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個很淺顯的道理——痛是可以說出來的。

    只是人們隨著年齡增長似乎逐漸忘記了, 或者說有的人生性內(nèi)斂，又或者說有的人恥于將疼痛說出來，人們似乎默認了將疼痛訴說給他人是一種軟弱的行為, 尤其是在性別偏見之下, 成年男性似乎更沒有這種權(quán)力。

    對太宰來說, 我分不清他是哪種情況，也可能哪種都不是——他總是有自己的理由的。

    我伸出手，掌心向上，對他說：“能把手臂放上來一下嗎？我不會解開你的繃帶的?！?/br>
    青年將他的手臂放在我的掌上，我還沒說話, 他就率先感慨起來：“這樣對比下來, 伊君的手真小啊?！?/br>
    “男女性別差異所導(dǎo)致的正常現(xiàn)象?！蔽艺f著，輕輕握住他的手臂——這里就很好的體現(xiàn)出了他的話, 太宰的手臂其實也很瘦, 但我是無法完全握住的。

    他說：“很久以前有傷口留下了, 就在這里——距離現(xiàn)在究竟有多少年頭我也說不清。傷口好了一次之后, 又會添上新的傷口, 到最后就難分先后了，就像在樹皮上用刀刻字, 到最后只會變成斑駁丑陋的痕跡，不會留下任何有價值的東西。”

    太宰的表情平常得就像在和我討論接下來要吃什么, 不, 甚至討論食物都比這要來得有情緒波動, 他只是在陳述, 在告訴我：他做了這么一件事, 僅此而已。

    我另一只手隔著繃帶, 從他手臂彎折的位置往下?lián)崦? 直到手腕處才停下。我就像在隔著一層繃帶感受他過去的人生。我想我現(xiàn)在一定表現(xiàn)得很低落。

    太宰對我說：“我其實超討厭疼的。”接著他又變成了璀璨的笑顏，“不過，沒什么人會喜歡疼痛吧？啊……受虐狂、瘋子、需要依靠疼痛清醒的人除外?！?/br>
    我輕輕捏了捏他手臂的兩側(cè)，然后抬頭問他：“這樣會疼嗎？”

    “不會?！彼w快的回答了，“疼痛是積累得越久就越遲鈍的，盡管我還沒能完美的做到對疼痛麻木，但至少……”太宰好像對自己的回答不滿意，他又立刻改口了，“如果我說痛，伊君會怎么做？”

    我下意識的問他：“有什么可以讓人忘記疼痛的辦法嗎？”

    “伊君還說我狡猾，分明狡猾的人是你吧？將我提給你的問題又原封不動的拋回來，是想等著我來給出完美答復(fù)嗎——”太宰說，“這樣……那就這樣吧……”

    他偶爾會陷入一種自言自語的思考狀態(tài)，我安靜的等著他。

    太宰靈機一動，像是想到了一條絕佳的妙計。

    “伊君，說‘痛痛飛走——’看看！”

    ……他、他說什么??？

    是、是讓我說那句“痛いの痛いの飛んでいけー”嗎？

    眼看著他的表情就要從欣喜轉(zhuǎn)到失望，我趕緊輕咳一聲清清嗓子——

    學(xué)著我曾經(jīng)見過的模樣，一只手托著他的手臂，另一只手蓋在上面，然后輕輕拍打兩下，將這只手一翻，仿佛真的將疼痛甩出去了似的。

    嘴里還振振有詞的說著：“痛、痛痛飛走啦——”

    唔唔……感覺好丟人怎么回事。我感覺自己耳朵發(fā)燙，說不定紅到滴血。

    太宰得到了自己想要的，興奮的說：“這邊也來一次吧！”然后換了只手送過來。

    “這……這邊也……”我說，“痛痛飛走！”

    我做完后，他抽回自己的手臂雙手合掌，像拜見神明一樣兩眼水汪汪的放著光對我大加贊賞。

    “真厲害！完全不痛了呢！難不成伊君真的是菩薩嗎？”

    我覺得我們的對話水平從二十歲變成了十二歲，不，十二歲的孩子也不興這一套了。

    只是，被他這么一逗弄，我的心情也變好了不少。

    我把手放下，正經(jīng)的板起臉，提醒他我們還有正是要做。

    “太宰先生，我們現(xiàn)在要去把行李搬到新房間，然后還要去取現(xiàn)金，去吃飯……時間很緊張的。”

    在這件事上他充分表現(xiàn)出了“極度缺失緊張感”，但是態(tài)度十分良好的向我保證。

    “好~”

    我們轉(zhuǎn)移好行李之后，就去銀行取了現(xiàn)金，我們從銀行出來后在街上隨便走了兩圈，尋找合適的地方填飽肚子。

    “今天要走不少山路，體力支出一定會比昨天還大。外加景區(qū)不一定能找到合適的地方吃晚餐……那么現(xiàn)在這頓飯就不能按照早餐的規(guī)模來處理了?！蔽艺f，“就當做是午餐吧?！?/br>
    “午餐的話，方才左手邊路過的拉面店怎么樣？”

    我也不喜歡麻煩，干脆就直接選了：“那就拉面吧?！?/br>
    這家拉面店是自選配料和面條那種，在機器上按下自己的搭配就行了。我破天荒的選擇了最辣的辣度，等餐齊了之后，太宰看著我面前紅彤彤的湯汁，眼神中閃著異樣的光彩。

    我取出一個味碟，舀了一勺辣湯放進去推給他。

    “你想試試嗎？”

    他舉起小碟子就直接滿口飲下——

    “咳咳、咳……”他動作又急，很快就嗆到了，耳根子都紅了。

    我趕緊想把水杯遞給他，可水杯里的水還在冒熱氣，我只好一邊拍著他的背，一邊給杯子吹涼氣，然后才把水杯遞給他。

    “水很燙，慢點慢點……”

    他伸出舌頭試了下水溫，我緊張兮兮的看著他，他此時氣已經(jīng)順過來了，居然轉(zhuǎn)頭來看著我，還說：“……不燙了誒?！?/br>
    我：“……趕緊喝水?！?/br>
    我不敢移開視線，等他喝了水，已經(jīng)完全無恙了之后我提在嗓子眼的那口氣才徹底順下來，看著味碟上參與的一點辣湯，心想我要是不遞給他他也不會嗆著了。

    太宰沒說什么，而是舉起將味碟，將上面喝了一半的辣湯又喝下去了。

    我：“！”

    不過這次他沒什么反應(yīng)，也就是喝完了喝了兩口水，然后吐出舌頭像是這么做就能將辛辣的感覺從身體里排出似的。

    不等我發(fā)言，他又一次率先搶到先機：“原來伊君喜歡吃辣的嗎？”

    “不……也不能這么說?！?/br>
    我說這話，一邊望著他臉上的表情，看起來是真的平靜了。

    “只是偶爾會想吃一次辣的。最近都吃得很清淡，想換點口味罷了，每天都吃辣的我也做不到。”

    在我說話的間隙，他已經(jīng)拆開了一雙一次性筷子遞給我。

    “謝謝?！蔽医舆^筷子，攪和了兩下碗中的面條，在紅湯中已經(jīng)渡上了一層亮亮的油光，我夾起來一小撮面吃了下去。

    吃拉面的回憶要追溯到好幾個月以前了。

    “之前也是太宰先生提議吃拉面呢……”我說，“難不成太宰先生其實很喜歡拉面？”

    “就像伊君偶爾會吃辣一樣，我也談不上喜歡拉面——偶爾換個口味罷了?！彼麑⑼肜锏牟鏌豢曜影催M湯里，把底下的面條翻上來，他白色的骨湯看起來令人食欲大振。

    他說：“不過，哪怕是我也有堅定不移的喜歡著的食物啊。”

    “果然還是蟹rou？”

    “沒錯，蟹rou最棒了?！?/br>
    我們吃完出來，正要往車站去，太宰突然對我說：“伊君的嘴唇好紅?！?/br>
    聽他這么說，我還以為是剛才吃拉面的辣湯沒擦干凈，趕緊掏出鏡子用紙巾擦了擦嘴唇，發(fā)現(xiàn)還是一片飽滿的紅色。

    我舔了舔嘴唇，無奈的表示：“……只能等它自己消了?！?/br>
    他安慰我：“沒關(guān)系，這樣也很好看?！?/br>
    “烈焰紅唇和秋日紅楓更配嗎？”我忍不住也開起玩笑來。

    “真是個天才的想法?！彼f，“等會兒可以多拍幾張照來驗證這個結(jié)論是否正確?！?/br>
    我們中途轉(zhuǎn)過一次車，這期間他接了個電話，大概是工作上的，我記得昨天他也接了個電話，看來是真的忙。

    到達嵐山之后，我們先是去了幾座有名的寺廟觀摩，現(xiàn)在正值旅行季，人不少。即使是被開發(fā)得十分完備的景區(qū)，人一多，山路走起來就不那么舒坦了。沒想到正趕上老年旅游團，我們的處境越發(fā)“雪上加霜”——這條最熱門的游玩路線，道路太窄了！

    為了避免被沖散，我們這回誰也沒糾結(jié)，牽起了手往這條主線之外跑。

    “……呼?！?/br>
    “真可怕啊?！?/br>
    “是啊。”

    這短短幾步逃跑路線，竟是被我們跑出了一副視死如歸的架勢。

    我們和大部隊錯開，跟著往上找到的攻略往一條人不那么多的小路走去。我們前面有位帶著耳機搖頭晃腦的男學(xué)生，山間幽靜，只有人的腳步聲、鞋子踩到樹葉的聲音，于是那男生唱歌的聲音就格外的……清晰。

    “stay with me~oh~”

    他的歌聲甚至稱得上是婉轉(zhuǎn)動聽，我隔了好幾步已經(jīng)聽出來是平成某歌姬的大熱曲。

    聽著聽著，這歌聲就到達了我右耳，我猛地感覺哪里不對，就看見身旁的太宰也跟著哼了起來。

    我承認，我已經(jīng)被他可愛的樣子完全吸引了注意力。結(jié)果我一看他，他又立刻按下了off鍵，一個字也不唱了。

    他還得意洋洋的看了我一眼。

    我：“……”

    我們走在不平整的山路上，太宰突然說：“這條路真長啊……話說電影、小說之中不是經(jīng)常會出現(xiàn)這種劇情嗎——在山路上走著走著，背后的路就消失了，眼前的風(fēng)景也變成了從未見過的異界之景。”

    “怪談故事偏多吧?！蔽艺f，“比如是吃人不吐骨頭的妖怪的巢xue，又或者是山間捉弄人的精怪的惡作劇……‘通往異界’應(yīng)該是這幾年才流行起來的新題材吧？”

    “說是‘異界’，搞不好是冥界呢?！?/br>
    “太宰先生，說到冥界，京都不正好就有這么一則怪談嗎？”

    “怪談？”

    “就在清水寺附近，據(jù)說有一座連接著黃泉的古井。”

    他聽到“黃泉”這個關(guān)鍵詞，就哇哇大叫了起來：“還有這么一勞永逸的方法啊？”

    早料到他的答案，我語重心長的說道：“但是啊……據(jù)說小野篁就是通過這口井進出黃泉的。”

    “啊……”太宰像xiele氣的皮球，“這可不行，如果小野篁進出的黃泉之井，豈不是還有死后的世界？我可不要?！?/br>
    我信誓旦旦的說：“如說太宰先生的話，去了黃泉搞不好也會被抓去工作的。”

    “哇哦——這句話殺傷力太強了說真的我雞皮疙瘩都要起來了伊君！”

    “不如說太宰先生是有多討厭工作啊。”

    “總之就是不要！堅決不要！”

    我們談話間已經(jīng)走到了山中的平路，前方架著一座平面橋，其兩側(cè)立滿楓樹，樹葉垂落，在漫山遍野的紅色之中依稀還有幾抹蔥翠，繁茂的紅葉將我的視線填得滿滿當當。山林中偶爾傳來一聲鳥兒的啼囀，卻在楓葉蕩漾之時被沙沙的摩擦聲蓋住。

    “……真好啊?！?/br>
    要是按照原定的計劃，現(xiàn)在就是合適我告白的場景。

    但我看向身旁的人微仰著頭，同我注視著同一片紅葉林，這些細細碎碎、收拾不好的情緒就煙消云散了。

    我剛收回視線，就聽到身旁的太宰說：“伊君原本計劃的……場景，是在這里嗎？”他隱去了“告白”兩個字，但我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我不太好意思的點了點頭。

    “……我覺得氣氛很重要?！蔽艺f，“反正現(xiàn)在也已經(jīng)……說過了?！?/br>
    而且我也明白不是什么都要講究儀式感，有些事一切由心說不定會更好。

    陣風(fēng)拂過，葳蕤的樹林將我們包圍在其中，葉子被風(fēng)吹落，在空中打著旋墜落了，我伸出手，這片尖型的葉子恰好躺在了我的掌心。

    太宰嘟囔了一句：“有點可惜啊。”

    我放下手里的紅葉，問道：“什么可惜？”

    “我想聽聽——”

    “伊君原本計劃在這里要說給我的那些話?！?/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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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給我寫得肚子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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