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節(jié)
待到東方浮出淺淺的魚肚色,上元的白晝已經(jīng)到了。 ☆、云橫不見了 商州侯今日氣得胸口疼, 一大清早就親自到池清樓拜訪魏欽夫婦,卻被下屬告知兩人還在補(bǔ)眠,在客棧等了近兩個時辰才察覺出不對, 可等到反應(yīng)過來的時候那魏欽夫婦早已消失得沒了影蹤。 上元的街坊人潮洶涌, 哪里還尋得到人家的蹤跡? 再說自己那個木頭一樣的兒子,良辰佳節(jié)不好好陪益州五姑娘,非要在尚陽門巡防,說什么守衛(wèi)城中安全不可懈怠。 狗屁! 城中有上萬禁軍親衛(wèi)四處巡邏, 多他那一雙眼睛能看出朵花來? 幸好那益州五姑娘還沒放棄這個榆木腦袋,強(qiáng)行拉拉扯扯地將紅著臉的頑固兒子拐走了。 尚陽門的鐘聲每隔半個時辰都會敲響一次。 等到夜幕微垂,月滿冰輪, 千門萬戶無論老幼都急急鎖門爭相出街,五湖四海的游人也在華燈初上的這一刻蜂擁而至,寶馬香車遍滿長街,擁擠中有女子撞掉額頭的翠鈿,竟根本騰不出手去撿。 遠(yuǎn)近街市上亮起千奇百怪的燈輪燈樹和燈塔,眾商家門口花燈招展、彩旗當(dāng)空, 斗得不亦樂乎, 人人爭先恐后地炫耀自家的燈架, 唯恐在對家面前失了顏色。 放眼望去, 護(hù)城河邊的幾萬棵梅花樹上綻開星星點點的華燈, 河上畫舫的來來去去, 左顧是鳳舞龍蟠,右看是萬燈齊明,千姿百態(tài),栩栩如生,那樣的場景遠(yuǎn)比天上的星漢還要璀璨華麗。鑼鼓一響, 河岸露臺上三百舞女長袖飛揚(yáng),脂香滿城,游人歡騰于其中,片刻連衣角都染了濃郁的香味兒。 戌時的鐘聲一敲,商州侯府馴養(yǎng)的獵鷹從尚陽門的檐角飛至千佛寺的塔尖,繞過百尺燈樓、重重磚瓦,再于低空盤旋,將輕巧的銅錢灑滿整個商州城內(nèi)。 排除從前撒花錢時萬人一擁而上的危險,將上天的福澤與君侯賜予萬民的恩惠廣施人間。 獵鷹剛巧于頭頂掠過,灑下大把銅錢。 沈晚夕興奮不已,也想討個好彩頭,于是馬上盯住一枚在地上閃閃發(fā)光的銅錢,看好了便俯下身去撿,無奈人群太過擁擠,碰撞之中竟錯開了云橫的手,待起身時身邊只剩下茫茫人海。 沈晚夕心里咯噔一下,環(huán)顧四周只有一張張陌生的臉,有說有笑,有怒有罵。 人潮擁擠迫使她不得不后退,再后退,直到被撞得七葷八素,險些跌下去,手腕忽然被一只溫暖有力的手掌緊緊握住,下一刻,輕巧地撞上了男人堅實的胸膛。 “亂跑什么?” 云橫緊皺眉頭,眼里是星星點點的燈光和輕易能夠察覺的怒意。 沈晚夕吐了吐舌頭,抬手將那枚嶄新的銅錢亮給他看:“我搶到銅錢啦!從今日起,我就是全天下最最有福分的人啦!” 耳邊喧鬧不已,她只能將嬌嫩的嗓音生生拔高,喊得吃勁又歡愉。 為了一枚銅錢至于么? 男人心中長長嘆了一聲,天曉得方才她松開他的手時,他心里有多緊張!若是真找不到他的小姑娘,他怕是能將整個商州城屠殺殆盡。 見她玩得開心,男人冷冽的眸光才少了一些鋒芒,伸手將她纖細(xì)的腰肢攬過來緊緊箍著,低頭在她耳邊道:“不許瞎跑,聽到?jīng)]有?” 小姑娘點頭如搗蒜,愉快地?fù)е觳?,甜笑似蜜糖:“好,我不跑,我這一輩子都跑不出你的手掌心?!?/br> 這話說完,眼前倏忽一亮:“云橫,糖葫蘆!” 她才打算過去,又愣了愣想到剛答應(yīng)某人不到處亂跑的,怯怯回頭撞上他沉冷的臉色,這才笑嘻嘻地拉著云橫的胳膊往賣糖葫蘆的地方去。 隔著不遠(yuǎn)不近的距離,戚然大概這輩子都不曾想過這樣的畫面。 威武如猛虎、狠厲如豺狼的主子竟被一個嬌嬌瘦瘦的姑娘拉著去買糖葫蘆吃。 夫人真摳,買糖葫蘆只買了一根,自己先咬一口,再給主子咬一口,偏偏主子太過高大,夫人要舉得高高的主子才能吃到。 主子真壞,就這么讓夫人舉著,卻一眼也不瞧那糖葫蘆,都盯著夫人看了。 夫人也不知道為什么,突然臉就紅了,不曉得是一旁的錦鯉花燈映紅的,還是害羞的。 沈晚夕只是看到云橫的微妙的眼神,突然想起第一次醉酒時親他的畫面,那時候云橫騙她說親吻就跟吃糖葫蘆一樣,要舔一舔,咬一咬,她傻乎乎地信了。 以至于現(xiàn)在看到糖葫蘆,都覺得怪怪的。 吃完糖葫蘆,兩人又拉著手一起去看花燈,看街上的雜技表演,不知走了多久下來,都還沒看完這商州上元盛景的十分之一。 亥時一到,尚陽門簫鼓齊放,宛若萬馬奔騰之聲,整個商州城宛若白絹落入染缸,提起來時已是赤橙黃綠青藍(lán)紫千色爭輝,煊赫異常! 頃刻間,城中的千佛寺,城東的重陽樓,城西的盤龍塔,城南的南山寺,城北的燕歸樓在同一時間響炮齊鳴,千支煙火宛如千條金蛇同時竄上頭頂?shù)拈L空,霎時間炸開滿天星雨,絢爛了整個天際。 滿城魚龍舞動,勝似天邊云霞翻騰,眾星墜落人間,頭頂?shù)纳n穹被萬盞華燈和千門煙火染紅一片,無處無燈,無處無光,恍如白晝。 響炮聲震得耳膜直跳,即便是好熱鬧的沈晚夕也歡快地捂緊了雙耳,可那轟隆的煙花聲還是直往人耳朵里鉆。 就這一時不察,她側(cè)頭時忽然發(fā)現(xiàn)身邊竟已空空如也。 “云橫——云橫——” 她慌忙掃過四周,喊著他的名字,可身邊人人都抬頭望著天空,臉上掛著絢爛的笑容,就是沒有一個冷著臉的高大男子站在她旁邊。 她分明被他牽得好好的??! 她只是伸手捂耳片刻,云橫怎么就不見了! 只有她會到處亂跑放開他的手,云橫絕不會無緣無故地離開的。 她也不敢到處亂走亂撞,若是云橫回來找不見她怎么辦? 這世上幾乎沒人能動他性命,何況戚然帶領(lǐng)的暗衛(wèi)還潛伏在此,能讓他受傷的只有那段消失的記憶啊。 這漫天的煙火比那晚的大火炸裂、輝煌千倍萬倍,是不是刺激到云橫什么了? 正提心吊膽的時候,戚然忽然逆著人群擠了進(jìn)來,跑到她跟前氣喘吁吁道:“夫人,屬下先帶您回客棧!” 眼里閃著淚花,沈晚夕登時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云橫他是不是出事了?” 戚然眉頭皺得緊緊的,點了點頭,斟酌半晌又搖搖頭:“主子只是頭痛,屬下已經(jīng)派人去請了全商州最好的大夫,片刻就能到池清樓,夫人別擔(dān)心?!?/br> 沈晚夕腿一軟,嚇得后退兩步。 頭痛…… 只是頭痛的話,會在她身邊一聲不吭地消失? 會犯得著在這個時辰去請商州最好的大夫? 看到夫人失魂落魄的樣子,戚然心里也不好受,可他也實在不曉得該如何解釋了。 主子的情況……的確不好。 就在方才炮火響起的那一瞬,主子幾乎是頭痛欲裂地退到稍顯寂靜的巷口,他眼尖,一下子就注意到了,跟過去時竟看到主子滿眼血紅,額頭青筋凸起、大汗淋漓,手里扶著的墻磚都被捏得粉碎! 他從未見過主子如此痛苦的樣子,可即便如此,主子仍是艱難維持了一絲清明,抬手指向了還在大街上的夫人,逼著他先將夫人帶回客棧。 主子的吩咐不敢違背。 無奈之下,戚然只能自己答應(yīng)主子先來找夫人,派手下一人立即到藥堂請大夫,再派一人去找五小姐,其余人護(hù)送主子回客棧。 耳邊的喧囂惹得沈晚夕愈發(fā)心亂,不知為何她腦海中閃過無數(shù)個不好的念頭,想到了那一晚王保長家中的大火,也想到他突然暴戾發(fā)狂的樣子…… 他獨自忍痛離開,是不想像上次那樣傷害她么? 可這一次的嚴(yán)重性只會比上次更深…… “速速回客棧!” 她咬碎牙,攥著拳頭將眼里的水霧狠狠忍下去。 池清樓。 云橫躺在床上,眉頭皺得極緊。 夢里是益州與梧州的那場大戰(zhàn),他勢如破竹步步緊逼,只花了二十一日便殲敵十萬,頭頂?shù)南鯚煈?zhàn)火遮云蔽日,手里的槍桿沒有一刻不在滴血,幾日便將南疆虎視眈眈的梧州大軍殺得沒了半點脾性。 直到得知押送糧草的封郡總兵路上遭了埋伏,報信之人滿身血跡、傷痕累累,是他一直信任的護(hù)衛(wèi)。 他星夜疾馳前去營救,卻在梧州密林之中突遭從天而降的數(shù)千顆火球侵襲。 那時節(jié),滿天紅霞籠罩著無邊的密林,竄天的火舌肆無忌憚地吞噬著周邊將士的恐懼呼喊,將周遭一切籠在濃郁的血色之中,頃刻間人仰馬翻,哭號聲亂成一片。 火海之中抬頭是滾滾濃煙、熊熊烈火,低頭是尸橫遍野、鬼哭狼嚎,他根本分不清東南西北,但他知道大火不可能綿延千里,于是憑著感覺盯著一個方向疾馳而去。 馬蹄踏碎焦土,不知行了多久,待到精疲力盡之時,頭頂燒焦的樹干猛然砸下,正對著他的后腦怦然一聲! 眼前一黑,頭痛欲裂! …… 光影流轉(zhuǎn),恍惚間又到了他十五歲那年征東胡,那時候他才將大哥書房中的十幾部兵書熟記心中,轉(zhuǎn)身便隨益州大軍上了北疆戰(zhàn)場。 對于侵略云境領(lǐng)土的胡族,他心中僅有一念,只可進(jìn)不可退,拼著一身性命也要將敵人驅(qū)逐出境。他帶領(lǐng)的騎兵一路踩著尸山血海如同猛虎向前,直到深入敵軍腹地,一場夜襲下來,他殺敵一萬自損三千,終于將胡人首領(lǐng)斬于馬下,熱血飛濺在眼睛里,那是他第一次見到血色的月亮。 后來年年南征北戰(zhàn),東討西伐,他仿佛有著花不完的力氣,從不給自己喘息的時間。 直到將益州邊境所有的蠢蠢欲動拔除個干凈,天下近泰半的土地都已是益州囊中之物,他便打算在梧州變亂之后偃旗息鼓,給益州百姓一段時間用來休養(yǎng)生息,卻沒想到在二十一歲這年遭此巨變。 混沌之間,他又夢到那個笑起來有淺淺梨渦,比月亮還美的姑娘。 她會羞紅了臉來吻他,會在旁人面前嬌滴滴地喊他夫君,在別人誤會他之時替他討公道,她會充滿儀式感地準(zhǔn)備一大桌子菜等他黃昏歸家,在困得睡眼惺忪時非要醒來聽他說一聲早安。 從初見時滿身傷痕、瑟瑟縮縮,都不敢抬頭看他的小姑娘,到如今總愛鉆到他懷中撒嬌的模樣,他疼惜得不行,也嬌寵得不行。 他何德何能,在此生最為迷惘落魄的時候,遇到一個愛他入骨的姑娘。 天下霸業(yè)又如何?還不是被親近之人算計至此。 可他的小姑娘,這輩子都不會放開她的手。 ☆、阿夕,你來 沈晚夕趕到池清樓的時候, 大夫正在里頭施針,她努力想要平復(fù)心情,可是身子卻不聽話地顫抖個不停。 一顆心七上八下, 她只能望著關(guān)緊的那扇門, 盼著他完好如初地走出來,散去滿眼的戾氣,朝她溫然一笑。 戚然原本心里全是對主子的擔(dān)憂,可眼下瞧見夫人眼眶通紅神經(jīng)緊繃, 臉色白得毫無血色,他心下實在不忍,若是主子醒來看到夫人這副樣子, 怕是會更加心疼。 “夫人先到隔壁間休息吧,待主子醒來,屬下第一時間告知夫人。” 他小心翼翼地開口去勸,可夫人像是什么都沒聽到似的,腳步一動不動地站在屋門口,眼睛直直盯著門, 眸中堅定又凄惻。 半晌, 沈晚夕將紛亂的情緒壓制下去, 沉聲問了句:“戚然 , 大夫怎么說的你如實告訴我好嗎?” 她不想傻愣愣地站在外頭, 對他的病情一無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