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在暗諷離京前兩人打的那一架。

    季明決一撩衣袍，自如地在長公主身邊坐下，冷道：“世子左肩可還好？”

    這話說得劉信陵收了面上的戲謔，坐直了身子冷哼一聲。

    京儀搖著扇子左看一眼，右看一眼，“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宮中御獸閣處處都好，只是缺了能爭善斗的斗雞，前些日子本宮還念著，著人去宮外采買幾只的善斗來，今日看來倒不必了?！?/br>
    這話把兩人都罵了進去，劉信陵故作生氣地擰了擰她的臉蛋，小姑娘立刻嬌笑著“呀！”了一聲，手中的帕子打過去，“還不讓我說你嗎？”

    “不許這么說表哥?！彼麗汉莺莸?。

    劉信陵每在季明決面前提一次“表哥”，就是提醒一次他這個表哥有多名不正言不順。季明決眼底閃過一絲陰冷，近水樓臺又如何，前世今生你都輸?shù)脧仡^徹尾。

    見他兩人還要瘋瘋癲癲地鬧下去，季明決咳了兩聲，冷聲道：“世子，借一步說話。”

    “何事不能當(dāng)著長公主的面說？”劉信陵明知故問，前兩日季明決在皇上面前舉薦了自己，眼下他定是來與自己商討西南一事。

    季明決斜睨長公主一眼，誰知她絲毫沒有應(yīng)當(dāng)回避的消息，反而坐近了些，故意道：“有何事本宮聽不得？”

    媚眼拋給瞎子看了，他微微抿唇，一本正經(jīng)道：“男人的事?！闭f罷便起身往長廊盡頭走去，劉信陵不悅地看他一眼，不得已跟了過去。

    京儀坐在原地逗弄著小鈴鐺，看著季明決給劉信陵講了幾句話后，劉信陵就抽身快步離開，她微微挑眉，知道必定是朝堂上的大事。

    待他坐過來，京儀也不多問，只道：“季大人不怕狗了呀？”

    “季某并未怕狗?！?/br>
    季明決自從上次起了紅疹后，便去找大夫配了藥材，將防貓狗毛發(fā)的藥囊日日佩戴在腰間，他雖不會再出丑了，卻還是坐得有些遠(yuǎn)，不同哈巴狗兒接近。

    她聞言咯咯嬌笑，橫波瀲滟，舉著小鈴鐺往他面前一送，“那你抱抱它！”見到他白著臉往后仰，忍不住又笑起來。

    他只是出于對畜生的厭惡而已，遠(yuǎn)不到害怕的程度，但見長公主似乎認(rèn)定了他害怕，只抿了抿唇并不多作解釋。

    “貴妃娘娘如何了？”他突然問道。

    一直悠閑自得的京儀這才稍稍有些波動，擰著眉頭道：“母妃日日吃了便吐，人也懨懨的，太醫(yī)說正常，但我總有些擔(dān)憂……”

    季明決思量著前世之事，不愿看她為此時煩惱，正要伸手去撫平她眉間溝壑，鐘粹宮外卻來了一大宮女打扮的人，身后還跟著好幾個端著托盤的宮女太監(jiān)。

    京儀認(rèn)出了那人是皇后身邊的宛若姑姑，起身疑惑道：“皇后娘娘怎么派人過來了？”

    亦在瞇眼望著那一行人的季明決聽見“皇后娘娘”幾字，眼中若有所思，“許是來看望貴妃娘娘?！?/br>
    他說得不錯，兩人步入宮中時，正好聽到董貴妃身邊的夏嬤嬤在謝恩，楠木小圓桌上的托盤中全是名貴藥材和各種補品。

    宛若姑姑送完禮后，便向京儀行禮請安，在看見她身后的少年郎君時，像是早已認(rèn)得一般，行禮道：“見過季公子?！?/br>
    夏嬤嬤趕著上來介紹：“季公子和長公主親近，時常進宮來同公主玩耍?！?/br>
    宛若姑姑抿唇一笑，應(yīng)了一聲。

    季明決還禮，并未多言。

    作者有話要說：　　終于走了一點點劇情

    ☆、第 19 章

    季明決最近忙，公主們的詩文教習(xí)幾乎有名無實，偶爾才來書墨閣中露面一次，惹得小姑娘們都掛念他，日日念叨怎么季先生又不來。

    這日姑娘們見是他來了，本來還有些沉悶的書墨閣中立馬活躍起來，小女孩的輕笑和揶揄聲不絕于耳。

    郎君一身雨過天青色長袍，腰系玉帶，嘴角噙著溫潤的笑款款行來，笑意卻并未通達(dá)眼底，周身隱隱圍繞雪山之巔的冷清氣度。正在溫習(xí)詩文的京儀抬頭見他裝模作樣，別過臉嗤笑一聲。

    季明決尚未出口，一旁的尋卿卻是聽得真真切切，皺眉開口道：“jiejie為何對先生不敬？”最近董貴妃有孕不能侍寢，父皇卻還是夜夜歇在鐘粹宮，好幾日都沒來看過母后了，怎能叫她不氣！

    京儀指尖輕輕翻過書頁，挑眉淡淡道：“我有嗎？”

    尋卿被她眼里明晃晃的挑釁氣到了，咬著牙根氣沖沖道：“難道我沒看見嗎？”

    她的聲音陡然拔高，一時間教室中的熟人都往她們看了過來。對上季先生略帶詢問意味的目光，尋卿眉間微蹙，柔弱道：“我聽見jiejie對先生出言不遜，我是meimei，本不敢對jiejie有所置喙，但我怎么能看著jiejie如此……”她的話雖未說完，但在座的幾人都知道她的意思。她早就察覺季明決不待見李京儀，此刻更是一個借題發(fā)揮的好機會。

    話音剛落，真心喜愛、擁戴季先生的姑娘們看著長公主的眼神都有些不滿了。

    京儀偏生不理她，只將手中的書翻得嘩啦作響，對著季明決輕笑道：“先生，真是對不住呀……”她這么說著，語氣中卻毫無歉意。

    尋卿不滿她身為長公主卻這般態(tài)度輕浮，心道季先生必定會責(zé)罰她。她目露期待地看著季明決緩緩走向最后那張座椅，看著他手撐在長公主的小桌上，含笑輕聲道：“殿下不要調(diào)皮?！?/br>
    怎么可能！季明決怎么可能如此和善地對李京儀！別以為她不知道季明決起先是怎么針對李京儀的！

    這個小插曲很快就被略過不提，只有尋卿暗地里抓緊了桌角，抑制住心底的火氣。

    “季明決是她表哥，怎么可能幫著尋卿來欺負(fù)她？”京儀按下心中念頭后，便好好看起書來，她答應(yīng)過母妃要好好念書的。母妃最近身體不適，她可不能闖禍惹母妃憂心。

    ***

    一日課程結(jié)束，季明決在步出書墨閣時，看見了站在不遠(yuǎn)處小亭中的長公主。

    他上前，“殿下今日要出宮？”

    京儀雙手反剪在后，只顧著逗廊下掛的芙蓉鳥，半晌才有空搭理他，“你怎么知道？”

    “殿下今日穿了騎裝。”季明決篤定道。李京儀好動，宮中的跑馬場不夠她折騰，她愛往宮外跑。

    “笨蛋。”

    本想夸他聰明，但看不得他一幅很了解自己的樣子，“笨蛋”二字脫口而出。

    季明決不計較她這些小手段，只道：“臣陪著長公主出宮吧?！?/br>
    京儀斜乜他一眼，手上的小金勾把籠子里的芙蓉鳥逗得上躥下跳，“我記著季大人在兵部有正經(jīng)差事，聽說西南要打仗了，怎么季大人還這么閑？”

    他可憐那只慘遭長公主毒手摧殘的芙蓉鳥，被諷刺后仍然云淡風(fēng)輕道：“殿下身為一國長公主，不也打算出宮縱馬尋樂？”心中想的卻是奉命陪長公主，也算是職責(zé)的一部分。

    京儀丟掉小勾子，拍拍手道：“你錯了，本宮是到念恩寺為戰(zhàn)事上香祈福的?！?/br>
    季明決知道她不怎么信佛，但直接做了個請人的手勢，“殿下，時候不早了，現(xiàn)在出發(fā)還來得及?！?/br>
    她沒有拒絕，兩人一同往著宮門而去。

    站在宮門前，卻見她拉著馬遲遲不肯上去，出聲問道：“殿下？”

    京儀皺著眉，很不滿季明決的不上道，轉(zhuǎn)身隨意指了個路過的衛(wèi)兵，“你，過來。”

    這個小衛(wèi)兵倒機靈，立馬就過來單膝跪在地上，讓長公主踩在他膝上翻身上馬。季明決微微皺眉，“殿下不是會騎馬嗎？”

    她理所當(dāng)然道：“以前都是劉信陵給我做腳踩呀。”

    他冷哼一聲，也不知是不滿長公主架子大還是她三句話不離劉信陵，一夾馬腹，往著城西的念恩寺而去。

    兩人到了念恩寺，早有宮中人前來稟報，寺廟中的小沙彌已在佛門前等候。

    京儀見他不愿進佛堂，就隨手把馬鞭拋在他懷中，自己邁過門檻進去。

    季明決從前對怪力亂神之事嗤之以鼻，但重生這樣的事發(fā)生在他身上，心中除了慶幸，也有對未知的敬畏，故不愿步入佛堂，只在外觀望。

    他看著她的后背，如同前世無數(shù)次身為駙馬的他需落后長公主一步，靜靜地在后注視著她，但這是他第一次看清她烏云般的鬢發(fā)，幼嫩的脖頸連同略顯單薄的脊背。前世手握兵權(quán)的長公主，如今只能在佛堂中祈禱有利于己方的戰(zhàn)爭結(jié)果……季明決面上淡淡的沒有一分多余的表情，既然打定主意讓她只做莬絲草，她若喜歡燒香拜佛也可容忍。

    她今日穿了一身騎裝，少年意氣金玉琳瑯，難怪自己要誤會。此時空蕩蕩的大殿中只有她一個香客跪在蒲團上，香點得太多，幾乎到煙霧彌漫的地步。木魚聲幽幽回蕩，似乎是凝滯的空氣中的唯一波動。

    高聳入云的穹頂，兩人合抱粗的梁柱，光怪陸離的異域壁畫……庭院深深，佛音裊裊，金光粉塵浮飛中，跪在蒲團前的京儀顯得越發(fā)瘦弱，身形縮小得幾乎要湮滅在大千世界的無窮輪回中。

    “京儀！”他喉中哽咽，突然艱澀地喊出這一句，才發(fā)現(xiàn)自己竟是魘住了。

    京儀聽見身后的響動，向著面前的大師歉意一笑，才出來道：“怎么了？”見到季明決面色不太好隱隱泛出些灰敗來，眉頭皺得更深，“身子不舒服？”

    如此鮮活的她與前世最后一眼衰敗頹靡的長公主截然不同，季明決覺得自己瞬間被拉回了人世，勉強笑道：“我無事，你回去吧。”

    她卻向前邁了一步走進院中，悠聲道：“走了！”

    季明決跟上，心中還在為先前出現(xiàn)的那一幕暗自不虞，隨意起了個話頭搭訕道：“長公主為誰求符？”剛才瞥見那大師交給她數(shù)個平安符。

    “娘親和劉信陵呀?！?/br>
    在沒人注意的地方，季明決翻了個白眼，恨自己沒話找話，略帶些諷刺意味道：“原來長公主講究心誠則靈?！眲⑿帕昵皟扇站鸵涯舷?，京儀求的平安符自然送不到他手上。

    小小的平安符在她手中甩得上上下下，“不會呀，這仗不會打起來的?！笨跉怆S意卻篤定。

    “又是劉信陵告訴你的？”季明決臉色瞬間變得相當(dāng)難看，前次山西巡撫的案子還能說是無關(guān)緊要，這等軍國大事哪能拿來討女孩家歡心！

    京儀皺眉：“表哥好像很討厭他？這可不是他告訴我的，安南自顧不暇，怎么會主動挑起戰(zhàn)爭？兵臨西南，不過是做做樣子渾水摸魚，見到好處就會收手。”

    季明決訝然，因她的分析雖簡單卻也不無道理，只勉強收了臉色冷淡道：“殿下倒是耳聰目明，消息靈通?！毙闹袇s暗自琢磨，長公主應(yīng)當(dāng)不至于現(xiàn)在就開始布置情報網(wǎng)吧？

    不管他如何想，京儀只笑道：“噢，表哥如果多端著我父皇愛喝的湯去養(yǎng)心殿御書房逛逛，也會這般消息靈通?！?/br>
    他不語，也只有長公主能坐在皇上身邊聽政事。

    兩人騎馬快到槐花巷子時，他眼前驀地出現(xiàn)一個小小的平安符，她笑吟吟道：“給姑母求的?！?/br>
    他反應(yīng)過來長公主口中的“姑母”是誰，心中略有震動，但還是將平安符塞回她掌心，“不必，我母親不信佛?！?/br>
    長公主有些不高興他的不領(lǐng)情，不爽道：“你干嘛呀，明明在說謊！”

    她上次去季家，見著了正堂中擺放的佛像，知道沈夫人必定是信佛的，見季明決沒有孝敬他娘的意思，剛才就順便幫他求了。她看出來了季明決必定知道自己上次做錯了，才時時賠小心討好自己，他難道不知道自己送平安符給沈夫人，就代表著自己原諒他了嗎！

    季明決雖知長公主現(xiàn)在沒有害人之心，但焉知以后不會落得前世的下場？他要李京儀，但這不代表他不計較她前世犯下的錯，所以只能讓母親和她遠(yuǎn)離。

    他回身，見坐在馬上的長公主美目含火，為她無時無刻的唯我獨尊頭疼不已，只好拿過她手中的平安符，敷衍道：“好好好，我收著?！?/br>
    長公主此時卻不樂意了，用力扯回來，“我不給你了！”

    兩人都快到自己門前了，這樣在馬上拉拉扯扯實在不像話，季明決干脆翻身下馬，把她也從馬上抱下來，不耐煩道：“殿下！別鬧了！”

    季明決在外人面前裝得一幅溫潤端方月明風(fēng)清的君子模樣，只有在京儀面前才會偶爾流露出私底下的真實性情?？∫莩鰤m的郎君即使動怒也是謫仙人，但李京儀不吃這一套，抬手就要往他俊臉上扇一巴掌。

    伴隨著她的手腕被握住的，是一聲女子的驚呼，“表哥，你這是在干嘛呀！”

    京儀還被他攔腰抱在懷中，手和腰都被禁錮著，知道兩人都被旁人看了去，只能咬著牙冷氣森森道：“放開本宮?！?/br>
    見她氣得兩眼亮晶晶，季明決沒由來地覺得好笑，但此地不是調(diào)情的地方，何況表妹還在身后盯著，只好把她放下來站定，“臣冒犯?！?/br>
    正準(zhǔn)備出門，卻被季府門前的兩人驚得目瞪口呆的沈念念也過來跪下請安，“民女沈念念見過長公主。”

    京儀還生著氣，只隨意“嗯”了一聲。沈念念不明白她的意思，只好向身旁的季明決求助道：“表哥，我……”

    他平生最不喜與柔弱女子打交道，但不能讓表妹就這么跪著，長公主的脾氣可是誰都不放在眼里，只好親自把她扶起來。

    沈念念倚著季明決就不愿撒手了，她剛才分明瞧見表哥抱著長公主，兩人怎會親密至此，她心中登時警鈴大作，雖然長公主一臉怒色，她還是柔柔開口道：“不知殿下怎的大駕光臨，姑母正在府中，若是殿下不嫌棄……”

    “不必了，我送殿下回去?！奔久鳑Q果然開口推辭，她上次便看出表哥十分警惕長公主和姑母接觸，本打算借此機會讓表哥更加對長公主心有不滿的，誰知表哥警惕至此……

    京儀卻已經(jīng)轉(zhuǎn)身離開，還對著跟上來的季明決怒道：“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