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紅閣頂樓登時(shí)響起無數(shù)尖叫。

    縮在角落的歌姬舞娘們紛紛跳起來，滿臉恐懼地向外逃去，卻發(fā)現(xiàn)自己竟尋不到出口。

    幽山君依然一派鎮(zhèn)定，早在對方發(fā)難的瞬間，他就隨手丟開酒盞。

    狐妖手中冷光一閃，一柄凜冬霜雪般白色長劍落入掌中，劍刃上纏繞著冷冽冰霧。

    空中寒氣四溢。

    前方的半妖身影滯空，旋開的裙擺如朝霞暈染，以驚人的勢頭一腳襲來。

    少女赤|裸的玉足筋骨暴起，五趾悉數(shù)化為鋼鉤般的利爪，末端甚至泛起銳利的冷光。

    若是讓她一腳落實(shí)，恐怕半個(gè)腦袋都要被削掉。

    幽山君淡然擎起長劍，精確地橫空攔在眼前。

    “君上竟也使用人族的法器么？”

    蘇旭冷笑一聲，毫無花巧地踢在劍刃上。

    冰火逆屬性的靈力相撞，空中竟爆發(fā)出白霧般的蒸汽，寒意迅速消弭，嗆人的炙熱氣息升騰而起。

    以兩人立身之處為中心，周邊猛然掀起一圈澎湃的氣浪，無形的沖擊擴(kuò)散而出，直接將整個(gè)幻境撞得轟然崩潰。

    劍刃碎裂開來。

    寬敞廣闊的暖室驟然縮小，化成了一片狼藉的雅間。

    無辜的花樓姑娘們這才尋得出口，一個(gè)個(gè)爭先恐后競相逃離。

    蘇旭輕飄飄地落地。

    狐妖也沒有繼續(xù)出手，“你身為妖族，拜在人族修士的門下，難道不是比我更奇怪么？”

    他方才不知將自己當(dāng)成了什么人，現(xiàn)在倒是看出她的修士身份了。

    蘇旭聽著那些姑娘們離開頂樓，這才幽幽道：“君上若是不愿認(rèn)真回答我，我唯有殺了你?！?/br>
    幽山君輕輕一哂，“我說什么你都會信？”

    “實(shí)不相瞞，就算你是將茶樓毀掉之人——”

    蘇旭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冷靜一些，“我知道你并非有意為之，只是——”

    “原是為的這個(gè)？那里面可有什么人？你的情郎？亦或是好友？”

    狐妖忽然笑出聲來。

    男人眼神輕慢，漫不經(jīng)心地勾起唇角，“我自然無意毀掉那茶樓，然而，我既出手，就并無任何顧忌，招式打法皆隨心所欲，殃及池魚也不是第一回 了?！?/br>
    蘇旭眼神微變，穩(wěn)固的靈壓驟然飆升，透露出幾分狂暴兇殘的殺意。

    狐妖修為不遜于她，自然注意到這變化，唇邊的笑意漸漸擴(kuò)大，語帶輕蔑地道：“不過都是些凡人，命短如螻蟻，今日死，明日死，又有什么區(qū)別？”

    蘇旭睜大眼睛，一時(shí)只覺得無盡的怒意在胸中翻騰，“你！”

    抬起頭時(shí)，狐妖正巧也笑盈盈地看了過來，她就這樣撞入一雙清冽如冬夜的霜藍(lán)眼眸中。

    剎那間天旋地轉(zhuǎn)，重重迷霧翻涌而來，遮蓋了整個(gè)世界。

    “……”

    待到霧氣散去，她發(fā)現(xiàn)自己已身在異處。

    這是一間大而空闊的殿堂，四處泛著陰森邪異的氣息，一張鋪滿華麗錦緞的大床置于正中，輕紗帷幔無風(fēng)飄揚(yáng)。

    她躺在床上，恍恍惚惚地坐起來，竟聽見一陣窸窣金屬摩擦聲。

    少女**瑩白而不著寸縷，流長的黑發(fā)如綢緞般鋪散開來。

    她震驚又迷惑，下意識動了起來，卻發(fā)現(xiàn)四肢皆被鎖鏈?zhǔn)`，漆黑的鎖扣環(huán)繞著手腕足踝，上面雕刻著奇異的金色咒文。

    蘇旭試圖掙扎，一陣劇痛又從背后傳來。

    她扭過頭，看到了一對被鎖鏈洞穿、且殘缺不堪的翅翼，漆黑的羽毛悉數(shù)剝落，森白的骨骼被生生折斷，丑陋而無力地折在兩側(cè)。

    不對，這不可能。

    體內(nèi)靈力如一潭死水，竟然毫無波動。

    忽然間，空氣里泛起一陣奇異的漣漪水波。

    一陣邪惡黑暗的、令人作嘔的熟悉氣息撲面而來。

    一道高大鬼魅的身影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床畔，他逆光而立，沉默不語地俯視而來。

    那人微微俯身，臉容英俊眼眸幽邃如黑夜，瞳孔中仿佛燃燒著狂熱的火焰，神情陰鷙。

    他坦露著寬闊精壯的胸膛，手臂線條蓬勃完美，仿佛蘊(yùn)藏著毀滅性的力量。

    在那強(qiáng)健的腰腹之下，竟然是一大團(tuán)扭曲翻滾的黑霧。

    一道道布滿利刺的霧流觸須蔓延而出，每道都有丈許長短，張牙舞爪搖曳翕動，仿佛巡視獵物的捕食者。

    他繼續(xù)湊近過來，眼神瘋狂而繾綣，低沉有力的嗓音宛如夢魘。

    “——師姐?！?/br>
    蘇旭一言不發(fā)地看著他，忽然笑了一聲，“多年不見，你終于變態(tài)了?！?/br>
    ——這就是你的本事了么，幽山君？！

    以根本不可能發(fā)生之事形成幻境，來摧毀我的精神？

    在她的笑聲中，虛假的疼痛漸漸消散，那人的身影也變得模糊起來。

    眼中的世界褪去色彩，一切都開始風(fēng)化破碎，凋零成塵。

    她嘆了口氣，“你哪怕你重現(xiàn)我抱著我爹尸體時(shí)的情景，都比這來得靠譜?！?/br>
    沒有人回答她。

    周遭的景物不斷變化，一陣繚亂的色彩涌來，緊接著混沌如潮水般褪去，露出熟悉的房間和面孔。

    她再次看到了父親。

    那個(gè)一派清雋溫雅的男人，神情柔和地坐在床邊，眼中透出一絲擔(dān)憂。

    他伸手來摸女兒的發(fā)頂，“小九睡不著，是否身體不舒服呢？你娘曾說半妖會有些不同，更別提她是……”

    蘇旭懷念地看著他。

    對方手掌的觸感透過發(fā)絲傳來，那力度輕柔而溫和，卻充滿了安全感。

    她變成一只小小軟軟的幼鳥，喙爪稚嫩，羽翼未豐，只是毛絨絨黑漆漆的一團(tuán)，唯有雙翼邊緣泛著染著點(diǎn)點(diǎn)碎金。

    年幼的半妖眷戀地蹭著父親的手心，仿佛巢xue中的雛鳥依偎在父母身邊汲取溫度。

    這樣的場景曾無數(shù)次在夢中往復(fù)。

    她聽見年幼的自己用稚嫩的嗓音問道：“娘也是烏鴉嗎？”

    男人微微搖頭，“你娘是妖，而爹是人，故此你不會和你娘一模一樣——而且小九也不是一般的小烏鴉，你看，你的翅膀有金色，多漂亮啊?！?/br>
    鳥團(tuán)子從床上蹦了起來，打量著自己單薄的雙翼，“真的呀！”

    飛羽外側(cè)暈染著細(xì)碎斑駁的金色光點(diǎn)，宛如夜色里的星火，亟待燃燒。

    她抬起頭，用那雙亮閃閃的金色眼睛看著父親，“可是我有三條腿，娘是否因此而討厭我，將我扔掉了呢？”

    她一邊說著，一邊努力將自己的腳爪藏在毛絨絨的身體里。

    “怎么會呢，你還有許多哥哥jiejie，你娘說，他們有的單足，有的九頭，還有的入水為魚，御風(fēng)為鳥。”

    后者微笑著將她捧在手心里，“爹給小九講個(gè)故事吧?！?/br>
    幼鳥舒舒服服地窩成一團(tuán)，瞇起眼睛倚在父親的手中。

    “從前，有一只勇敢的小烏鴉，她離開了溫暖的巢xue，離開了父母的羽翼，她越飛越遠(yuǎn)，越飛越高，飛到了九重云霄之上，俯瞰著中原九州沃土、大荒五境天地，她長大了，變成了美麗的鳳凰?！?/br>
    “……”

    夢境驟然破碎，如同裂開的鏡面，天地傾覆。

    蘇旭重新回到了現(xiàn)實(shí)中。

    狐妖驚懼不已，風(fēng)度不再，打量她的眼神中，終于透出幾分不安乃至恐懼，“你的記憶，那人是你的父親？”

    紅裙少女安安靜靜地看著他。

    她周身的妖紋璀璨無匹，眸中燃燒著輝煌的金芒，眼角有g(shù)untang的淚水滑落，砸在地上，竟然燒蝕出一個(gè)漆黑的孔洞。

    “你們眼中凡人性命如同螻蟻，哈?！?/br>
    她如同自言自語般低聲呢喃道，“你定然覺得自己很厲害吧，如同神明般cao縱凡人生死，還表現(xiàn)得如此不屑一顧，因?yàn)槟切┐嗳醯姆踩瞬o能力向你尋仇？”

    “我并不知閣下身份，言辭多有冒犯，先前以幻術(shù)試探，也只是迫不得已?！?/br>
    幽山君沉聲道，眼中首次射出警示之色，“然而閣下最好莫要妄動，若是當(dāng)真算起來，你我身份也并無什么不同?！?/br>
    “你殺了那個(gè)給我講故事的人?！?/br>
    蘇旭什么都聽不進(jìn)去了。

    ……

    離恨宮弟子折損數(shù)人，還在荊州地界上，立時(shí)驚動了門中長老。

    雖然是大妖所為，但既然不是妖王，離恨宮身為八派之一，總也有一拼之力。

    然而，一聽說死去的門中弟子，竟然招惹了幽山君，他們頓時(shí)面面相覷，神情猶疑。

    聚集在客棧里的八派弟子們早就都聽說了，有些年輕的滿臉好奇，“本以為他們會去報(bào)仇的，怎么竟沒有動靜，難道是那狐妖跑了？”

    “噓，你不知道，幽山君身份不凡，若是他有什么三長兩短，整個(gè)青丘狐族都……”

    忽然，所有人都感受到一陣狂暴至極的靈壓。

    駭人的威勢鋪天蓋地涌來，重若千鈞，直將人壓得難以喘息。

    體內(nèi)循環(huán)的靈力仿佛也因?yàn)榭謶侄?/br>
    整個(gè)凌云城似乎都為之震動起來，街邊的普通百姓都紛紛抬頭。

    在鱗次櫛比的華樓高閣間，一道璀璨的火焰光柱沖天而起，如同利劍般插入云霄，仿佛擊碎了層層凝重的陰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