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煜哥哥，我不想忘記你?！彼粗戊系碾p眼。

    怔了兩秒，宋煜撇過臉去。

    “說什么傻話?！?/br>
    樂知時知道這是沒有根據(jù)的傻話，所以他沒有反駁。只是看到老太太，他就難過起來。他沒有愛人，不理解忘記自己的愛人是怎樣的感受。但他試著代入了一下自己，想象有一天忘記宋叔叔、蓉姨的感覺。

    甚至想象了一下，他忘記宋煜的感覺。

    他的心有些刺痛，又仿佛被狠狠攥住，松不開。

    “我不會忘記你的。”樂知時又一次說。

    就在他開口前的那瞬間，宋煜也在思考。忘記的人和被遺忘的人，究竟哪一個更痛苦。如果可以選擇，他做哪一個。

    想不到答案，他把自己的圍巾取下來，扔到樂知時身上。

    “你小時候的事都已經(jīng)忘得差不多了。”

    “我記得很多的，忘掉的只是少部分而已。重要的我都記得?！眲傉f完，他的肚子就叫了一下，顯得他之前的話一點都不鄭重了。

    宋煜兩手插進褲兜，轉(zhuǎn)身進了院子，“吃點東西?！?/br>
    “有吃的嗎？”樂知時跟著快步進來。

    “珍珠丸子?！彼戊险f，“我多蒸了一份?！?/br>
    “真的？！”

    一打開餐廳的門，棉花糖就飛奔出來，站起來撓他的腿。樂知時又把他抱起來，晃了晃，“小東西，雖然你不乖，自己溜了，但是你今天立了大功，讓我們找到了走丟的老奶奶，所以今天就不懲罰你了?！?/br>
    “嗷！”棉花糖在他懷里叫了一聲。

    “對了。”樂知時抱著棉花糖，疑惑問道，“哥哥，棉花糖不見的時候，你是怎么一下子就想到它可能在這里的？”

    宋煜從后廚出來，把小火溫著的珍珠丸子擱到桌上，他抬頭看了一眼，又垂下眼，“棉花糖是我在餐廳門口撿到的?！?/br>
    樂知時看向棉花糖，狗狗對著他歪了歪腦袋。

    “什么時候？我都不知道。”

    “你小學三年級，去海南參加冬令營的時候?！?/br>
    樂知時回憶起來，“對，就是那次，我回來之后就在家里看到棉花糖了?！碑敃r他問這是哪兒來的小狗，宋煜只說是撿的，沒說太多。

    宋煜倒了杯熱水，手握住杯壁，“撿到他的那天也是晚上，很冷，它就縮在院門口的墻根，很小一團，有點臟，但眼睛很亮?！?/br>
    當時的他意識不到自己是因為什么原因善心大發(fā)，撿回一條小狗，但他知道，撿回來就要負責任。

    等到樂知時從海南回來，看到小狗欣喜若狂的表情，驚喜地擁抱住他，那雙閃閃發(fā)亮的眼睛，給了宋煜答案。

    “原來是這樣，真好，棉花糖還挺記事兒的，知道哪里是自己的老家。”樂知時抱著棉花糖，一口塞下一顆珍珠丸子，黏軟的糯米和富有彈性的rou丸一起吃下去，美味翻倍。他認真地咀嚼，眼神放空，瞟到被他們弄亂的前臺，看著那一本本記載著這間餐廳歷史的筆記本。

    咽下去，他感嘆：“那種病好可怕，明明很想記住，卻連自己最喜歡的人都忘記了，長相忘了，名字也忘了。”

    宋煜凝視著樂知時，在餐廳的頂燈下，他的輪廓愈發(fā)柔軟、懵懂。

    他開了口，聲音依舊沉悶、冷淡，說出來的話也很現(xiàn)實。

    “就算不得這樣的病，記憶也不是可控的。不忘記也不代表情感上不會發(fā)生變化，可能過了很久你還記得這個人的存在，但他在你心里的位置已經(jīng)不同了。這種結(jié)局，比阿茲海默的被動遺忘更加悲慘?！?/br>
    人際關系敏感又脆弱。誰都在向前走，向四面八方走，大家都是匆忙的螞蟻，忙忙碌碌中失去聯(lián)絡。所以宋煜才討厭建立深厚的人際關系，節(jié)省心力，也提前規(guī)避風險。

    “在這個世界上，人和人真的太容易走散了?！?/br>
    走散。

    宋煜的話對樂知時而言有些深奧，他似懂非懂，產(chǎn)生出一種很模糊的傷感。他想到失去棉花糖的感覺，想到站在陽和啟蟄門口傻傻等待約會的奶奶，像個大人那樣嘆出一口氣，呼出的白霧又蒙住他的眼睛。

    看他這樣，宋煜竟然有點想笑，他想說快吃吧，別想了，可還沒來得及開口。

    “我們不會走散的?！睒分獣r放空的眼神聚攏在他身上，很篤定。

    宋煜望著他，沉默了片刻，這意味著消極的否定態(tài)度，樂知時很清楚，所以他又說：“如果走散了，我一定會努力去找你的?！?/br>
    他的表情那么認真，說得好像是真的一樣，令人無法質(zhì)疑。

    “不用?！?/br>
    宋煜拒絕得很果斷，讓樂知時心生挫敗?？上乱幻?，他又聽到了后續(xù)。

    “你方向感太差了?！彼戊嫌纸o他夾了一枚丸子，看向他懵懂的雙眼。

    “就站在原地等我吧?！?/br>
    第26章 寄人籬下

    樂知時非常期待寒假, 但他身為一個即將面臨升學考的初三黨，假期短得可憐，滿打滿算只有十七天。剛放假在家補了三天覺, 就失去了將近五分之一的假期，過年那幾天也過得飛快, 一晃眼寒假只剩一半。

    這種感覺簡直就像追更漫畫的心情, 滿懷期待地打開最新一話，還沒看夠就猝不及防地結(jié)束了。

    假期永遠都過不夠。

    宋煜早他一星期返校, 樂知時開啟了孤獨寂寞的補作業(yè)模式。開學前的那天晚上，他拿著不會做的寒假作業(yè)去宋煜房間，宋煜正在洗澡，他拿著本子原地打轉(zhuǎn)等著他，地上新鋪的地毯踩起來舒服又軟和, 坐上去也不覺得地板冷了。

    他看見宋煜沒收拾完的書包也擱在地上，無意間瞥了一眼，看見里面有幾袋貓糧。

    哥哥干嘛把貓糧帶去學校？給朋友？

    樂知時懶得想太多, 趁他不在從睡衣口袋里摸出一塊樹莓味棒棒糖，丟進他書包里。

    開學后, 大家才有了很快就要參加中考的實感, 學習氛圍比之前濃厚了許多。才上一周的課，他們就參加了一次模擬考, 成績下來, 樂知時考得還不錯，英語班級第一, 其他科目都是上游，雖然不是最尖子生的那幾個，但發(fā)揮一直很穩(wěn)定, 上培雅高中部的實驗班沒有問題，加上林蓉和宋謹對他們兄弟倆的學習成績沒有強硬要求，兩人心態(tài)也都很好，不怎么緊張。

    樂知時是非常講究勞逸結(jié)合的孩子，晚自習一定會留下來把作業(yè)寫完，等哥哥的這段時間是他效率最高最專注的時候，因為只要把任務全部完成，他就可以和宋煜一起騎車回家，之后甚至還可以一起吃宵夜，充實無比。

    “你每天也沒少玩，考得還這么好，羨慕?！痹诨▔浇抵芨阈l(wèi)生的蔣宇凡兩手拿著比他還高的大掃把，不好好掃地，一下子揮到樂知時跟前，“你哥寒假的時候肯定在家給你開小灶了?！?/br>
    樂知時像電視劇里的大俠那樣接了招，又老實交代，“沒有，他沒空輔導我?！?/br>
    “放假干什么啊這么忙？”

    “睡覺?！睒分獣r放下掃把，努力去夠一個干脆面包裝袋，剛掃過來又被風吹開，“他每天睡十小時以上，醒著就在自己的房間看電影，或者紀錄片，什么《鳥瞰地球》、《地質(zhì)大歷史》之類的?！?/br>
    “你怎么知道？”

    “我寫完作業(yè)跟他一起看啊?！钡鄶?shù)時候他會走神，然后在宋煜的床上睡著。

    值周小組的一個女生插進來，“家里有個哥哥真好，我也想要哥哥?！?/br>
    樂知時十分贊同，并且想和她分享自己擁有哥哥的絕妙感受，但是被另一個女生搶占先機，“有什么好的，我哥可煩人了每天欺負我，我小時候天天盼著有人能把我哥帶走?！?/br>
    說完她把小鐵簸箕擱地上，表情神秘中帶著一絲開心，“不過很快我就要脫離苦海了。”

    蔣宇凡好奇，“什么意思？”

    “我媽同意讓我出國讀高中了，正好我姑姑在澳大利亞。”說完她分享了她寒假在家挑選高中、準備雅思考試的大小事。樂知時集中注意力把干脆面袋子掃進簸箕里，尋找下一個目標。

    “高中就走啊?！?/br>
    “挺正常的啊，高中部那么多學生都不參加高考。”女生說。

    對啊。樂知時停下來，大掃把杵在地上撐著自己，然后在心里點頭。聽到女生忐忑地說著雅思考試的事，他想到了宋煜，他好像也參加這個考試。不過這件事在他腦子里也就存了個淡淡的影，沒有當真。

    巧的是晚上回家，洗完澡的樂知時下樓拿自己落在樓下沙發(fā)的手機，正好聽見宋父和宋煜聊天，其實很稀松平常，聊了些在學校發(fā)生的事，樂知時往樓梯走，又聽見宋叔叔說，“其實不管是在國內(nèi)讀書，還是出去，都有利有弊，反正爸爸都支持你，也相信你有自己的想法?！?/br>
    “嗯?！?/br>
    聽到這些，樂知時的腳步頓住，腦子有點混亂。

    “樂知時?！彼戊虾鋈唤兴拿郑瑯分獣r發(fā)懵，回頭看他。

    宋煜盯著他，等了一會兒說，“早點睡覺，明天跟我一起去學校?！?/br>
    他還以為哥哥發(fā)現(xiàn)書包里的糖了。

    “哦，我知道了?！睒分獣r上樓，回到房間。

    他又想到了早上女同學說的話。

    宋煜也會出國念書吧。

    明明答應得很好，可樂知時睡意全無，他爬起來打開筆記本，在搜索框輸入了諸如“如何申請國外高中”等一系列問題?？擅恳粭l點進去，最多的都是留學機構(gòu)的廣告，流程看得迷迷糊糊。唯一得到的有效信息就是，留學非?；ㄥX，比他想象中的費用高得多。

    于是他又花了很長時間，清點自己這些年攢下來的零用錢。

    第二天樂知時困得要命，強撐著起床，一路上都精神不濟。他知道自己會犯困，所以非常自覺地站起來背文言文，站了一整個早自習。

    他發(fā)現(xiàn)，如果一件事以前從未注意過，也就不會怎樣，可一旦注意到了，它就會一直在你眼前晃，出現(xiàn)頻率高到可怕。

    比如食堂前貼著的留學機構(gòu)廣告，比如公告欄的出國交流名單，又比如老師上課隨便提到的已經(jīng)在常青藤念書的某某學長。

    下午的語文課，老師講中考真題，樂知時語文成績一直沒有特別好，尤其是閱讀理解題，他總感覺自己的理解也沒錯，只是和寫答案的人腦回路不一樣。

    說不定作者都不知道自己的文章可以這么被理解呢。

    “下面看一下名著導讀這部分，這套真題選的是《紅樓夢》，我們來看一下啊，第一問，”語文老師推了推眼鏡，“文學作品的人物形象往往是多面立體的，《紅樓夢》中的林黛玉無疑是非常經(jīng)典的女性文學形象，請結(jié)合具體情節(jié)，簡單概括一下她的性格特點極其成因?！?/br>
    性格特點。樂知時拿下巴抵著桌子，第一反應是有才華，因為她好會寫詩，但他又在懷疑這算不算性格。

    好在老師并沒有點他，而是另一個男生。那個男生站起來，說的第一個詞就是“多愁善感”。

    “嗯，那你說說她為什么會是多愁善感的性格。”

    男生大咧咧道：“因為她寄人籬下啊。”大概是題目總這么出，總是把林黛玉和寄人籬下聯(lián)系在一起，這幾乎成了他們的下意識反應，無需太多思考。

    “你結(jié)合一下具體情節(jié)，說說這個寄人籬下的境遇是怎么影響她性格的?！崩蠋熇^續(xù)引導。

    男生想了想，“就是她從小就父母雙亡嘛，然后去別人家生活?！?/br>
    認真聽講的樂知時忽然產(chǎn)生了一些奇怪的感覺，不太自然地坐直，擺弄桌上的筆。

    “然后她在別人家肯定就不能像在自己家里那樣唄，這也不敢說那也不敢用的，用的也是別人家的錢?！卑嗌系耐瑢W都被他通俗直白的解釋逗笑了，樂知時卻不覺得好笑。

    老師似乎也是肯定的，引了原文，“嗯，步步留心，時時在意，不肯輕易多說一句話，多行一步路，惟恐被人恥笑了他去?！?/br>
    “對，就是這個意思?！蹦莻€男生又說，“而且別人對她再好，也不是親生的嘛。所以她就會比較敏感，想很多?！?/br>
    樂知時眨了下眼，盯著卷子，用修正帶涂掉了自己寫的“才華橫溢”四個字，填上多愁善感。但盯了兩秒，他又涂掉了，而且動作有點沒耐心，不僅沒涂掉，修正帶的角還把之前覆蓋好的部分劃破了，露出被掩蓋的“才華”兩字。

    “寄人籬下，說得很對?！?/br>
    老師如此評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