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節(jié)
瑟瑟正要上前教育教育他,被梅姑以眼神制止。 她陪著笑道:“不吃便不吃,殿下胃口不好,奴婢待會兒讓膳房做碗羹湯來。” 又花費了時間收拾妥當,瑟瑟看著進出忙碌的梅姑,心里一動,悄悄跟她出來。 瑟瑟問過梅姑才知,自宋貴妃死后,除了在昭陽殿陪裴皇后用膳,回到東宮,沈昭就連一頓正經(jīng)飯都沒吃過。 瑟瑟有些吃驚:“不吃飯……這怎么行???” 梅姑嘆了口氣,道:“要是餓了,會喝一點羹湯,可當真就是一點。外人都道這孩子走了隆運,一朝被立儲,是多么榮耀??膳厩浦钦婵蓱z?!?/br> 瑟瑟緘然了片刻,突然想起從前宋貴妃送過她幾本膳譜。 今日天色已晚,她匆匆出了宮門,第二日一大早便帶著膳譜入了宮。 瑟瑟雖被父母嬌寵溺愛得厲害,但到底是京中貴女,自小的教養(yǎng)不曾落下,女子所需熟諳的針黹烹飪她都學過。 照著膳譜好容易鼓搗出幾碟小菜,滿心歡喜地端給沈昭,沈昭倒是給面子,沒有讓扔出去,只是夾了一筷子,皺著眉道:“咸了?!?/br> 瑟瑟親嘗了一口,呢喃:“不咸啊……”卻見沈昭已經(jīng)放下了筷子,寒霧繚繞著一雙眉眼,甚是冷淡地走到一邊繼續(xù)看他的書。 瑟瑟深感挫敗,耷拉著腦袋半天沒說話,待她終于抬起頭,卻看見沈昭在歪著腦袋偷看她。 一觸到她的視線,沈昭立即把頭轉(zhuǎn)了回去,神色冰冷端正,好一座不染塵埃的玉雕。 瑟瑟深吸了一口氣,站起身,斗志昂揚地向他保證:“再給我一次機會,阿姐保證明天的肯定不咸?!?/br> 沈昭靜靜抬頭看她,依舊面無表情,驀地,輕哼了一聲。 滿是蔑然的一聲輕哼。 瑟瑟當即跟被踩著了尾巴似的,渾身炸毛,怒道:“你什么意思?你不信我是不是?我告訴你,我溫瑟瑟自小聰穎,這么點小事根本不可能難到我!” 她的一腔斗志被沈昭那輕聲的一哼徹底激了出來,頻繁出入東宮的小膳房,流連于鍋灶前,忙活大半天,獻寶似的把熱氣騰騰的膳食端到沈昭面前。 換來各種簡單精煉的評價—— “太淡?!?/br> “太油膩?!?/br> “太難吃了。” …… 她如此折騰,終于引來了蘭陵長公主的注意,蘭陵道:“宮中什么珍饈美味兒沒有,阿昭如今貴為太子,又是裴皇后的養(yǎng)子,單是昭陽殿的賞賜便吃不完,何至于稀罕你那上不了席面的手藝?!?/br> 瑟瑟心里一盤算,也是。 起初阿昭應當只是為宋貴妃的死而傷心,胃口不佳,若沒有她的搗亂,大約他現(xiàn)在早就習慣了膳房呈上來的山珍海味,恢復了往常的生活。 斯人已逝,縱然傷心,可活著的人還有很長的路要走,他不會一輩子都陷在里面出不來的。 況且自己去得太勤了,會惹阿昭厭煩的。 瑟瑟打定了主意,暫且不進宮了,她有些累了,需要好好休養(yǎng)。 風平浪靜地過了一段時間,父母從頻繁吵鬧到漸漸安靜,瑟瑟以為一切都向好發(fā)展,可突然有一夜蘭陵公主到了瑟瑟的房里,告訴瑟瑟,她準備跟父親和離了。 瑟瑟懵了一陣兒,隨即哭起來,一邊哭一邊哀求母親不要和離。 蘭陵公主很是冷靜,哄著瑟瑟別哭,道:“瑟瑟,你還小,有些事不懂。你父親想走那便讓他走吧,留在這里他不會快樂,他的世界里是干干凈凈的,跟母親不一樣……” 瑟瑟抬起小手擦了一把眼淚,抽噎道:“爹最疼我和玄寧了,若是我們?nèi)デ笏?,他一定不會走?!?/br> 蘭陵陡然變得嚴肅起來:“你若是愛母親,就不要這樣做。一個女人若是要靠孩子才能留住男人,那是多么悲哀的一件事——我跟天底下所有的女人都不一樣,我寧愿后半生孤獨,也絕不讓自己變得可憐可悲?!?/br> 這些話,瑟瑟根本就聽不懂,可她自小受到的教育,便是永遠都不能違逆母親的意思??v然傷心地哭了大半宿,第二日還是要咽回去眼淚,乖乖地去送父親離開。 父親走時是秋天,落葉紛飛,滿目蕭索。 將人送走后,公主府的馬車載著瑟瑟和玄寧慢悠悠歸來,銅鈴‘叮叮當當’的響,馬蹄輕踏,喧囂退到了身后,偌大的府門前冷冷清清。 沈昭就坐在那門前冷清的石階上,雙手抱著頭,把自己攢成了一個球。 像是個被人遺棄的可憐球。 身后跟了一串內(nèi)侍宮女,福伯在一側(cè)邊擦汗邊勸:”奴真沒有騙殿下,貴女沒有跟侯爺去萊陽,她只是去送一送……貴女回來了!” 老管家如見了救星般迎上來,搭臂讓瑟瑟快些下馬車,把她引到了沈昭的面前。 沈昭仰著頭,一雙烏黑晶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瑟瑟。 瑟瑟被他看得莫名,道:“這是怎么了——別坐地上,地上多涼啊?!?/br> 沈昭依言,乖巧地站了起來。 他穿了一襲紫綢盤金袍子,肩膀和袖角用金線縷出栩栩如生的麒麟,浮云而躍,氣度倨傲且雍貴,許是太繁瑣了,硬套在個孩子身上,愈發(fā)顯得這孩子瘦弱纖纖。 瑟瑟彎身替他撣了撣衣袍上沾染的灰塵,拉住他的手,道:“別站在外邊了,跟我進屋,我這里有好吃的點心?!?/br> 沈昭由她握住,卻站得紋絲不動,稍一用力,甚至還把要走的瑟瑟強拉扯了回來。 他冷漠且威嚴地掃視眾人,道:“你們退下,孤要和阿姐說話?!?/br> 他帶來的侍從瞬時乖乖退到五丈外,而福伯正把玄寧從馬車抱下來,玄寧才將六歲,因為舍不得他爹哭得太厲害了,鼻子上還掛著鼻涕,歪在乳母懷里睡了。福伯小心翼翼地將他抱進府,又回頭看了眼瑟瑟和沈昭,輕微嘆了口氣,領(lǐng)著公主府的下人也進去了。 府門前重歸于寂,只剩下沈昭和瑟瑟大眼瞪大眼。 沈昭將瑟瑟的手甩開,恢復了孤僻冷漠的模樣,質(zhì)問:“你為什么不來東宮了?” 瑟瑟嘆道:“我家里出了些事,再加上你不是不愛吃我做的飯嗎?” “誰說我不愛吃!”沈昭怒氣沖沖道,像是被氣急了,小身板一顫一顫的:“你怎么能言而無信?!你說過會一直陪著我的,你說不來就不來了,你知不知道,我以為……以為……” 他的聲音驀地低了下去,牽出幾絲哽咽,轉(zhuǎn)過身去背對著瑟瑟,抽噎道:“我以為你要跟姑父走了……” 他這么一哭,卻把瑟瑟哭懵了。 梅姑對她說過,宋貴妃死的時候沈昭都沒有哭,只是愣愣地看著母親被抬走。過后的數(shù)月,他也沒有哭,只是安靜過著他的日子,給裴皇后請安、上學堂、溫書……跟從前那個動不動就哭鼻子的嬌氣|皇子簡直判若兩人。 瑟瑟突然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 她握著沈昭的胳膊,把他攬過來,替他擦著眼淚,溫軟了聲音道:“阿昭……別哭,你聽阿姐說。我不會離開你的,我答應過宋貴妃啊,會永遠照顧你的。再者說了,就算是要走,我也至少得跟你說一聲啊……” “你不許走!”沈昭的眼睛被淚水洗刷得明亮,熠熠如星地瞪著瑟瑟。 “好好好,阿姐不走,阿姐永遠都不會離開阿昭的?!鄙凰傻眯幕?,不假思索地胡亂哄他。 哄了一陣兒,沈昭不哭了,整個人又變得安靜,他仰頭問瑟瑟:“阿姐,我以后是不是不可以任性了?我如果任性了,是不是也不會有人來哄我了?我娘死了……沒有人護著我寵著我了。” 瑟瑟眼睛一陣酸澀,強忍著沒有落淚,摸著沈昭的臉頰,勉強笑了笑,道:“誰說的,你這不是還有阿姐嗎?阿姐會護著你,會寵著你,阿昭任性也好,懂事也好,不管你是什么模樣,阿姐都喜歡?!?/br> 沈昭怔怔地看她,神情溫柔,好像又變回了那個在瀚文殿外,小碎步過來扯她袖角的小可愛。 良久,小可愛輕輕嗤笑了一聲:“你這么笨,連你自己都護不了,怎么能來護我?!?/br> 說罷,甚是老成地嘆了口氣,道:“還是我護你吧,我是男人,天生就是該保護女人的,你只要好好地陪在我身邊,這就夠了?!?/br> 瑟瑟癟了癟嘴,心道就讓著他,不跟他一般見識了。 兩人說了會兒話,天色漸暗,已近遲暮,蘭陵公主從鳳閣回來了。 政事似乎很纏人,抑或是因為溫賢剛走……蘭陵對這兩小孩兒沒什么耐心,只草草吩咐侍從把太子送回宮,便鉆進了她的書房里,再不出來。 沈昭拉扯著瑟瑟,非要她把自己送回去。 馬車微微顛簸,沈昭枕著瑟瑟的膝,躺在她懷里竟睡了過去。 他勾著瑟瑟的手,囈語:“我娘是被人逼死的,我將來長大了,一定能查清楚……” 瑟瑟本靠在車壁上打著瞌睡,迷迷糊糊地問:“你說什么?” 沈昭沒答,只闔著眼皮繼續(xù)說:“我娘還說你是……” 瑟瑟低頭看他,摸了摸他的鬢發(fā),隨口問:“我是什么?” 短暫的寂靜,沈昭睜開了眼,默默看她。 看了許久,他搖頭:“算了,你承受不了的,大哥會來罵你小禍害的……” 瑟瑟不屑地嗤笑道:“可把沈晞能耐的,看我不抽他?!?/br> 沈昭靜靜看她,透出些憐憫之色,輕嘆了口氣,老成十足地道:“你能這么想,是因為你是溫瑟瑟啊……可萬一你不是呢?” 瑟瑟覺得莫名其妙:“你說什么?我不是我?” 沈昭抬起小手撓了撓頭,甚是苦惱道:“你太弱了,看上去要保護你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得好好想一想……” 瑟瑟咬了咬牙,終于忍無可忍,低頭陰惻惻道:“我忍你很久了,你現(xiàn)在可還躺在我腿上,信不信我把你掀下去?” 沈昭瞪圓了眼看她,倏地,氣勢飛速弱下去,軟綿綿道:“我錯了還不行嘛?!?/br> 我錯了還不行嘛…… 瑟瑟坐在樹上,握著鉆木的金釵,悵惘地心想:還是小時候可愛,錯了就是錯了,是非那般分明,可惜,是再也回不到過去了…… 她猛地搖了搖頭,暗中告誡自己:溫瑟瑟,現(xiàn)在處境很不妙,你得想辦法解開當前困局,不能眈于兒女情長,得盡快想明白后面的路該怎么走。 定下心神,把樹干再抬起來,繼續(xù)鉆……驀地,她聽見遠處傳來一陣喧雜的聲音。 因為離得遠,聽不分明,隱約是人的慘叫交織成了一片,聽著很是瘆人。 瑟瑟有些不好的預感,停了手里的動作,默默眺望著遠方,過了不知多久,聲音漸漸弱了下去,甲光粼粼,無數(shù)禁軍涌進山谷,自叢木里鉆出幾個公主府的人,剛要上前,立即就被禁軍鎖拿。 甲胄金光閃閃,禁軍手持火把驅(qū)趕著山中野獸,而后有序地退到兩側(cè)。 沈昭自中間走到了樹下。 走到近前,瑟瑟才發(fā)現(xiàn),他的銀錦袍子上沾滿了血,自襟前到裾底,血漬斑斑。 他仰頭朝著瑟瑟展開雙臂,道:“瑟瑟,別怕,我來了,跳下來,我會接住你的。” 瑟瑟一時不知該說什么,可見山中野獸群起而動,似是因為覓到了血腥味兒,綠眸幽幽,顯得很是狂熱,火光只能暫時將它們逼退,卻趕不走。 危機仍在,由不得她猶豫。 瑟瑟扔開樹干,躍身跳下來,沈昭果然穩(wěn)穩(wěn)將她接住。 他抱著她飛快地奔向山谷出口,疾風自身側(cè)飛掠而過,掀起衣袂斜飛。 瑟瑟在沈昭的懷里,道:“你騙我?!?/br> 沈昭抱著她的手微顫了顫,聲音沙?。骸拔义e了,這一次我真的做錯了,我保證……” 瑟瑟截斷他的話:“想好了再保證?!?/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