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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是放下了碗說:“其實侯爺也明白,推新政是很吃力不討好的事情,侯爺一出生便是人中龍鳳,既不入仕,又不貪財,為何要一意孤行,去走這條千夫所指的路……” 柳長澤不愛在外用食,不知道他這么驕傲又別扭的人,是怎么樣吃膩了慶元春,推行新政要和多少人打交道?向來痛恨柳家的他又是以什么心態(tài),拉外戚入水的。時到今日,受外戚挾持,被言官唾罵,整日周轉(zhuǎn)于權(quán)謀算計之間。 柳長澤可以不背負這么多的…… 柳長澤沒說話,只是又倒了杯茶,目光落在他臉上,像透過他在看什么人。 沈是開口時,苦澀的笑了下:“咸和新政,是源于沈太傅年輕時大言不慚寫的定國策吧……” 柳長澤頓了下,又夾了一粒白蓮子入口,蓮心已被去掉了,清甜可口,像太傅一樣,都是好的回憶。 他口吻輕松:“沒看過?!?/br> 沈是低了頭,眼眶發(fā)紅:“民不加賦,而國用足。咸和新政怎么會有這一句……” 桑弘羊的平準法,王荊公的青苗法,劉晏的常平法……這些變法革新,曾被世人燒毀的禁忌野本,被他一本又一本的收集,然后不知天高地厚的試圖拼接成新的國論。他自知無解,自知弊病深重,所以被他一把大火燒去…… 烈火吞噬著扉黃的紙張,那些他嘔心瀝血研磨了幾千個日夜的想法,以及無能為力挽救大齊國祚的自責(zé),一點一點煎熬著他。 “老師,你在燒什么?” “一些荒唐言?!?/br> “那老師為何流淚?” 沈子卿怔愣的摸了下臉龐,一手濕潤,他低聲說了句:“世間安得兩全法……” 他燒的是一份救國,卻勢必會殃民的罪論。背后是壓迫、腐朽、欺霸等一系列禍患。 用百姓之苦去換國家的強盛。 沒有一個讀書人能做到接受它。 沈子卿也不能。 可他深知這是拯救大齊現(xiàn)狀最好的良藥。 他做不到。 他一出生就是世家之子,不靠祖蔭爵祿,憑借自身考取功名,最后位列三公,功成名就。深受百姓奉養(yǎng),卻不能替他們謀福祉,他無法將可以遇見的災(zāi)害加身在百姓身上,即便國祚飄搖,他只能不停的去解那些史書上的謎題,可他偏偏命短…… 有時候沈子卿也在想,他可能是太懦弱,沒有勇氣去舍棄一生的榮耀,所以拿百姓做搪塞之語,藏住自己害怕從萬人敬仰變成禍國殃民、聲名狼藉的心。 大火將經(jīng)綸燒成了一團一團的灰燼,這些令人咋舌的言論他從未讓別人發(fā)現(xiàn)過。 柳長澤靜默的陪著他,直到火苗熄滅,留下裊裊青煙。 回去的路上,倦鳥歸林,流云散漫,柳長澤突然說了句:“老師想要的事情,我都會做到的?!?/br> 沈子卿聞言搖頭,嘆了口氣:“你聽話點,我就謝天謝地了。” 很多年后,咸和新政第一次提出,和他最初的想法已經(jīng)截然不同,許多他無法解答的問題,都被柳長澤化解了,并且取其精魄,融會貫通,可是糟粕也如同附骨之疽,如影隨形。 而他敏銳的捕捉到了那些隱藏的弊病,所以他筆伐口誅,甚至因為幾點微不足道的相似,像被窺見了陰暗內(nèi)心般,變本加厲的抵制…… 可出自王荊公的那一句“民不加賦而國用足”,怎么會出現(xiàn)在咸和新政里面呢…… 那分明是他已經(jīng)燒掉的孤本。 他在死前看到奏折的那一天,才明白,是他害了柳長澤。 才明白,霍亂天下的人,是他。 只是他已身罹重病,無力回天,他懦弱的躲避著,不敢去承受這一切。他想要小侯爺長樂無憂,卻害他走上這條孤寂的路,他想要盛世長安,卻害的外戚干政,民不聊生…… 而現(xiàn)在,他有兩全法了嗎? 柳長澤愣住了。 有些讀過的詩書,是刻在血液里的,分散在你的習(xí)慣里,表達里,氣質(zhì)里,你甚至不知道出處。 他臉如陰云密布,走到了沈是身邊,俯身貼在沈是耳邊說:“沈大人,有些話,不該說?!?/br> 為什么不該說,因為怕天下人知道,死諫新政而青史留名的沈太傅,才是罪魁禍首嗎? 沈是握住了他的手,聲音輕顫,卻仍是笑著說:“侯爺,一個人走很苦吧,柳家如此勢大,不妨讓我陪你走一程……” “不必了,新政治國安民,而柳家——”柳長澤甩開他的手,生冷的狠厲:“我能讓他盛,便也能讓他——死?!?/br> 柳長澤離開了。 沈是在隔間一個人呆了很久,他思緒很亂,他利用太傅的一點情誼,去接近柳長澤。 但顯然不夠,柳長澤已經(jīng)過分極端了,他抗拒任何人。 沈是只能看著柳長澤墜入沼泥,一點一點的下陷,面對岸上他伸出的手無動于衷,他想,他不應(yīng)該伸手了,而是要買一匹馬,系上繩子,拋給他。 告訴他,我能救你。 譬如,虞書遠。 沈是買了一個白紗幕離,按照記憶里的線路,走了很久,走到一處荒廢的院子,深色的門板一推,便抖落了一層灰,而地上還有一層灰。 沈是知道自己來對了。 院子里青苔遍布,蛛網(wǎng)結(jié)滿了所有角落,水缸里荷葉枯死的只剩下一截桿子,飄蕩著面上和大片霉斑混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