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丕上前行禮問候。因?yàn)槟貌粶?zhǔn)曹cao同時召他與鄭平過來的用意，他自制而拘謹(jǐn)，哪怕是關(guān)懷的話也不敢全數(shù)倒出，只怕有一句半句不妥，引來曹cao多想。

    曹丕的矯飾之態(tài)，曹cao如何不知。

    不管心中如何做想，他未予說破，僅與曹丕說了幾句，便轉(zhuǎn)向進(jìn)門以來除了執(zhí)禮，就再無其他言行的鄭平，喟然道：“先前正平還道孤如老牛撒蹄，cao勞耕田，未曾想只月余的功夫，孤連撒蹄都不能了?！?/br>
    見曹丕露出異色，他握住曹丕的手，示意他不要說話，繼續(xù)道，

    “老驥伏櫪，卻已無馳騁之能，竟是妄想……”

    鄭平道：“丞相年事已高，兼之征戰(zhàn)多年，暗傷無數(shù)，本就好似一根老舊而緊繃的弓弦，隨時有斷的可能。前些時日遇刺傷了元?dú)?，受外邪侵害，丞相又未曾好好修養(yǎng)便投入公務(wù)，如若盛滿鐵石的破碎布囊，被利刃開了一道細(xì)窄的缺口，未經(jīng)修補(bǔ)，不斷往里頭竭力裝填物什，遲早有破碎的一日?！?/br>
    若是旁人，在盡握權(quán)勢，無人敢忤，仿佛整個世界都唾手可得——卻敵不過衰老與病弱時，聽到鄭平這段話難保不會惱羞成怒。

    即便是曹cao，也不敢保證——若是再早個幾天，他會不會因?yàn)猷嵠降年愂鲋远淮笈?，不顧局勢與其他外因，將人就地格殺。

    一時之差，一念之差。

    曹cao沉疴多日，已然經(jīng)歷過精力如潮水般消退的恐慌，被虛弱與體衰掌控不甘。他也曾生出極端的念頭，但此時此刻，對鄭平不中聽的話，他沒有任何惱意與遷怒，唯有一種“果然如此”的感慨。

    “時移俗易，唯有正平一如既往，未有分毫改變。除了你，又有誰敢與孤直言——告訴孤年事已高，時日無多？”

    鄭平神色未變，曹cao這句看似尋常感慨的話讓他略提起心神。他沒有順著曹cao的意思往下接，只不卑不亢地說了一句：

    “丞相未免太過看得起衡，若衡當(dāng)真‘一如既往’，昔日裸衣?lián)艄臅r，便已喪命于城下?！?/br>
    站在榻邊的曹丕心驚rou跳地旁觀曹cao與鄭平的你來我往，不多時，手心已冒出許多薄汗，盡是為鄭平所捏。

    他察覺到門外的詭異寂靜。結(jié)合曹cao的身體狀況與所說的話，曹丕知道此刻院中與堂后勢必埋伏了無數(shù)刀斧手，伺機(jī)而動，等候曹cao發(fā)令。

    曹丕想起身悄然察看，可他的手一直被曹cao捉著，無法起身，甚至受到無聲警告，不被允許發(fā)言。

    他相信以鄭平的敏銳，勢必也意識到潛藏在暗處的危機(jī)。哪怕鄭平全然似若未覺，也定如走獨(dú)木橋那般，謹(jǐn)慎而穩(wěn)妥。

    想是這樣想，然而曹丕萬萬沒有想到，鄭平對曹cao的態(tài)度竟然還是原來的態(tài)度，非但沒有避其鋒芒，還有什么說什么，不留一點(diǎn)轉(zhuǎn)圜的余地。

    當(dāng)鄭平重提“擊鼓罵曹”的舊事，曹丕的心神被高高地提起，幾乎跳出喉口。

    而聽到這句話的曹cao緩緩斂去所有表情，不言不語。房中一時間安靜得詭異，曹丕似乎聽到劇烈的心跳聲與幾個不屬于他的呼吸聲，垂在另一側(cè)的手驀然收緊。

    片刻后，曹cao哈哈大笑，分明在重病中，卻笑得中氣十足。

    曹丕一顆心懸到極致。

    曹cao很快停下笑，急劇地喘息了幾聲。曹丕即便因此生出幾分關(guān)切，卻更擔(dān)心曹cao做出不可挽回的決定。他一聲不吭地盯著曹cao，被竭力平復(fù)的心跳聲竟越跳越快。

    最終，在臨界閾值的那一刻，曹cao終于開了口。

    “如果孤給你個機(jī)會——一個決定繼任人的機(jī)會，你會在孤的眾多兒子中挑選哪一個繼承魏公之位？”

    不是“你覺得哪個合適”，“你會給怎樣的參考”，而是明明白白的決定與選擇，儼然一個怎么答都會送命的送命題。

    鄭平抬眸看向曹cao，曹cao也目光灼灼地盯著他，等待他的回答。

    鄭平不答反問：“若丞相有朝一日能實(shí)現(xiàn)秦皇之愿，尋得長生不老藥，但獻(xiàn)藥的道士言明服此藥后須得立即自盡，否則此藥無效。丞相當(dāng)如何選擇？”

    曹cao皺眉道：“我怎知此藥是否是真的長生藥，若自盡后此藥無用，孤豈不像個笑話，白死了一遭？”

    鄭平道：“那便是了?！?/br>
    在題干本身就缺乏意義的情況下，糾結(jié)答案未免荒誕。

    曹cao讀出鄭平的言下之意，心緒百轉(zhuǎn)，不再為難他，推說自己乏了，讓曹丕留下，命人引鄭平出去。

    鄭平離開前，對曹cao似有意似無意地道：

    “華花郎（蒲公英）結(jié)子（籽），不管最終落于何處土壤，總是希望子孫能落根于安穩(wěn)之處，不受動蕩余波。丞相心明如鏡，定能為子孫留下安寧?！?/br>
    曹cao面色驟變，陰晴不定地盯著鄭平離去的背影。他幾次想將藏在袖中的玉玦摔擲于地，發(fā)出暗令，卻又死死攢在手心。

    最終，他揚(yáng)起手，示意藏在暗中的刀斧手不要輕舉妄動，任鄭平離開。

    如果他能用健康的身體多撐幾年，他可以有足夠的時間挑選、培育一個合格的繼承人，可以一步步除去對大業(yè)有礙的名士將臣。

    可他列好了完整的計(jì)劃，唯獨(dú)沒想到自己身上的暗疾會突然發(fā)作，病情漸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