第83節(jié)
已經(jīng)記不清是第幾次自作多情,聞致面色越發(fā)清寒。他忽的撈起拐杖起身,一瘸一拐,大力掀開帳簾離去,用整個背影詮釋著“生氣”二字。 明琬莫名有些惴惴不安,躺著再難入睡,披衣下榻去找聞致,卻告知他帶傷去前線督戰(zhàn)了。 后來林晚照被捕,突厥退出防線以外,直到班師回長安,聞致都沒再同明琬說幾句話。 回到長安,因私自離京,李成意和皇后被皇帝狠狠苛責(zé)了一頓,念在將功折罪,這才沒有降下處罰。聞致和沈兆他們又升官兒了,不知會賞賜多少金銀和美人,隨行的五陵年少俱是榮光加身,而明琬則被盛怒的明承遠(yuǎn)關(guān)在家中面壁,錯過了那場浩浩蕩蕩的封賞大宴。 期間,姜令儀來看過明琬。 不知經(jīng)歷了什么轉(zhuǎn)折,姜令儀的氣色好多了,與大皇子關(guān)系回暖。明琬問原因,姜令儀并未說出細(xì)節(jié),只說是人要朝前看,不想一輩子活在夢的陰影里。 “琬琬似乎很關(guān)心宣平侯世子呢,總是向我打聽他的消息?!苯顑x抿唇一笑,“之前不還說討厭他來著?” “誰關(guān)心他了?”明琬斷不肯承認(rèn),繞著手指道,“我只是看到他的另一面,沒那么討厭他了而已。” 元宵前日,明宅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沈兆以內(nèi)眷體虛為由將明琬從明承遠(yuǎn)的眼皮底下誆騙了出去,而后將她帶去了望月樓的雅間。 偌大的廳堂內(nèi),那些鮮活意氣的少年們都在,沈兆、姚進(jìn)、阿晝、小南蠻……還有宣平侯世子,聞致。 他依舊一襲紅色戎服,站在眾人中間如此耀眼奪目,仍是那個鶴立雞群的天之驕子。 屋內(nèi)佳肴美酒無數(shù),點(diǎn)綴著一簇簇絹花和紗綢,不知提前花了多少工夫,才將房間布置成了能討所有姑娘歡心的奢華模樣。少年們笑著起哄,聞致紅了耳尖,不知誰從身后推了一把,明琬踉蹌向前,撲入了聞致懷中…… 她抬眼,剛巧撞見一雙深邃若黑潭的英氣眼眸。 “說呀,聞致!刀山火海都過來了,還怕什么美人關(guān)!” “快說快說,別辜負(fù)了大家一番心意!” 眾人善意催促,明琬一眨不眨地仰首望著聞致,感受著他搭在自己腰上不住收緊的手臂,臉上莫名燥熱起來。 她從未見過聞致這般緊張,又如此認(rèn)真的模樣……直覺告訴她,聞致定是不安好心。 年關(guān)的熱鬧中,窗外冬陽和煦,滿堂生香。紅色武袍的少年挺拔而立,驕傲地向她宣告:“從今日起,我會認(rèn)真地追求你。明琬,你且做好準(zhǔn)備!” 第90章 番外(九) 姜令儀最近總是重復(fù)做著一個噩夢。 夢里總是重復(fù)出現(xiàn)一個男子的身影, 錦衣華服,風(fēng)度翩翩,手持骨扇輕搖, 唯獨(dú)看不清臉, 像是潑墨暈染了五官,蒙上一層模糊的光暈, 笑著喚她:“小姜。” 夢里充斥著壓抑的黑和血色的紅,無數(shù)光怪陸離的故事片段交疊涌現(xiàn),關(guān)于欺騙與利用,摯愛與心死……如親臨其境, 夢魘壓身。 她夢見自己兩次出逃,兩次被抓回去, 囚禁在一方奢靡的金屋之中, 那男子始終笑著,溫潤的唇角翹起, 在她耳畔吐露令人毛骨悚然的話語。她逃脫不能,改變不了, 所以選擇在新婚之夜燒了洞房, 親手取下他那柄骨扇之上的利刃,對準(zhǔn)了自己的胸膛…… 那個一貫掛著虛偽笑意的男人瘋了,血和著淚淌下,一聲聲喚她的名字, 不過這和她有何關(guān)系呢? 她贏了,這場荒唐的鬧劇終于了結(jié)。 利刃刺入身體的痛感如此清晰,姜令儀從夢中驚醒,滿身冷汗,夢中的絕望壓得她幾乎透不過氣來。 雕花窗外透出黎明前的冷光, 姜令儀慢慢蜷起身子,躬身抱住了自己。 是夢,又好像不是夢,真真假假虛虛實(shí)實(shí),令她心力交瘁。 好在明琬是個很好的傾訴對象,將那些古怪的夢告訴她后,得到了不少寬慰,姜令儀也就慢慢放下了心事,自行配藥調(diào)養(yǎng)安神,之后相當(dāng)長一段時間,她未曾再夢到那個手持骨扇的男子和血色漫天的殺戮。 轟轟烈烈的春狩過后,姜令儀即將被分去大皇子的殿中服侍。 大皇子前不久墜馬,摔傷了腦袋,成了個心智受損的傻子,病情忽好忽壞,只記得八九歲以前的事,行為與稚子無異,自是在天子面前失了寵,這輩子興許都沒指望好起來了。太醫(yī)署中稍稍有些背景關(guān)系的侍醫(yī)皆不愿前去侍奉,唯有姜令儀性子內(nèi)斂踏實(shí),又無父無母,于是被指派給了大皇子侍疾。 姜令儀并不重名利,何況各宮娘娘身邊如履薄冰,未必有大皇子處來得輕松。 早上照例是同明琬一同入宮,正說笑著,忽見宮門的另一端有一行風(fēng)光無限的少年簇?fù)矶鴣?,其中便有宣平侯世子?/br> 姜令儀牽著明琬的手退避一旁,剛才還笑著的明琬卻忽的拉下了小臉,望著人群中張揚(yáng)路過的聞致重重哼了聲。 姜令儀不知明琬與聞致的嫌隙從何而來,似乎從春狩歸來就有些不太對勁了??擅髅髟趬衾?,明琬和聞致將來是會成親的…… 罷了,還是不提此事?;蛟S真如明琬所說,是因為自己近來考核功課壓力甚大,這才多夢驚眠。 “姜jiejie,今日是你第一次去皇子身邊服侍,千萬小心些。我聽說,宮里處處都是陷阱,一不留神就會得罪誰,很可怕的?!碧t(yī)署門口,明琬拉著她的手肅然叮囑。 姜令儀比明琬大兩歲,她說的自然都懂,頷首柔聲道:“知道啦,琬琬進(jìn)去吧,當(dāng)心遲到了會被醫(yī)正責(zé)罰?!?/br> 明琬這才揮手作別,轉(zhuǎn)身小跑入了太醫(yī)署。 大概為了養(yǎng)病,大皇子搬去了西邊僻靜的云英殿。姜令儀將太醫(yī)署調(diào)動的令牌給了管事太監(jiān),過重重大門,這才在云英殿中見著了那個摔壞了腦袋的大皇子。 十九歲的大皇子生著一雙上挑的狐貍眼,唇紅齒白,額上扎著一圈素白的繃帶,披著素色的長袍坐在案幾后玩泥人,烏黑的長發(fā)披散,為他平添了幾分病中的脆弱。因為傷了腦袋的緣故,他的眼中有種類似稚童的好奇,停了動作,目光隨著姜令儀的腳步而移動,如同溫潤無害的小狗。 但姜令儀渾身一顫,不可抑制地僵在原地,莫名的恐懼從骨髓中蔓延,令她腦中一片空白。 望見李緒那張年輕的臉時,仿佛夢境與現(xiàn)實(shí)重合,夢里那張模糊的臉一下子清晰起來,一眉一目,輪廓身形,皆是和殿中這個傷了腦袋的大皇子一模一樣! 怎會如此?太詭譎了! 在今日之前,姜令儀從未見過李緒,為何會頻頻在夢中遇見他?夢里屠殺七萬人,心狠手辣的笑面虎……怎會是面前這個呆傻如孩童的可憐人? 可若不是,天下怎會有如此巧合之事? 姜令儀的心臟快要跳出喉嚨,不禁后退了一步,身體下意識想要逃跑。直到一旁的管事太監(jiān)低咳一聲提醒,呵斥道:“大膽!怎可直視皇子?還不快跪下!” 這一聲呵斥喚回了姜令儀的神智,凍結(jié)的血液如化冰般漸漸回流。 那一瞬,她攥緊冰冷的指尖權(quán)衡許多,最終還是選擇定下心神,朝著案幾后擺弄泥人的李緒叩首道:“奴婢太醫(yī)署侍醫(yī)姜令儀,叩見大皇子殿下。” 她的聲音輕柔內(nèi)斂,像是吹面不寒的春風(fēng)。 再抬首時,姜令儀嚇了一跳。 李緒不知何時蹲在了她的面前,手撐著下巴,狐貍眼定定地望著姜令儀,審視良久,才傾身軟聲問:“這位jiejie,我可曾見過你?” 姜令儀咽了咽嗓子,不知該如何回答。 李緒離她太近了,近到能在他琥珀色的瞳仁中看到自己小小的倒影。好在一旁的太監(jiān)忙扶起了李緒,哄道:“殿下,地上涼,您還是起來說話?!?/br> “jiejie還未回答我,”李緒孩子氣地皺起眉,固執(zhí)地向姜令儀索取答案,“我一見jiejie便心生歡喜,像是久別重逢,我們是否在哪里見過呢?” 姜令儀張了張唇,許久才找到自己的聲音,低聲道:“奴婢……并未見過殿下?!?/br> “是這樣嗎……”李緒垂下眼,看上去頗為失望。 或是心智受損的原因,他的反應(yīng)比正常人更大、更夸張些,模樣楚楚可憐。 他又回去擺弄那些木偶和泥人了,左手拿著同右手打架,嘴里不時發(fā)出模擬的咻咻聲,空曠的大殿襯著他孤寂的身形,漫出一股無邊的寥落。 姜令儀被領(lǐng)了出去。 宮女們給姜令儀收拾出了一間單獨(dú)的住房,雖說與宮人同住,條件簡樸些,但勝在清凈。夜里輾轉(zhuǎn)許久,直至丑時后才勉強(qiáng)睡著。 早晨被一陣呼天搶地的吵鬧聲驚醒,姜令儀瞬時睜眼,剛披衣下榻,便見李緒身邊的小太監(jiān)匆匆而來,哭道:“不得了了!大殿下落水快沒氣兒了,姜侍醫(yī)快去瞧瞧吧!” 、水榭邊圍著數(shù)名宮女太監(jiān),俱是手忙腳亂不得要領(lǐng),幾個膽小的已偷偷抹起了眼淚。而濕淋淋的李緒就躺在水榭中,雙目緊閉,胸口已不見呼吸起伏的痕跡。 情況不妙。 姜令儀是個醫(yī)癡,除了治病救人什么也不會,人命當(dāng)前,她也顧不上什么噩夢不噩夢的,忙上前替李緒按壓渡氣,排出積水。 少時,李緒哇地扭頭咳出一口積水,悠悠睜開了眼。 “醒了醒了!大殿下醒了!”宮人們這才轉(zhuǎn)悲為喜,四散去尋毯子和干爽的衣物。 “小姜jiejie,你看……”烏黑的發(fā)絲粘在蒼白溫潤的臉頰上,李緒的聲音因寒冷而發(fā)抖,眼睛卻亮得厲害,寶貝似的將合攏的雙掌打開給姜令儀看。 掌心是一條極其斑斕的銀紅小鯉魚,想必他就是為了撈這小魚才落水的,都快淹死了,都舍不得松開。 姜令儀簡直不知該說他什么好,也顧不上生疏芥蒂,柔聲告誡道:“水邊危險,殿下不可以這樣胡鬧!若是殿下有了三長兩短,云英殿的人都會死,知道嗎?” 李緒像是被嚇到了,眼中的得意凝固,以rou眼可見的速度泛起了濕紅。 他的眼淚撲簌撲簌。 盡管知道李緒是個傷患,腦子不清醒,姜令儀還是被他這副模樣弄得措手不及,一種類似心軟的情緒在心底蔓延,取代了戒備。 “殿下……” “我只是,想把這條魚送給母妃。” 李緒捧著那條快要干涸而死的小魚坐在地上,渾身濕冷,帶著哭腔,很小聲很小聲地說:“母妃最喜歡銀紅錦鯉……我已經(jīng),好久沒有見過母妃了?!?/br> 姜令儀一怔:李緒不知道,他已經(jīng)沒有母妃了。 他的記憶永遠(yuǎn)停留在了八歲,不記得穆昭儀早已暴斃于寢殿,成了宮闈中一段不可言說的秘聞。 作者有話要說:今天的狀態(tài)不好,有點(diǎn)累,暫時先寫這么多,睡一覺明天再繼續(xù)哈~ ps:現(xiàn)在的李緒是真傻的。 第91章 番外(十) 自落水被救之后, 李緒對姜令儀愈發(fā)依賴,除了換藥之時,連用膳也需姜令儀在場才肯乖乖吃, 就像是尋找溫暖的雛鳥。 多少受那些奇怪的夢境影響, 姜令儀并不想與李緒有超出主仆或是醫(yī)患之外的接觸,可每每看到李緒獨(dú)自一人在空曠的大殿中玩著稚童的玩具, 或是被他用那雙干凈若孩童的眼睛注視著時,姜令儀便狠不下心辭去。 她沒法恨一個還未作惡的人。 李緒額上的傷好了,只留下一道淺淡的痕跡,但腦子依舊不清醒。姜令儀將熬好的湯藥擱至李緒面前, 配上可口的蜜餞,溫聲道:“殿下, 該喝藥了?!?/br> 李緒抱著那一堆奇怪的木頭往旁邊縮了縮, 仰首睜著眼可憐兮兮道:“不喝藥了好不好,小姜?” 聽到“小姜”這個稱呼, 姜令儀心中一緊。 一開始李緒是喚她“jiejie”,后來掌事的大太監(jiān)不許, 說是壞了體統(tǒng), 可李緒又嫌“姜侍醫(yī)”拗口,最后只好折中喚她“小姜……倒是,和夢里的那人重合了。 李緒討厭喝藥,剛摔壞腦袋那會兒鬧脾氣, 怎么也不愿配合太醫(yī)診治,宮人們便想了很多法子強(qiáng)行灌藥。自那以后,只有幼年記憶的李緒越發(fā)害怕湯藥的苦澀味,整個偌大的云英殿,真心對這傻瓜皇子好的, 寥寥無幾。 “殿下喝了藥,額頭上才不會留疤,若留了疤,是會長角出來的。”姜令儀該慶幸自己擅長小兒科,在太醫(yī)署中學(xué)了許多哄小孩兒的法子,用在傷了腦袋的李緒身上倒也奏效。 李緒果然捂住了額角,稍顯夸張的動作,卻因他稚童般澄澈的眼睛而并不違和。 姜令儀舀了一勺湯藥送到他唇邊,哄道:“殿下請張嘴,啊——” 李緒皺著眉,又流露出那種小動物般濕漉漉的眼神,弱聲問:“若我乖乖喝藥,小姜可以給我講個故事么?”他小聲補(bǔ)充道:“以前我生病時,母妃也會給我講故事的?!?/br> 姜令儀頓了頓,柔聲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