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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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帶上?!?/br> 那是枚玉質(zhì)扳指,渾然天光令它散發(fā)溫柔。 接過玉戒,只覺異常溫?zé)?,欲張口,眼前人便隨煙霞散去,交融在體內(nèi)。 仿佛剛從一場很長很長的昏睡中醒來。 又仿佛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夢中天幕閃過紫紅色的閃電,狂風(fēng)刮開窗戶,探出瑩白色的亮光,而葉莫披著外衣起身關(guān)窗的姿態(tài),顯得那么模糊。 我從背后悄悄抱住他的腰身,那會兒還是個十五歲剛張開的小姑娘,個子剛到他胸口,顯得單薄瘦弱卻很倔強。 葉莫笑著回首,眸光帶著若有所思的深邃:“蘇涔還沒回來?” “沒呢?!币膊恢肋@小子一天到晚鼓搗什么,可能叛逆期使他日漸暴躁,就像今天摔門出去,那么的突如其來。 他曾躲在樹后,跟一個影影綽綽的姑娘交談,目光滿是不敢相信,甚至是天塌了似的沉痛。我試著喚他,仿佛過了很久,聲音才抵達(dá)他耳朵,他扯出難看的笑,陽光下清瘦的身子止不住顫動,而我看不清他模糊的面容下,那黯然失色的眼神,只是招呼他快點去打醬油,家里要揭不開鍋了。 我也是不應(yīng)該,對他溫柔點就好了,想著想著,門被猛地推開,蘇涔渾身酒氣的進(jìn)屋,身上濕噠噠的,他的眼睛卻亮得驚人,好像要看穿葉莫澹薄的皮囊藏著何等的力量,如果不是葉真去福利院廢棄后改成的療養(yǎng)院打義工,我怕他會被擰掉耳朵咯。 我給蘇涔褪下濕衣服,沖了感冒靈遞給他,可他沒接,只是緊緊盯著葉莫,音色帶著沉痛和悲憤:“你不要再演了,我都知道了?!?/br> 知道什么? 這小子說話怎么神神叨叨的,跟誰倆呢。 葉莫眼睛彎成薄月狀,這是他的小動作:“哦?” 我頭皮發(fā)麻,葉莫年紀(jì)輕,平時笨手笨腳的,一點也用不好數(shù)碼產(chǎn)品,可骨子里刻著老舊的觀念,認(rèn)為收養(yǎng)人也算半個父親,所以很少跟蘇涔計較什么,只是這次蘇涔推開我倒的感冒靈,差點把我的手燙著。 雷聲轟鳴,更大的雨簌簌而至,葉真放在玄關(guān)的手機響個不停,沒人理會。 我曾無數(shù)次的幻想,如果那會兒接了電話,讓葉真提前知曉,就能讓她從療養(yǎng)院趕回來,更能阻止發(fā)生的腥風(fēng)血雨。 我從沒見過蘇涔如此激昂的同葉莫爭吵,這一點都不符合他平日的溫順和小傲嬌。 倒是我,詭異的聽不懂他們在吵什么。 什么葉莫想復(fù)活一個人,才收養(yǎng)我們?nèi)??什么葉真是至陰鼎爐,蘇涔是至陽鼎爐,而我只是微不足道的載體?什么計劃了十年,不久就是獻(xiàn)祭的日子? 給大儺神獻(xiàn)祭?你們在演神話故事嗎? 我發(fā)自肺腑的感到可笑,你瞧他們吵得多逼真啊,差點連我都信以為真,呵。葉莫揚起的手,就戴著那枚玉扳指,打了蘇涔一巴掌。而蘇涔高高舉起剛開鋒的利刃,慘白的光晃過我的眼,我在轟隆雷聲中撞門跑出去,有人在前方攔住滂沱雨勢,那是個玄衣紅裳的姑娘。 下一瞬,她確實結(jié)結(jié)實實的消失了,換我獨自面臨刺眼的車前燈,葉莫追來的時候,雨恰巧停了,地上濕漉漉的,他像平日一樣抱住我,滾落在瀝青路面,嘴角蕩著若有似無的笑:“別怕,遙遙。有我在?!?/br> 爬起來的時候,鮮血蜿蜒到腳下,蘇涔怔住了腳步,而葉真剛好目睹這一幕,她拼命地抱緊我,把我的腦袋按在初具規(guī)模的胸脯里,耳邊全是旁觀者悲天憫人的聲音:“瞧啊,多可憐啊?!?/br> 紛紛拿出手機拍下我因恐懼而倉皇無措的臉。 事后,我麻木的翻著網(wǎng)頁,瞧見葉莫略顯平靜的神色,仿似在說:“這樣就好…就好……” 此時此刻,眼淚洶涌而出,心里問,恨他嗎? 真恨。 有多恨? 有多愛就有多恨。恨到刻意忘掉這一天。 蘇涔和葉真一致選擇只字不提,我們?nèi)噱σ阅娜兆?,就像拳頭里的沙,不是握不住,只不過握得越緊,越不甘心,那些新紅舊綠的日子消散的越快……直到想不起,迎著斑駁陽光領(lǐng)我進(jìn)家門的那道身影。 時至今日,很多話哽咽喉頭,或許那會兒聽清了葉莫說的“對不起”,又或許命中注定的因造成穿越的果。 冥冥之中,皆有啼笑皆非的命數(shù),我這會兒信了。 靜靜的看著消散的煙霞融進(jìn)體內(nèi),她最后說:“步遙,我是你的過去……” 轉(zhuǎn)世六身,原來融合的時候,會是這般溫暖。 院外泡桐樹落了一地,在風(fēng)中打著旋兒,蘇涔倚在樹下,陽光順著鼻翼滑落喉結(jié),須臾停在微微勾起的指尖,一朵凋零的泡桐花悄然落幕,他碎發(fā)黑眸的望著我,透過舊日的瓊花,凝結(jié)寒芒:“該醒了,這場夢境?!?/br> 傾回,天成二十六年暮秋,萬木枯萎了枝丫,苦澀淌過歲月童話。 初露鋒芒的扶搖將軍在東夷城被捕的消息,一時間傳遍十二州。 離滕歌率領(lǐng)千軍萬馬抵達(dá)東夷戰(zhàn)場,只剩短短一天。 王都傳來十萬加急的意旨,命滕家莫忘了崢嶸傲骨,即便折損羽翼,也要驅(qū)逐東夷外族。 此旨一出,傾回刮起諸多不利滕家的風(fēng)。 這股不但吹得滕歌寢食難安,還吹得我打了個噴嚏,寒意入骨,看來蘇涔拿我保東夷的決心是定了。 此刻,他正枕著我的腿吃著葡萄,不耐煩的問:“蘇杳杳這妮子去哪了?怎么不把窗戶合上?是想凍死小爺不成?” “都要到冬天了,你火氣還這么旺?!背脵C抽回腿:“爺,你當(dāng)蘇杳杳是小叮當(dāng)啊,全天不休假的給你擦屁股?!?/br> “哦,她今天感冒休息?!碧K涔嘟噥著,拍平我的膝蓋,繼續(xù)枕著。 窗外云海若浪花,被長風(fēng)緩緩?fù)撇ǘ鴣?,抬頭是冰湖倒掛的奇景,往下的云潮再沒有那日的涌動,我嘆了一句“可惜”,被蘇涔拉回懷里,他修長的手捏住我的下巴,迫使我仰視:“怎么,還想你的情郎呢?是紅衣服的那個?還是你心心念念的六出公子……” 那日一戰(zhàn)后,青銅鎖鏈將我綁得更結(jié)實了,盡管蘇涔每天跟我訴說小時候的糗事,我卻如同耳朵生了痂似的,什么也聽不進(jìn)去。 見我依然打不起精神,蘇涔收斂笑意,眉間凝聚淡淡烏云:“你難道連恨我,都不屑嗎?”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 愛不愛,恨不恨,難道重要嗎? 我總算理解花采子在青竹小筑說的那句:“這天下有大勢,不止有情情愛愛,醒醒吧傻妞。” 蘇涔不知從哪弄到香煙,火星在指間明滅不定:“小爺?shù)木€人來報,明日傾回鐵騎就會兵臨東夷城。聽說你可是滕家的團(tuán)寵,你師兄要是見到你和小爺耳鬢廝磨,想必他乃至數(shù)萬將士的臉上都會好看?!?/br> 時至今日,我仍不死心的問:“和你聯(lián)盟的那位王爺,到底是誰?” 回王暴戾之名遠(yuǎn)揚,妻妾成群,子嗣卻很綿薄,身旁只有四王爺和七王爺堪以大用。 四王爺回良夜善攻心計,內(nèi)中腹水多如毛屑。七王爺回良安剛愎自用,時常逞匹夫之勇。 除這二人之外,還有十一王爺回良澈,十四王爺回良仁,都是弱冠不久的年紀(jì)。 只不過回王喜歡以王公爵位收買人心,另立了幾個異姓王爺:平王云桑,成王儺天,齊王蘇子默,穆王董三武。 目前有實力、意圖和東夷搭上線的,似乎只有十一王爺回良澈和穆王董三武。 師父曾在年前算到諸君之位多有變卦,若回王對滕家心生懷疑,即刻放任兵權(quán),回到王都養(yǎng)精蓄銳。 師父的意思是不讓我們隨便站隊,哪怕被所有人忌憚也要按捺不動。 想起師兄吃罷飯翻開信紙,只是輕輕的“嗯”了一聲。 騰歌常說師父太不爭,但關(guān)鍵時期他也不愿拿滕家去賭,尤其拿師父成仙的大道來賭。 然而回王殘害忠良是不爭辯的事實,自我和師兄率軍從王都動身的那刻起,簡山周遭就埋伏了千騎和上百散仙。 為了師父,我也不能蒙受“投敵”的罪名。 青銅鎖鏈獵獵作響,我踉蹌的站起身,目光堅定:“蘇涔,我不能站你這頭,滕家不能有叛徒。” 蘇涔聞言冷笑:“我們是要回去的,你不該在這個異世有根,若是有,小爺也會親手幫你剔除。” “你就是這么看待我的?這也是除掉豐慵眠的理由?” “是?!?/br> “那葉真呢?”我冷笑。 翌日。 滾滾黑煙伴隨著海獸的咆哮,打破東夷城寧靜的早晨。 從東皇塔望去,美麗的山河圖就像長了疤似的,尸骨遍野,滿目瘡痍。 三天三夜,戰(zhàn)局僵持不下,蘇涔很久不見人影,我樂得清閑,沉下心修煉‘身不縛影’第九重,距離突破大成已有大半年,如果能趁機攻入第十重,逃出東皇塔便能多幾分把握。 只是這每一重都是打斷筋骨重塑的痛,每一步都如走在刀尖上,一不小心就是身解魂消的下場。 況且第十重又稱“非命劫”,更是滕今月威震十二州的輝煌時刻。 突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我收起功法,在軟塌上吃葡萄,蘇杳杳透過門縫焦急的喚:“主人中了一劍!” 我慌忙坐起,問蘇涔的傷勢,門外有人輕輕的咳嗽。 試探我呢?收起擔(dān)心,繼續(xù)吃葡萄:“沒死就行,大驚小怪什么?!?/br> 蘇杳杳仿佛意料之中的松了口氣,不知對誰道:“你念著情誼,不肯拿她脅迫滕總帥,她可絲毫不顧念舊情,只當(dāng)你死了更好?!?/br> 門外之人的聲音仿佛籠罩了一層云煙,顯得遙遠(yuǎn)不可及。 “爺知道了?!?/br> 我閉目,這樣就好。關(guān)著我也是為難他,何不公事公辦。 滕家軍聽聞我被困東夷城,使了十二分力氣跟海獸搏命,東夷人終于感到不妙,節(jié)節(jié)敗陣的戰(zhàn)況傳到東皇塔,我再次見到蘇涔,他臉色比上次更陰沉了,肩胛骨上的紗布滲著血。 我笑:“做你應(yīng)該做的,我沒那么容易服軟?!?/br> “遙遙,如果小爺孤身一人,愿拿命守你……只是我手底下有很多人,從荒洲起就跟著我開疆辟土,在這兒開枝散葉生根發(fā)芽,他們還想好好活著,我身為東夷的天君,是他們信仰的所在,我人可以為你死,但信念絕不能倒?!碧K涔用缺了小指的手撫摸我的臉,我脊背挺得筆直,他帶著歉意道:“你懂嗎?” 那個傲嬌的少爺長成了海上霸主,有他要守護(hù)的人們。 我想我懂,并為之贊揚,哪怕即刻被押解到東夷城墻上,面臨十萬睜目結(jié)舌的滕家軍,也沒有一刻懷疑蘇涔的決心。 “少將軍!” 千軍萬馬中站著滕歌,他穿著明晃晃的戰(zhàn)甲,眼神如鷹,面無表情的臉上勾勒著堅毅的線條,他不顧眾將士的驚疑出聲,拉開緊握的銀月彎弓,搭箭,對準(zhǔn),一氣呵成:“我滕家兒女,永不服軟,永不迷惘!” “爾等可要看清楚,她是滕搖啊!”蘇涔將我的頭按在城墻外,以便眾將士更好的看清,滕歌目光一寒,我朗聲大笑。 “滕搖又如何,滕家的兒女與眾將士同在!” 滕歌倏然一怔,緊接著銀月彎弓飛出奪命的箭。 穿透我的肩膀,擦過蘇涔的腰,巨大的沖擊力令我蹌踉,蘇涔更是后退好幾步,趁著倆軍晃神,我飛身奪下東夷的旌旗,任刀斧揚來也不松手,蘇涔怒道:“快放手,你瘋了嗎!” “是啊。”我折斷旌旗,扔在海獸和眾將士廝殺的戰(zhàn)場:“能挫挫你們的銳氣,能痛痛快快活一次,縱然瘋了也好。” 他一把揪住我,擋下背后揮舞的殺招,怒不可揭又無可奈何。 “小爺怕了你了……” 戰(zhàn)事催急,蘇涔把我抱回東皇塔,簡單包扎幾下又出了去。 東皇塔每個人對我恨意滿滿,他們有的還是傾回人,卻被成功馴養(yǎng),對我怒目相向,包括平日跟我嬉笑怒罵的婢女。 我看著她送來的滑雞粥,白玉碗盛滿晶瑩剔透的米粒,再配上撕成條的雞rou,不用嘗就知道很香,可她對上我探究的目光,便乖順的垂下眸:“快吃吧,這粥涼了就不好吃了,主人囑咐過要姑娘趁熱吃?!?/br> 我擺弄勺子,漫不經(jīng)心的問:“你們主人叫我吃的?” “是?!彼懬傻臏厝崃钊瞬蝗琴|(zhì)疑。 “長老大概不知道,我是百毒不侵的體質(zhì),給我喝這么好的毒藥也屬實浪費,還請長老憐惜糧食不易,不要費這個心了……”我拱手對門外的人道。 “好一個百毒不侵的扶搖將軍,是不是只有你人頭落地,才能死得透透的?”面前的長老頭發(fā)花白,鬢角略帶黑色,眼神看起來很溫和,卻時不時閃過精矍的光,古樸的絳紅袍子在燈光下略顯沉黯,我打量他的同時,他也在仔細(xì)打量我。 “您老怎么稱呼?”我不接他的話。 “老夫夷東海?!?/br> 原來他便是力保蘇涔上位的重臣。 聽說蘇涔殺掉上一任天君的手段頗毒辣,麾下只有一個占卜問命的老人亦步亦趨的跟著他,可謂是兢兢業(yè)業(yè),蘇涔常感嘆如果沒有這位老人,他怕是早死在剛穿越的沼澤濕毒里了,更不會有現(xiàn)在如此輝煌的成就。 夷東海命送飯的婢女退下,要跟我談一談。 窗幔挽起輕薄的紗,鋪在紋理分明的木地板上,夷東海親自喂我滑雞粥,我聽話的吃了幾口,見血封喉的毒似乎對我真的不起效果,他惋惜道:“鳳血種脈當(dāng)真極品,你若臣服于天君,老夫也不用費心殺你?!?/br> “夷老,我還有未了的心愿,未找到的親人,不能遂你的意?!?/br> “少將軍名揚天下,是難得的根骨棟梁,老夫只是垂垂老翁,人糊涂,辦事不能糊涂?!彼掍h一轉(zhuǎn):“我東夷將士跟天君死生與共,他們都是有血有rou的人兒,有心愛的妻子和兒女,雖然強占了東夷城的土地,但從沒做過違背良知的事,如果不是海獸難以馴服,餓極了會傷人命,也不會有處子果腹之事。他們也很懊悔,連天君都深惡痛絕,可是自他殺了上一任天君起,海獸就和他的命捆綁在一起,至今沒有解除的辦法。老夫斗膽想請少將軍,體恤天君獨身闖海域,站在他這一邊來?!?/br> 夷東海撩開衣袍,就這么跪在我面前。 “夷老!”恰好趕來的蘇杳杳驚呼,連滾帶爬的把他拉起來。 夷東海目光希冀的看著我,企圖聽到我的應(yīng)允。 蘇杳杳道:“主人不忍海獸傷害無辜,又一次動用禁制,眼下遭到反噬,如今躺在榻上昏迷不醒。” 夷東海大驚。 “帶我見他?!蔽覔屧谔K杳杳前開口。 蘇杳杳冷笑:“現(xiàn)在裝什么慈善,他死了豈不更合你的意?你這個沒心肝的女人,活該你萬事不遂,萬劫不復(fù)。不就是把那個叫葉真女人交給了儺教嗎?你至于這么折磨他嘛?他待你掏心掏肺,你卻連服句軟都不肯,枉費他愛你如斯!我呸!” 對蘇涔愧疚嗎?愧疚。 這么做,對他后悔嗎?卻也不悔。 我不止一次夢到過葉真,夢到她在荒洲上迷失方向,逐漸被濃霧所吞噬……夢到她在雄偉宏大的儺宮里喘息,眼中的清明化成零碎星光飄散……夢到她在廣袤無垠的海外,被最信任最親密的蘇涔,笑著,推向了深淵…… 這些夢境下,還有諸多戰(zhàn)死的軍魂和慘死的處子,他們死命拽著我的手腳,讓我掙扎著、破滅著,得不到希望。 我相信蘇涔有他的無可奈何,但我也有我堅定的方向。 “我不幫他,無關(guān)風(fēng)月,只為心中這團(tuán)火……不能熄滅?!?/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