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節(jié)
他自然不計較,但還是察覺表弟有些許不對勁的地方,就像……一夜之間大了許多一般。 三日后,長公主終于在云鳴大師的全力搶救下悠悠轉醒。不料一睜眼就對上時瑜,京儀連忙抬手把他虛虛摟入懷中,“阿弟!”聲音中已帶上些許哭腔。 她總算沒有辜負母妃,還護得阿弟周全。 李時瑜身子有些許僵硬,按照心理年齡來算,姐弟倆其實已有數(shù)十年未曾如此親密相擁。前世他沒有長姐、沒有綰綰,孤家寡人地走完一生,雖處于權力之巔,卻再沒有人如此擁他入懷。 指尖掐在床沿,他終究沒有推開阿姐,只輕聲安撫道:“阿姐歇息吧,沒事了。” 然而長公主冷靜下來后,只冷聲道:“季明決何在?” 李時瑜心中如遭雷擊,他顫抖著手,摩挲著握住她的手,緩聲道:“此事過后再議吧,阿姐。”那日秦氏的話他在暗處聽得一清二楚,他知道此世長姐對此人用情至深,他怕長姐承受不住。 京儀已經(jīng)撐著身子坐起來,半靠在床頭:“取紙筆過來。” 時瑜不解,但還是按照她的指令行事,送上紙筆后,他問道:“阿姐這是……” “殺之?!遍L公主冷冷吐出這兩個字眼。 季明決,前世本宮死在你手里,你也因本宮一句話而喪命,本兩不相欠。但今生你竟還敢冒犯,那就不要怪本宮再取你的命。 …… 季明決那日不知怎的昏迷過去,腦中一無所知。表妹沈念念失蹤,問母親,母親也三緘其口,他只得作罷。 身體已經(jīng)逐漸恢復,戰(zhàn)場上還需他親自坐鎮(zhèn),他心心念念著打完這一場仗就能與長公主成親,是以走得極為匆忙,連同小人兒道別都來不及。 兩月時間已過,韃靼人被他順利擊退,接下來只是些戰(zhàn)場收尾工作。他當即踏上歸途,只為早些時日回到小人兒身邊。 在經(jīng)過嘉善城時,偶遇一云游醫(yī)者,一見他便說體內有余毒未清,季明決本不信這些江湖術士的滿嘴荒誕,但見他條條款款都說中,想到自己前次無端失去一段記憶,再有陳運在一旁苦口婆心地勸告,他便打算在這嘉善城中略微停留兩日,之后快馬加鞭趕上便是。 這日剛喝完那醫(yī)者的藥,就見陳運一臉喜色地拿著一封信進來,笑道:“郎君你瞧!長公主來信了!”郎君心慕長公主,是整個軍營都知道的事,更是有傳聞說只等郎君回去,兩人便行大婚之禮。這檔口收到長公主來信,就連陳運也忍不住喜笑顏開。 “穩(wěn)重?!奔久鳑Q雖如此教訓他,自己的嘴角卻也忍不住揚起弧度,觸手卻是薄薄一頁信紙。 他生怕是京城又出了何事,連忙拆開一看,待一眼看完新的內容后,臉上的笑意卻是如何都遮掩不住。 陳運大著膽子往那信紙上一瞟,卻看到只有一句話,內容是何卻不清楚。正當他想要看清楚些,郎君卻一掀薄被,從床上起身,道:“即刻動身!” 他一哆嗦:“郎君,您還沒好全呢,神醫(yī)說您起碼還要在床上躺兩天呢!” 季明決卻是全身的血液都歡欣鼓舞,幾乎想立刻就飛回小人兒身邊去,哪里還忍得了這兩日的功夫,當即披上外衣就道:“你愛在這兒留著你就留吧。”說罷,竟已翻身上馬,往外而去。 陳運很是擔憂地一拍大腿,也只得跟上。 這長公主到底有什么魔力,竟一句話就勾得郎君這般不遠千里都要飛奔回去??! 今夜太晚,城門已經(jīng)關閉,陳運苦苦勸他歇息一日,明早再入城。但季明決自然可以讓城門重新打開,他一路行得飛快,幾乎愈合的傷口又在車馬奔波間撕裂,此時胸口隱隱泛疼,但他毫不在意,速度不減,踏花濺水地往城池而去。 不料在靠近城門時,卻見一身姿裊娜,體態(tài)風流的人兒正裹著披風,俏生生立在路旁,正是他魂牽夢縈月余的長公主。 “綿綿!” 他立刻翻身下馬,驚喜地將人抱個滿懷,竟激動地將她抱在懷中轉了一圈。她竟親自在此等他,叫他心底不住地涌起暖流,幾乎想叫他將小人兒揉入骨血之中。 他伸手觸上長公主的如玉面容,小人兒略施粉黛,長眉入鬢、眼波流轉,眉心一點金蓮花鈿更顯嬌俏嫵媚,滿頭珠翠在城外昏黃的燈籠下反射著盈盈藍光。 長公主嘴角微勾,輕巧地躲開他的吻,淡淡道:“你的胡子弄疼我了?!?/br> 他一路風餐露宿馬不停蹄,確實不曾留心打理胡子,只怕自己身上的味道也不算好聞,怕金尊玉貴的長公主嫌棄,只好稍稍松開她一點,頭還枕著她的頸窩,近乎撒嬌道:“綿綿不是說想我嗎,我一收到信就趕回來了?!?/br> “沒想到郎君這樣快便回來了?!遍L公主婉轉靈動的聲音自身前傳來。 季明決正想吻在她光潔的鎖骨上,然見雙桃坦胸小衣下,半露的□□細膩奶白,卻滲出一層小小的雞皮疙瘩,他停下動作,不解道:“綿綿身子不舒服?” 京儀面無表情地平視著前方黑黝黝的森林,聲音冷淡道:“無妨。但郎君,我有一事想不明白?!?/br> 季明決摟著她纖細柔軟的腰肢,沉溺在她頸間馥郁的香氣中,隨意道:“綿綿有什么事,問來便是?!?/br> 長公主伸手覆上他的心口,緩緩道:“郎君要哄騙我到什么時候呢?” 他被這冷淡的語調和話語一驚,立馬正視著她的美目,正色道:“我何曾騙過綿綿!” 京儀扯掉他還搭在自己腰間的手,冷聲道:“我真是不明白。郎君既是轉生之人,何必又來糾纏我?” 腦中如同五雷轟鳴,季明決最不可告人的秘密被她毫不留情地戳破。他腦袋中如同做水陸道場,一時間鞭炮煙花竄天炸響,鐘鼓齊鳴震得眼前昏花,人聲鼎沸嗡嗡作響,她都知道了……她都知道了…… 眼前發(fā)暈,連長公主的面容都出現(xiàn)重影,他甩一甩腦袋,想看清她,卻發(fā)現(xiàn)無論如何都是徒勞。 他只能勉強借力穩(wěn)著身子,顫抖握住她的手,道:“京儀,你聽我解釋。你恢復記憶了對不對?你知道我有苦衷的對不對?” 然而長公主只緩緩舉起手中的匕首,將它抵在郎君的胸口,眉目冷冽:“郎君何必浪費這些口舌呢,本宮早就與你不共戴天?!?/br> 他們根本從一開始,就是錯的。 季明決全身上下的血管仿佛都被針扎,密密麻麻地泛出疼痛,他知道,他前世親手送上那杯毒酒,以長公主的鐵石心腸,必定不可能放過自己。 長公主不容背叛,而他從頭到尾都在騙她。 一直低垂著頭的郎君突然抬頭,眼角竟有一滴血淚欲墜不墜,京儀心口也仿佛被這淚滴一燙,始終冷淡的面目終于波動,她只連忙別過眼去。 眼淚順著郎君如玉的面龐滑落,勾出一道殷紅紋路,他只道:“殿下何必用什么迷藥呢。您要臣這條命,臣現(xiàn)在給你了。” 臣之命途,全系與長公主之手。我的命早就攥在你手里了,京儀。 說罷,他竟握住京儀的手腕,將那匕首狠狠往他心口捅去! 然京儀只吃驚一霎,隨即眉目凜冽地任由他的動作。他們早就沒有和解的可能了。 只是在玉山將傾時,郎君貼著她的耳朵道:“殿下,秦綰還活著。” 只要秦綰還活著,京儀和少帝就還可以繼續(xù)做姐弟,她這輩子,會做個快樂的長公主,不會再死在少帝的怨恨和猜忌之下了。 夜色中不知何時竟落起小雨來,淅淅瀝瀝,染出一片黝黑清冷。長公主戴上帷帽,緩緩往城中步去。 李時瑜及時從黑暗中現(xiàn)身,身后隱藏著的,是以備不時之需的數(shù)百名兵士。他為京儀撐起一把傘,猶豫良久,終道:“阿姐,非如此……” 他是失去過所愛的人,他太清楚那種空洞無望的愛,今生阿姐竟又要遭受一次嗎? 長公主開口,補全他未說完的話:“非如此不可?!?/br> ☆、第 52 章 翌日清晨,京儀一身琥珀色金線繡鳳公主正裝,靜靜候在養(yǎng)心殿外。 馮盼跟他師傅如出一撤,緊張得抖抖拂塵道:“殿下,您先到偏殿里歇息吧,皇上馬上就來?!鼻靶┤兆幽显返膭屿o不小,把持朝政半年時間的秦太后竟被長公主不費吹灰之力地處置,京城人都知道,要變天了。 馮盼心中也是惴惴不安,皇帝不過是個傀儡,如今兵權都掌握在長公主手中,焉知皇位不會換到寧王那去?寧王可是殿下一母同胞的親弟弟呀。 “不必。”長公主靜立在養(yǎng)心殿外,腳踩青石磚,清晨濡濕的寒氣慢慢往她骨縫里鉆。 馮盼不敢多言,只好退到一旁。 “皇姐!”養(yǎng)心殿的大門打開,一身明黃龍袍的小皇帝金冠微歪,不顧身后宮女們的阻攔,越過門檻,蹬蹬地向她跑來,竟一把抱住她的大腿,撒嬌道:“皇姐怎的這么久也不來看我?” 京儀卻輕緩放下他的手,跪下行禮,道:“參見陛下?!?/br> 小皇帝立馬急得大叫:“不許皇姐行禮!皇姐不要給我行禮!” 她止住小皇帝要拉扯自己起來的動作,與已經(jīng)與她肩頭齊高的小皇帝道:“陛下不是小孩子了,該有天子的儀態(tài)了,不可如此孩子氣?!?/br> 純帝眼中積滿淚水,卻又礙于她的威嚴不敢掉出來,只好咬著唇道:“可是皇姐始終是皇姐,如果沒有皇姐,我早就……這世上只有皇姐會對我好了,皇姐會永遠保護我的吧?” 眼淚到底是憋不住,悄悄從眼角滑落。粉雕玉琢的小皇帝如此眼淚汪汪,任誰看了都想把他擁入懷中好好呵護。 那日南苑事變后,京儀直覺秦太后恐怕會對純帝不利,派劉信陵匆匆趕到皇宮,最后好一通翻找,終于在一無人問津的冷宮柴火間中,找到被餓得奄奄一息的小皇帝。 秦氏竟喪心病狂到要把當今圣上幽禁餓死在冷宮中! 然而京儀只淡淡道:“陛下應當自稱‘朕’,管事太監(jiān)和教養(yǎng)嬤嬤們是怎么教皇上的!” 她負手而立,冷冷呵斥,不怒自威,壓得一眾宮婢都不敢抬頭。 說罷,這才執(zhí)起純帝的手往里而去,“陛下近日歇息得如何?可還有失眠之癥?可有好好用膳?”最后兩句是對著身后亦步亦趨的馮盼問的。 馮盼連忙苦著一張臉道:“陛下這幾日夜夜驚悸,醒來都哭著要殿下呢,飯也不肯好好吃,非說見不著殿下就吃不下飯?!?/br> 京儀聞言,低頭瞥身旁正在偷偷觀察她的小男孩一眼,才移開眼神道:“陛下馬上就十二歲了,該學會自己吃飯了。” 小男孩只緊緊攥著她的衣角,癟癟嘴,不敢說話。 他在龍椅上坐好,京儀伸手替他扶正金冠,待宮內的下人都退去后,她才道:“陛下盡管放心,長姐絕無不臣之心?!?/br> 小皇帝不料她直接至此,手不受控制地握緊龍首扶手,緊張道:“皇姐,我絕沒有懷疑你……” 京儀搖搖頭,端詳著他道:“陛下是真龍?zhí)熳?,高處不勝寒,必須步步謹慎,對任何人都必須有防備之心,包括皇姐和時瑜。” 李時修這才知道自己今早的舉動竟全都被她看破,想到自己在秦太后面前的那套裝傻發(fā)癡,在她面前竟然如此不堪一擊,一時心中茫茫然,愣坐在冰冷寬大的龍椅上。 他望去,眼前的長姐雖還是從前的面容,眼底卻含了些他不明白的情緒,似是悲憫,又似憐惜,仿佛一夜之間便褪去從前的張揚恣意,卻沒有對權力的狂熱與渴望。 見長姐竟緩緩在他面前跪下,時修一下子站起身要把她拉起來,大喊道:“我相信長姐!長姐為何要如此!” 京儀行完叩拜禮節(jié),仍跪在地上道:“陛下,禮儀不可廢,您就是大齊最尊貴之人?!睍r修,恕長姐無情,要親手把你推上這條榮耀而孤獨的道路。 這條路本宮的父親走過,本宮的阿弟也走過,如今你也要走上這條道路,我只希望,你能做個勤政愛民、廣開言路、光明正大的明君,不辜負李家祖宗的江山,不辜負大齊子民的擁戴。 李時修雙眼早已模糊,淚眼婆娑間,他仿佛看到父皇對他鼓勵般地點點頭,父皇對他雖不像長姐女孩子那樣寵愛,卻也從不因他母妃出身低而有任何冷落,總是用這般慈愛的目光注視著他。 還有母妃……母妃當日被秦氏身邊的宮女太監(jiān)活活勒死,他想沖出去保護母妃,卻被母妃手上的動作死死攔下。那是母妃和他經(jīng)常玩的游戲,拇指與小指翹起,其余三指并攏在手心,手掌急速轉動,代表著有危險,不能輕易行動。 當天母妃被絲帶勒得面容青紫,右手卻一刻不停地轉動,將他死死護在櫥柜下。 眨眼間,父皇和母妃的身影都漸漸遠去了,只有眼前的長姐還是實實在在的。 那幾日他被秦氏關在柴房中,數(shù)日水米未進無人問津,就當他意識漸趨模糊,以為自己就要喪命于此時,是長姐派人來解救了他。 在秦氏眼皮子底下裝傻數(shù)月,時時刻刻如履薄冰的小皇帝終于忍不住,一下子撲到在京儀懷中,哽噎道:“長姐,最后一次……讓我最后再哭一次好不好?” 讓他最后再做一次小孩子,從今以后就換他來替父皇保護長公主。 京儀縱使早已看慣悲歡離合,此時也不禁鼻頭一酸,將哭成淚人的小皇帝擁入懷中,輕柔安撫著他。 …… 長公主在宮中陪皇上用過午膳才離開,旁人一律不知貴主同皇上談了些什么,但見皇上滿眼通紅,對貴主分外依戀的樣子,馮盼心口懸著的大石總算稍稍落地。 快出宮門時,馮盼忙前忙后地安排布置,一直坐在輦轎上以手撐額的長公主突然開口道:“你以后要盡心伺候陛下,可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