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節(jié)
一個十尺長幾乎到頂的書架,沒有一格是空著的,而上面每一摞書,多則十數本,少則三五本,整整齊齊地碼著。 小太監(jiān)還告訴容歆,底下柜子中塞得滿滿的,也是醫(yī)書…… “您是將太醫(yī)院的藏書全都搬過來了嗎?” 未等太子回答,容歆緩緩轉開視線,一眼便瞧見旁邊書架上的一本書,封皮上寫著“心經”二字,走過去拿起來一瞧,發(fā)現底下幾本也是《心經》,只不過是不同版本。 而這一書架上,上下一瞧,皆是佛經或是佛理相關的書籍。 “我知您這一年新進的藏書極多,沒成想竟是這般多……”便是康熙罰她抄佛經,恐怕也不比抄醫(yī)書強上多少。 突然有了夾緊尾巴安分做人的使命感呢…… “先前左都御史給皇阿瑪送書,我經得皇阿瑪同意,便都挪了過來,后來我擔心有人為了尋孤本珍本給我而生出事端,便放出風聲,說不作珍藏之用,只想要手抄本平常翻閱?!?/br> 太子稍顯無奈道:“手抄本易得,數量便稍有些不可控,先前已經擇出一部分捐至京城各大小書院了。” 此事容歆記得,她慢慢走回醫(yī)書架前,還未抄,心中便顯出幾分疲憊來,“這些書,您可是都看過了?” “我并不準備鉆研此道,便不該耗費精力于其上,遂只一目十行,未曾深讀?!?/br> 言外之意便是,全都看過了。 太子又道:“若是隱瞞,未免有欺君之嫌,不若還是向皇阿瑪陳明實情,減少……” “不必。” 容歆此時內心的那根支柱,已經被知識的力量重新穩(wěn)固住,任是怎樣的狂風巨浪也無法撼動。 “我抄得完?!比蒽踔聊苤匦聮炱鹦δ?,“怎能教您為此等小事去向皇上求情呢?” 然后容歆便準備先謄抄一遍,再帶去景陵慢、慢、抄。 而當康熙知道太子竟然有上千本醫(yī)書時:“……” 第110章 進入十一月之后, 容歆原本的短期計劃才完成了千分之三便不得不暫停。 太皇太后言語愈加艱難, 已不能由自身意志力控制, 她不曾因她的狼狽而就此頹唐, 旁人看在眼里卻是極難受的。 此時便顯出來, 太子妃瓜爾佳氏和大福晉伊爾根覺羅氏這個歲數的小姑娘, 沒經歷過太多生死離別, 承受能力到底是差了些。 太子妃是家中極受寵的女兒,一家子的武將,寵愛孩子的方式十分直白, 那便是極盡所能給她最好的, 盡可能不教她受到一絲一毫的傷害。 當初皇上將她指婚太子的旨意, 便是挑不出太子一絲不是, 他們還是像太子妃保證, 會盡所能為其撐腰。 而在這樣家庭中長大的太子妃, 內心其實是極其美好的, 所以每每見到太皇太后那般模樣,說話的聲音便控制不住地帶上幾分哭腔。 不是不堅強, 只是太柔軟。 而大福晉就更不必說了, 她那張臉極誠實, 思想走了一小步, 神情便會追一大步。 有些時候, 人的感情遠近親疏, 并不完全在相處時長, 太皇太后對兩個曾孫媳婦的喜愛, 完全是不加掩飾的。 她見過太多人經歷過太多事,也正因為如此,太皇太后尤其珍惜兩個人此時的柔軟善良。 “太皇太后有命,日后太子妃和大福晉不必再侍奉她用膳了?!?/br> 太子妃和大福晉一并來到蘇麻喇姑跟前,追問緣由,并且請求侍疾盡孝。 然蘇麻喇姑近些日子更加蒼老的臉上,即便忍著傷痛,仍然十分慈祥,“太子妃,大福晉,太皇太后既已經決定,兩位便不必再多言?!?/br> “嬤嬤……” 容歆伸手拉住兩人,微微沖著二人搖頭,隨后又對蘇麻喇姑請求道:“可否允我代殿下們在寢殿內侍奉太皇太后?” 蘇麻喇姑面上扶起一個欣慰的笑容,“太皇太后并未說不見太子妃和大福晉,只是不用兩位侍奉她用膳喝藥而已?!?/br> 太子妃和大福晉一聽,這才不再那么緊張。 而容歆隱約猜到太皇太后這般做的原因,心下酸澀不已,仍然對蘇麻喇姑道:“還請您為我請示?!?/br> 蘇麻喇姑頷首,請?zhí)渝痛蟾x去偏殿休息,隨即便轉身進入寢殿。 “姑姑/容姑姑……” 容歆嘆息一聲,安撫道:“太皇太后必定知道太子妃和大福晉孝順,只是時至今日,咱們且萬事順著太皇太后便是?!?/br> 太子妃和大福晉聞言,瞬間便眼睛濕潤,不言不語地相攜前往偏殿。 須臾之后,蘇麻喇姑重新出現在寢殿門口,問道:“勸回去了?” 容歆點點頭,“是。” “唉——”蘇麻喇姑長嘆一聲,“你隨我進去吧?!?/br> 容歆跟在蘇麻喇姑身后,一進內室便見太皇太后半靠在軟墊上,皇太后則是坐在太皇太后床邊,手中端著粥碗,用勺子輕輕攪著。 “奴才給太皇太后請安,太皇太后萬福金安。” 太皇太后艱難地扯起一側嘴角,沖著她點點頭。 容歆起身,然而下一瞬,她便又不忍心地垂下頭,可腦子里全都是她低頭前看到的畫面。 皇太后晾涼了粥,輕輕舀起一小勺,小心地喂到太皇太后口中,可是勺子還未拿開,粥便順著太皇太后的嘴角流了下來,甚是狼狽。 怪不得太皇太后胸前墊著一塊兒棉布…… 容歆深吸一口氣,走上前,請示過后,接過宮女手中帕子,半蹲在床榻邊輕輕為太皇太后擦拭下巴。 待她擦拭干凈,又看向皇太后,恭敬地請示道:“不若由奴才喂太皇太后喝粥?” 皇太后看向太皇太后,見太皇太后愿意,便將碗遞給了她,起身坐到一旁。 容歆舀了一點點粥粒,然后喂到太皇太后口中,直到確定粥不會流出來,這才拿開勺子。 太皇太后除了病得最重的時候,整個人躺在床上人事不省,哪怕是此時此刻,頭腦也是清醒的。 容歆想,大概越是這樣深切地感受到身體的無力,精神便會越加痛苦吧。 是以,她并不將太皇太后當作一個行將就木的老人,而是一個尋常的病人那般,說著能教她開懷的事情: “太皇太后睿智,定然是看出來了吧?”容歆邊喂她喝粥,邊道,“前些日子大阿哥和大福晉鬧了別扭?!?/br> 太皇太后眼中閃過好奇,而皇太后代她問出來:“為何?大福晉那般好的脾氣,可不像是會惹大阿哥生氣的?!?/br> 容歆抿嘴一笑,“這具體緣由倒是不知,只是從那一日開始,大福晉早晚來慈寧宮請安,大阿哥皆等著她一起走得,全不似從前那般不管不顧?!?/br> 太皇太后笑了起來,咽下粥,又費力道:“正、該、有人、磨、磨、他的、性、子。” 容歆點頭附和,絲毫沒有賣了大阿哥的羞愧感,繼續(xù)說道:“您今日便瞧一瞧,大阿哥是不是等著大福晉一起走得。” “好?!?/br> 這一碗粥,喂了小半個時辰,期間還重新換了半碗熱的,又換成太子親自侍奉太皇太后吃粥。 容歆也沒單說太子、大阿哥兩對夫妻的事,還說了些旁的阿哥格格間發(fā)生的小事,不拘是小孩子吵嘴還是鬧了笑話,都說給太皇太后聽。 而一碗粥喝完,太皇太后也累了,吩咐容歆待她醒了再走,然后便昏睡過去。 太子坐在太皇太后床邊,對容歆道:“姑姑,勞您幫我與太子妃說一聲,往后我便留在慈寧宮侍疾,便不陪她回去了?!?/br> 容歆知道太子與太皇太后感情極深,定然是得到了康熙的應允,所以才暫時擱置學業(yè)守在太皇太后身邊。 她也不猶豫,直接前往偏殿,將太子的話轉達給太子妃,又寬慰了太子妃和大福晉幾句,好歹安撫住兩人,沒有堅持一同衣不解帶地為太皇太后侍疾。 下午,大阿哥來到慈寧宮,一同過來的還有其余年歲大些的小阿哥們,只是并未能見到太皇太后便被康熙攆回阿哥所去。 獨獨太子和大阿哥連同太子妃和大福晉一直等到太皇太后再次醒過來,請過安之后,太子妃和大阿哥夫妻離開。 晚膳依然是太子喂得,他是個仔細的性子,又有了一點經驗,比早膳時提前了將近一刻鐘便喂好,而且并未教太皇太后在皇阿瑪面前顯得太過狼狽不堪。 宮女將碗撤下去后,太皇太后忽然對康熙道:“這、有你、皇、額娘,你、和、太子、明日、再、來?!?/br> 她眼神中盡是不容置疑,太子看向皇阿瑪,康熙則是看著太皇太后,良久,答應下來,帶著太子出去。 太子并未就此離開慈寧宮,而是直接命人收拾了一間屋子住下。 康熙卻不可長留,皆因朝中不只有議和之事久久未能落定,又有于成龍密折告明珠、余國棟賣官等事亟待他處理。 而容歆始終未得太皇太后準她離開的話,便一直待在太皇太后寢殿中,看著太皇太后吩咐蘇麻喇姑準備筆墨。 寢殿內眾人皆有所感,心知太皇太后恐怕是要留下遺言,氣氛頓時便沉郁起來。 “哀家、壽至、古、稀,爾等何必、作此態(tài)?” 皇太后和容歆見證,宮女磨墨,蘇麻喇姑親自執(zhí)筆,顫抖地寫下每一個字—— “哀家嫁入愛新覺羅家數十載,前半生波瀾不止,然后半生因孫玄燁,未曾有半分苦楚?!?/br> “諸子生于帝王家,未嘗人間疾苦,當報于帝王家,報于百姓,不可盡顧私利。” “哀家不愿父子反目,兄弟鬩墻。” “卑不動尊,切勿擾太宗清凈,葬哀家于孝陵即可。” 第111章 太皇太后支開康熙和太子, 留下一封遺言暫且封存, 滿宮上下皆心照不宣, 只是未曾表現出來。 而從那一日開始,太皇太后的病情驟然轉下,及至進入十二月, 太醫(yī)數次診斷其病情危急, 一日里大部分時間處于昏迷之中。 她身體和精神上皆飽受折磨, 然病容雖憔悴痛苦,她醒來面對孫子曾孫們之時, 仍然明朗達觀, 并且直到生命的最后,依然為眾人留有這樣的一個印象。 十二月二十五日,太皇太后博爾濟吉特·布木布泰最后看了一眼她最在意的人們,又強調了一遍“卑不動尊”之后,于慈寧宮中溘然長逝。 也只有這一刻, 太皇太后望向康熙、太子和蘇麻喇姑的眼神中方才充滿了不舍, 教人意識到,她仍然留戀這人世間…… 容歆跪在地上攙扶著蘇麻喇姑,腦中不自覺地閃過太皇太后生前的畫面,最后定格在了她留下遺言的那一日。 太皇太后緊緊攥著她的手,囑咐道:“天家無情亦可有情, 愛新覺羅家, 父子兄弟如何, 皆在皇上和太子一念之間, 容歆,太子是個好孩子,寬慰太子,莫要教太子走偏了路……” “太皇太后……嗚……” 耳邊聽著眾人悲戚地哭聲,容歆突然感覺到懷中一重,立即回過神來,面上悲痛,聲音中不掩擔憂道:“嬤嬤?您可還好?” 蘇麻喇姑根本支撐不住身體,整個人靠在容歆身上,泣不成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