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節(jié)
京儀本打算在五臺山多呆一段時間,但太后怕她水土不服又犯病,再想著董貴妃若是有孩子陪在身邊,應(yīng)當能安心養(yǎng)胎,她雖和董貴妃不親近,但對未出世的孫子仍是相當看重,便一個勁兒地催著京儀姐弟回京。 她無法,心中也掛念母妃和肚子里的弟弟,只好一步三回頭地登上回京的馬車。末了還瞥了替她掀起車簾的季明決一眼,若不是他火急火燎地請,祖母怎么會第二天就催著自己走。 那日穿耳洞兩人雖親近了一時,京儀對他的態(tài)度和從前卻沒什么兩樣,季明決知道她是從小千人追捧萬人疼愛寵出來的長公主,自然不會輕易動心。但是無妨,來日方長。 馬車在官道上奔馳,季明決騎馬行在左前側(cè),夏風(fēng)輕拂吹開紗帳車簾,長公主婉轉(zhuǎn)如鸝的清脆聲音也被清風(fēng)裹挾著向他撲來: “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br> 三殿下不消思索便機靈對道:“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br> 車內(nèi)靜了一會兒才聽見她又道:“寧可枝頭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風(fēng)中?!?/br> “jiejie錯了!這句詩里面沒有帶‘花’字!jiejie輸了!”三殿下擺著手歡欣雀躍道,一時間車內(nèi)的小宮女都低笑起來。 她似乎有些乏了,并未對出別的詩句來,只懶懶道:“不玩了?!边B聲音都低了下去,不似剛才那般清越,略帶沙啞低沉。 她不開心了?季明決鳳眸微壓,只顧著趕路,并未貿(mào)然開口。 一行人進入秀容時,車駕才在驛站停下,供長公主和三殿下稍作歇息。 季明決本在自己房中沐浴,聽見外間小廝的腳步聲稍有些慌亂,坐在涼水中的人才抬眉睜眼道:“何事?” 陳運隔著屏風(fēng)回道:“郎君,出了急事,那邊請您過去一趟?!?/br> 這是在試探自己了,事情按著自己原先設(shè)定的方向一步一步發(fā)展,前幾日又出了這樣的事,那邊自然有些坐不住了。 見他起身披衣,陳運連忙道:“郎君,人就在對面的暢春樓等著您。只是殿下那里……” 季明決束好腰帶,面色不變,“若我沒有及時回來,你便按著時辰送過去?!闭f罷便轉(zhuǎn)身出了房門,留陳運在原地為難,郎君準備了這么幾日的東西,就這么隨隨便便連面也不露地就送過去? *** 暢春樓中,季明決面上掛起他一貫的微笑,步入房中。 待他入座后,對面那人親自替他斟茶:“季大人在這么多錦衣衛(wèi)眼皮子底下,坦然赴宴,叫許某佩服?!?/br> 他抿了一口茶,笑道:“季某雖入仕,但平時也好舞文弄墨,仰慕許大儒已久,途徑秀容前來拜訪,怕是錦衣衛(wèi)也不能阻攔吧?何況只是這十來步路的功夫,算不得玩忽職守?!?/br> 許叢息聞言笑得泛白的胡子微微震動,這人果然心思敏捷。兩人寒暄完后便直奔主題,“二爺鎮(zhèn)壓西南流民作亂一事出了紕漏,有不少流民逃竄到了安南國,現(xiàn)下被捅到皇上眼前,惹得圣上震怒?!?/br> 季明決沒有說話,他早先主動上書請求派去西南,但被皇帝拒絕,眼下就算秦二爺辦事不利,也不可能派他去補救。他早跟秦家打過招呼,一味暴力鎮(zhèn)壓只會激起反抗,但彼時他人微言輕,秦家不聽。 不利的事一波接著一波,許叢息不能像他那般不動如山,只好又道:“安南恐要借此出兵我西南地界?!?/br> 他點頭,終于開了金口道:“此事交給我。” 事情雖都如他推算的一般發(fā)展,但許叢息還是不太能相信面前這個不過十六七歲的少年郎,捻著胡子遲疑道:“西南地界勢力縱橫交錯,雖有成王把持邊界,但安南虎視眈眈多年,眼下又出了流民之亂……若是安南借此進攻,恐怕局勢會更加混亂?!?/br> 季明決食指指節(jié)輕敲桌面,淡淡道:“安南渾水摸魚,不過是想趁機謀利,豈會長久?他們的目的在于離間朝廷和成王。” 成王是皇上的四弟,早年分封西南,把持重兵戰(zhàn)功顯赫,叫鄰國安南不敢輕舉妄動。若是能離間朝廷和成王,安南便可坐收漁翁之利。 他分析得頭頭是道,許叢息的面色卻不太好看:“那二爺……”他暗地里是秦家的門客,自然以秦家的利益為準。眼下看來,辦事不利的秦二爺注定要被犧牲了。 季明決只輕笑道:“口思五味,目思五色系自然之理天地之情,然又需節(jié)之以禮,求得自然名教為一?!闭f話時目光輕瞟兩人身側(cè)半開的木窗。 話題突變,許叢息也心中有所提防,自然而然接上他的話題,裝作兩人一心探討學(xué)術(shù)的模樣,卻沒察覺窗外毫無動靜,不過是季明決無意與他在秦二爺這個問題上多做糾纏,使的小招數(shù)罷了。 在暢春樓里再坐了一會兒,季明決便起身告辭。他雖已極力控制時間,但此時已是月明星稀,到底是晚了。 他回到驛站,整個驛站中都靜悄悄,只有后院有點點燈火,是李京儀坐在秋千上。 他上前,輕輕扶住秋千,“夜深了,殿下為何還在外?擔心受涼。” 她沒有說話,只招手讓在旁打扇的阿顏離開后,才道:“本宮睡不著。”微微有些賭氣的意味。 季明決拿過她手中的扇子,緩緩扇風(fēng):“殿下明日就要十四歲了,怎么會不開心?”心想小公主雖然面上不咸不淡,心底還是惱了他沒能陪著她吧? 京儀只睨他一眼,腳下虛虛地蹬了兩下秋千,淡淡道:“本宮從不過生辰?!?/br> “別人都不記得,但是臣一定記得長公主的生辰?!鼻笆篱L公主府中各種春日宴賞花宴游園宴會接連不斷,公主的生辰宴倒是不常辦。季明決不經(jīng)手這些,這還是第一次知道是她有意不過生辰。 她仿佛聽了什么笑話一般冷笑起來,從秋千上跳下來,徑直往前而去。 季明決心道不好,自己馬屁拍在馬腿上了,難道是話說錯了?送的禮物不合心意?這幾日他一邊趕路,一邊盯著西南的動靜,確實沒有用心挑選禮物,只怕是怠慢了她,上前一步抓住她的手腕道:“殿下?!?/br> 京儀有些不耐煩地轉(zhuǎn)過身來,季明決前段時間不還是很討厭她嗎,怎么最近變得黏黏糊糊的? 眼前卻憑空出現(xiàn)一只螢火蟲。她雖從未見過這等小玩意,但在書上看到過,一下子就認了出來。 眼見著她眼中立刻升起點點星光,他打了個響指,寬袍大袖中又飛起幾只螢火蟲。淡黃色的暖光游弋在夏夜暖融融的空氣中,花氣襲人欲破禪,連夜風(fēng)都沉醉其間。 京儀終于沒忍住,用團扇遮著面,“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她還故意道:“原來季大人這般博學(xué)多才,不僅會詩文,連戲法都會?!?/br> 小姑娘終于肯跟他說話,心中的石頭慢慢落回地上,把她按在花廊下坐好,“殿下為何不高興?是因為沒過生辰嗎?” “本宮哪有不高興?”小姑娘掐著攀附在廊上的一朵花,指尖丹蔻涂得鮮紅。他算是發(fā)現(xiàn)了,這小丫頭一不高興就要自稱“本宮”,他不喜歡。 被他一雙攝人心魄般的眼睛直直望著,明天才滿十四歲的長公主到底功力不足,微微別過臉道:“真想知道?” “臣洗耳恭聽?!奔久鳑Q這么說著,兩手搭在膝蓋上,微微俯身。他手長腿長,這么坐著便是如青竹般清雋,如松柏般沉穩(wěn),哪怕他嘴角上翹,眼角含了絲絲笑意。不像她,雙腿垂下,居然還有晃蕩的空余。 “父皇說我身子不好,怕體虛壓不住命格小鬼把我搶走了,就不給我過生辰,連母妃都只給我做一碗長壽面就算了。國師的話都是些怪力亂神,怎么會連生辰都不能過嘛?!遍L公主噘著嘴不滿道,卻發(fā)現(xiàn)本來注視著她的季大人低眉斂目,似乎根本沒注意到她說話。 京儀不能忍受有人不專心聽自己說話,何況還是這樣私密的話,當即就沉下臉色要走。 季明決不喜她時時耍小性子,但還是耐著性子將她拉住,環(huán)住她的肩膀?qū)⑷斯潭ㄔ谏磉?,語氣輕佻,“臣不過少看了殿下兩眼,怎么殿下就惱了呢?” 她側(cè)過身,抬手用團扇砸他的下巴,怒道:“敢不專心聽本宮說話,該死!” 皺眉躲過長公主的毒手,“以后都由臣陪著殿下過生辰好不好?”他握住她的手腕故意逗她,很是欣賞長公主偶爾流露出來的一點氣急敗壞。 “不好,你沒有資格?!?/br> 會有資格的,他在心中默念,以后的歲歲年年,你都逃不出我的掌心的,長公主。 院外隱隱有人秉燭走近,“殿下,夜深了,您該歇息了……”正是阿顏。 阿顏雖知道季明決的身份,但到底不敢讓兩人真的徹夜在外,眼看時間不早,還是硬著頭皮前來催促。 京儀用扇柄將他錮在自己肩頭的手指一根根挑開,見他還不松手,美目瞪他一眼,高聲道:“阿顏,過來!” 又是這招,小丫頭還不知道她已經(jīng)被許給自己了吧?季明決微笑著撒手,還裝模作樣地坐遠了一點,目送宮女將長公主請了回去。 待人都離開后,此地徹底寂靜下來,季明決負手站在花廊下面色陰沉。剛才他走神的一剎那,是回想起前世最后一日長公主竟病到咳血的地步。今生就算自己于她的病有裨益,她不也犯了幾次病且次次兇險嗎? 月光照在郎君如玉如鑄的面上,卻照不清他眼中的陰霾。 作者有話要說: 我太喜歡京儀用扇子砸季季下巴這個片段了,哈哈哈 ☆、第 18 章 時隔兩月,京儀終于又回到宮中。 來不及多歇一口氣,京儀就領(lǐng)著阿弟時瑜趕緊往鐘粹宮而去,望見立在門口,身披水墨色披風(fēng)的帶笑的董貴妃時,她和阿弟手拉手笑著,卻都紅了眼睛。 “母妃!”兩人飛快跑去,到董貴妃身前時卻又停下腳步,生怕沖撞了她。 董貴妃微笑著將兩人擁入懷中,這個親親那個摸摸后,才將兩人帶回殿中安置,“玩得可開心?你們走了高興,父皇可每次到母妃這里來,又要念叨你們兩個。” 時瑜扶著母妃在榻上坐下后,才嘰嘰喳喳地講一路的見聞,講到高興之處,惹得董貴妃也眉眼帶笑。 見時瑜打了兩個哈欠后,董貴妃使個眼色,下人立馬把小殿下抱去洗漱歇息。殿中頓時安靜下來,董貴妃撫了撫京儀的頭,輕聲問道:“京儀還不去歇息?” 她搖搖頭,將耳朵輕輕貼在母妃微微隆起的小腹上,輕聲道:“母妃還好嗎?” 董貴妃好奇她怎么去了一趟五臺山性子就變得沉靜了,一下一下地輕撫著她的后背,含笑道:“京儀這是怎的了?母妃好著呢?,F(xiàn)在月份還小,聽不出來什么的?!?/br> 京儀坐正,伏在董貴妃膝上,笑道:“我?guī)湍稿竽笸劝桑 倍F妃懷時瑜時她年紀還小,全無印象,現(xiàn)在只能模仿著嬤嬤們平時照顧人的樣子,雙手成拳輕敲起來,借此掩飾眼中的異色。她第一眼就察覺到母妃的臉色不太好,只是孕中的反應(yīng)所致嗎? 董貴妃也不阻攔她,只替她打扇。 鐘粹宮中一片溫馨祥和,養(yǎng)心殿中卻是人人顏色肅穆。季明決剛將兩位殿下送入鐘粹宮中,便被小太監(jiān)喚去議事。他微挑眉,不歇一口氣便匆匆趕去。 一進門,正好見到理藩院尚書秦家大爺被文熙帝冷著臉斥得面紅耳赤。秦二爺處理西南流民之亂不利,反使不少流民往接壤的安南國流竄去,安南借此在邊境磨刀霍霍,有起兵之勢。 季明決面色如常地默默邁進隊伍最后,他還未來得及換上官服,在一眾紫緋之色間分外分外惹眼,長身玉立,鶴立雞群。 正在喝茶的文熙帝注意到他進來,抬手阻止了秦家大爺?shù)男跣踹哆叮苯狱c了他道:“你覺得誰去合適?” 季明決才進來,連話都沒聽全,知道文熙帝是在故意為難自己,略一拱手道:“臣以為文能安撫流民,武能提防安南狼子野心,劉信陵合適。” 此語一出,在座的數(shù)位大臣面上心底都有不屑。商議軍國大事,皇上招來季明決這個毛頭小子就罷了,還以為他能推舉什么不出世的蒙塵明珠,誰知竟是那個北陽侯家的混世魔王。 文熙帝只看了他數(shù)眼,沒說同意也沒說不同意,只讓他們散了。 回到府中,幕僚張端平在聽到他舉薦了劉信陵后,驚得連灌了兩杯茶,察覺到自己的失態(tài)后,張端平才道:“劉世子恐怕不會感激您……”季公子既然推薦了劉信陵,此人的才能應(yīng)當無異議,只是劉信陵和公子矛盾頗深,這一步棋能達到預(yù)期效果嗎? 季明決也輕笑著抿了一口茶,“先生直言。劉信陵不會承我的情,但他會把我的功勞全部稟告給皇上。” 張先生聞言笑了起來,公子果然是目的性極強,從不做無謂的舉動。 季明決放下茶杯,借著桌上的大齊輿圖指點起來:“安南借西南之亂起兵,意在挑撥朝廷與分封西南的成王的關(guān)系。” “朝廷一旦應(yīng)戰(zhàn),于情于理都是成王掛帥,就給了成王擴充軍備的正當借口。朝廷兵力撥少了,叫成王與皇上生出罅隙,若是戰(zhàn)事輸了,更讓天下人不齒。朝廷兵力多了,難免養(yǎng)虎為患。” 張端平捻著胡子皺眉思索,“那么這一戰(zhàn)定要贏,還得由劉世子立下首功。” 季明決淡笑著搖頭,“不可,此戰(zhàn)不能打起來?!彼缬裰讣鈩澫蜉泩D的邊界,“安南國內(nèi)就高枕無憂嗎?” 張先生聞弦知雅意,立馬就道:“此戰(zhàn)名義上是安南少帝發(fā)起,實則出自安南太后的手筆,意在鞏固少帝之位,然其國內(nèi)幾位年輕力壯的王爺忙于篡位,都不同意此戰(zhàn),可借此挑撥太后與數(shù)位王爺?shù)拿?,讓這仗打不起來!” 季明決點頭,半晌才道:“再添上一把火?!?/br> “公子何意?”他現(xiàn)下已經(jīng)對這個看著年紀輕輕蘭芝玉樹的公子佩服不已。 張端平愣坐在原地,公子并未回應(yīng)他,只輕點頭后便起身離開,衣袂在早秋日光中飛揚,翩若驚鴻宛如游龍,輕易攪動大齊政局。 *** 連續(xù)兩日去北鎮(zhèn)撫司都沒找到人后,季明決親自去了鐘粹宮等人,果然堵到了來此給長公主送小玩意兒的劉信陵。 雖利用了他,但看到劉信陵逗弄著那只哈巴狗,同長公主相視而笑時,季明決還是覺得分外刺眼。 他上前,維持著一貫的冷淡面色:“世子真是貴人多事,北鎮(zhèn)撫司中尋人,日日落空?!?/br> 劉信陵靠著朱紅闌干,輕撫著懷中的哈巴狗,瞇眼笑道:“季大人身上的傷好全啦?”秋日陽光落在少年郎君的眉骨上,黑金般張揚肆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