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旭說不清這是怎樣的感覺，但她就是覺得韓曜沒有騙自己，或者至少關(guān)于他的過去——比起他是一個吃了人族后偽裝成人族的魔族，她更相信對方是一個如同自己一樣的混血。

    雖然游記中并未載錄關(guān)于魔族與人的混血該是什么樣子。

    不過，如果都是韓曜這樣，那除非長期相處，而且對方有意暴露一些特殊之處，否則確實無法被其他人發(fā)現(xiàn)。

    除非是妖族感應(yīng)到他們的氣息，而且這妖族還必須能分辨出那種厭惡源自何處。

    “他的氣息和霧魔幾乎一模一樣，然而霧魔侵蝕妖族或人族的□□，被侵占之人也會被吞噬魂魄元神，變成行尸走rou，故此霧魔能支配這樣的身體。”

    這是平庸的霧魔。

    倘若是那些道行更高的霧魔，他們會徹徹底底吞噬掉一個人，字面意義上將獵物吃得連骨頭渣子都不剩。

    然后，他們能變成任何一個被他們吞噬過的人，甚至能得到部分記憶，連靈壓也仿得幾乎一模一樣。

    媱姬一邊講著一邊說起自己曾有個男寵，在戰(zhàn)斗中被吃得干干凈凈，那霧魔變了模樣偷襲了自己。

    “我傷得很重，險些被它也吃掉?！?/br>
    他沉吟一聲，“但我也說不清最終是我吃掉了它，還是它吃了我，我得到它的記憶，所以才能給你講述這些——或者比起記憶那更像是一些經(jīng)歷，因為當中并沒有感情?！?/br>
    蘇旭頓時明白那魔族就是他最終化龍的原因。

    也是他從妖族成為了半妖半魔、或是更近似于魔族的存在的原因。

    霧魔們在外表上看并不算特別恐怖，若是一定要比的話，它們比骷髏魔兵都要和藹可親，甚至一部分妖族都更加面目可憎。

    然而它們確實有著極具威脅的力量。

    蘇旭拉住他的手，指尖擦過冰冷的鱗片和鋒銳的鉤爪，“你為什么不是你呢？你記得一切——”

    但是毫不在乎。

    有一瞬間，蘇旭突然意識到，對方那些漠不關(guān)心并不一定意味著徹底放下。

    不過，她不曾見過那個在謝家受到切磨的蛇妖。

    也不曾見到每日與男寵廝混最終卻為城獻身的城主。

    她認識的是白沙城漫天風雪中、憂郁又迷人的妖龍，只要對方依然是自己認識的那個人，是妖族還是魔族又有什么區(qū)別呢？

    蘇旭倒是并未忽略假如對方是魔族，可能會將自己當做食物的情況。

    但是換句話說，妖族之間也是弱rou強食，人族修士間亦會互相殘殺。

    只要他能保持理智不會突然發(fā)瘋就行了——事實上高等魔族好像都不會這樣，所以也沒什么可擔心的。

    “莪山君還說了什么呢？”

    “她將你我?guī)У竭@里就消失了，說接下來如何由你決定，若你想要見她，就去一趟萬翼天宮，離火王不日即將設(shè)宴，所有能飛上九重殿的妖族都會有一席之地?！?/br>
    蘇旭心道那地方肯定不好進去。

    不過有這句話，她倒是起了幾分好奇和好勝之心，“既然沒說只有鳥妖才能去，那若是你沒有事的話，我們可以一同去看看？”

    媱姬欣然同意，“我也有許多年不曾回到大荒了。”

    “對了，你說白沙城消失了，里面那些修士如何？”

    “還活著的那些，我都將他們?nèi)映鋈チ?，死掉的大概就變成魔族了吧。?/br>
    “……”

    慕容遙應(yīng)當是前者吧。

    媱姬似乎看穿她的想法，“你那同伴也還活著，不必擔心?！?/br>
    蘇旭松了口氣，轉(zhuǎn)身飛到高坡上，俯瞰著郁郁青青的山林，滿目青翠綿延數(shù)十里，一直消失在視野盡頭。

    四周皆是類似的景象，她干脆掏出了地圖。

    那是一副精致繁復(fù)、色彩繽紛的手繪畫卷，依稀勾畫出大荒五境的分布，其間又有江河湖海崇山峻嶺，都畫得細膩無比。

    地圖中間偏右的位置，在連綿青山中，有一個晃動的白色光點。

    那昭示著地圖，或者說手持地圖之人，所在的地方。

    “有一處名為仙緣臺的空中之城，浮于九州之上，每年開放一回，唯有身具靈力之人才能看到，且只有名門正派的弟子方能進入?！?/br>
    蘇旭晃了晃手中的地圖，“里面有一應(yīng)買賣各類法器材料之處，通常那些想要去獵殺妖族妖獸之人，靈力差些的只在邊境活動，用不到這東西，但凡敢深入大荒的，都有些真本事，故此這大荒的地圖賣得極貴。”

    她買下卻是因為覺得自己早晚要來一趟大荒。

    這地圖上并未標記妖城的具體位置，只是大致分出了東西南北中五境。

    蘇旭已知道自己身處中境和東境之間的山中，向東是橫山王的地盤，向西就是離火王的領(lǐng)地。

    據(jù)說，鳥族中的大妖們各有自己的妖城，數(shù)十座妖城有的位于地面，有的浮于空中，宛如群星般環(huán)繞著中境最中央、懸浮于蒼穹之上的建筑群落，萬翼天宮。

    萬翼天宮幾乎是整個大荒最容易尋找位置的妖王洞府了。

    它高高盤踞在一座名為妄城的妖城之上，隱沒在重重云霧之中，頂端直通九霄深處。

    蘇旭對這些地方一無所知，媱姬曾經(jīng)也只是一個在南境水澤里的蛇妖，然而他們只需對照地圖的位置，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了幾日，也尋到了妄城所在。

    “……”

    她頭一回見到這么多的妖族聚在一處。

    而且鳥妖更是多得數(shù)不清，有些大搖大擺地露出羽翅，有些則是半人半鳥的模樣——上面人身下面鳥身的居多，還有少數(shù)是反過來，看著更加奇怪些。

    還有很多干脆就是完完全全的妖身，或大或小的禽鳥，開口說話竟也不顯得過分違和。

    中境一貫晴朗溫和，天上驕陽灑落滿城，將各色斑斕艷麗的羽毛照耀得熠熠生輝。

    蘇旭引起了少部分鳥妖的注意，也許是她的氣息不太多見的緣故，接連有幾個鴉妖猶疑著看向她。

    他們似乎想上來搭話，然而又不確定她是否是同類。

    媱姬隱去了頭上的龍角，兩人慢悠悠地牽著手逛街。

    這里不同于人族的城鎮(zhèn)，城里沒有太多商鋪，故此主街極為寬敞，也沒有馬車行駛，道路正中和兩側(cè)花團錦簇，綠樹成蔭，并有一條清澈河道環(huán)城而過，水中綠荷芙蕖相映，五彩的游魚嬉戲。

    “我還以為這里只有鳥妖?！?/br>
    媱姬若有所思地看著前方。

    前面有零零散散幾十個妖族。

    蘇旭見了一大堆鳥妖，隱隱約約能感受到他們有些相似的氣息。

    然而這不像是當日在夜雪閣花舫上，那些狐妖們歸根結(jié)底都是狐貍，鳥妖們從燕雀到鷹隼再到野雞水鴨鴛鴦，差得太多了。

    “咦？你說前面那些人當中有不是鳥妖的？”

    “左邊那一對小情人必然是獸族，離我們最近的那一群都是魚族，街角那個站著發(fā)呆的是要么是花要么是草——”

    蘇旭訝然看去。

    那些妖族的靈壓都很穩(wěn)固，他們能完美地維持人身，沒有半點外貌上的破綻，顯然個個實力都不遜色。

    她想了想就了然，“他們九成是來向離火王投誠的，先前莪山君不是說離火王要開宴，但凡能上去的都可列席——話說究竟該如何呢，難不成直接向上飛？”

    蘇旭仰起頭望著妄城上方，層層飄渺云霧浮涌似海，依稀露出幾分模糊的巍峨輪廓。

    傳說中鳥妖們的圣地。

    “這里有一層結(jié)界?！?/br>
    蘇旭不太確定地道，“難道要直接撞開？但我聽說若是在城里做這種事，或是主動與人干架，都算是對城主的挑釁，或者某些城主會理解成邀戰(zhàn)?！?/br>
    “你從哪聽說的？”

    “我有師弟混跡大荒也有些年了?！?/br>
    蘇旭停了停，“好吧，他們過去是我?guī)煹?，后來謝無涯尋了個由頭，給他們一個誅妖的任務(wù)，他們搞砸了，就此被趕出宗門了。他們都是妖族。”

    媱姬似乎也不奇怪，“你認為他是故意的？”

    他雖然這么問著，但情緒并無變化，完全像是談起與自己毫不相干的人。

    “他必然是。”

    蘇旭想起這個就覺得可笑，“我的師弟師妹們個個都有些悲慘經(jīng)歷，我那兩個師弟都是因為一伙修士追殺一個妖族而殃及池魚，他們比其他人更加憎恨濫殺無辜的修士——你猜那次任務(wù)是怎么回事？”

    其實并沒什么特別的，類似的事也不是第一回 。

    無非就是宗門收到消息，某處洞窟有妖族群聚，或者城鎮(zhèn)里有妖族作惡，然后派出一些人前去查探，若是真的就順便除妖。

    “我那師尊極為清楚我?guī)煹軅兊慕?jīng)歷和性子，而且他恐怕也知道，那所謂的妖窟，只是一處荒廢的村落，里面有一窩貓妖落戶，個個都是些老弱病殘，唯一一個能打的還懷著身孕，產(chǎn)后又必定虛弱?！?/br>
    萬仙宗宗主日常閉關(guān)。

    當時處理這樁事的是斬龍峰的某位長老，將任務(wù)分給了幾個弟子。

    然而類似的任務(wù)回到宗門是能換大筆靈石的，故此他若只將差事給自己的徒弟，旁人難免嚼舌頭，然而他又確確實實有這私心。

    “謝無涯恐怕也知道他如何作想，當即喊來我七師弟和八師弟——那長老自然樂意得緊，畢竟我?guī)熥饘ν降軅兌即蠓?，我們誰都不缺靈石，根本不稀罕和別人分，就算去分也絕不會斤斤計較，或者非要占那一點子便宜?！?/br>
    何昔和陸晚當時還是二十出頭的小青年，他們倆經(jīng)歷過家破人亡，比其他人多了幾分城府，然而終究銳氣正盛，且做事依然會沖動。

    蘇旭并未親眼見到當時的場景。

    等到她接到求援，看到兩個幾乎被自己拉扯大的孩子傷痕累累時，陸晚一邊連聲向她致歉，一邊抹著眼淚訴說了那情景。

    ——貓妖護著孩子們苦苦求饒，卻被那些滿臉憎惡、又目露貪婪的斬龍峰弟子數(shù)劍穿心，還將血淋淋的皮毛扒了下來。

    待到他們兩個趕過去的時候，那些人正在對尚未能開口說話的貓妖幼崽們下手。

    幼小的貓崽們毛絨可愛，卻在恐懼中瑟縮成一團，有個少年直接將一只貓崽串在了劍上，還放肆地大笑起來。

    “我八師弟當時就眼紅了，一手掏出了那斬龍峰弟子的心臟?！?/br>
    蘇旭淡淡道，“他這一招就露出了妖身模樣，其他人頓時知道他是個妖怪，而且那些并非什么鐵骨錚錚的人物，在弱小的妖族面前耀武揚威，在有本事的妖族面前嚇成了孫子，當時準備逃跑，卻悉數(shù)被宰了?！?/br>
    “他們兩個殺光了那些斬龍峰弟子，帶走了活下來的貓妖們，才向我發(fā)了信，我還能如何呢，只能幫他們善后?！?/br>
    蘇旭嘆了口氣，“我教了他們數(shù)年，這事本有我的責任，因為我并不覺得他們殺錯了，而他們的許多觀念想法受我影響——只是倘若換成我，我一定會盡早查明情況，若是那些貓妖們當真無辜，提前給他們報信，讓他們藏起來就好。可我那兩個師弟年紀輕輕，只知道在四周玩耍，故此晚去了一步，那些死去的貓妖本也有機會活下來的?！?/br>
    “不過若是那樣，你也未必會殺死那些修士，翌日他們說不定還會害死更多無辜的妖族?！?/br>
    在妖族的地盤上，媱姬也再不喊她仙君了，“若是這么想，你是否能輕松些呢？”

    “我不知道——”

    蘇旭苦笑一聲，“他們被逐出宗門后，曾有一段時間極為艱辛，許多人想要追殺他們拿到賞金，我為他們宰了好幾個修士，只是我也不能天天守著他們兩個，故此他倆依然吃盡苦頭，縱然我知道他們會因此成長，亦十分心疼?！?/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