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時洵聞后沒什么反應(yīng)，突然叫到我，道：“前些日子，你也讀到此篇，你有何見解？”

    我當(dāng)時正因為旁的事走神，只聽了個大概，被驟然叫到，心中戲謔道：蘇大儒親自教的嫡孫還能教錯？于是張口就道：“臣弟以為蘇世弟說得……鞭辟入里，一語破的?！?/br>
    蘇大儒拈須一曬，而太子時洵也是冷笑一聲。

    他對蘇喻雖算不上和顏悅色，倒也沒有為難，只是簡短道：“讀書須由師父傳道授業(yè)解惑不假，但若只是一味盲從，也不過是拘儒之論，不求甚解罷了，你回去再讀?！?/br>
    蘇喻道了“是”，叩了頭，退到蘇大儒身邊，我正望著蘇大儒垮下的難看臉色直笑，就聽太子時洵聲音一厲，對我道：“至于你，是本宮讓你近來的日子好過了些？回去把此篇抄一百遍，若是無新見解，明日你小心著些?！?/br>
    半大的孩子被這般當(dāng)眾訓(xùn)斥，那時我的臉皮遠(yuǎn)沒現(xiàn)在這樣刀槍不入，一時間只覺得丟人現(xiàn)眼，頓時垂頭喪氣起來。

    倒是那個蘇喻，同樣是被輕責(zé)了，他面上不但沒有頹喪之色，反倒眼中隱隱透出一分喜色來，以至于出了東宮他還一步三回頭，我納罕地看著他，當(dāng)時就覺得此人是個心胸開闊的，當(dāng)真是個人物，日后定會青出于藍(lán)，雛鳳清于老鳳聲啊。

    現(xiàn)如今看，果真如此。

    又養(yǎng)了些日子，不知是蘇喻妙手回春，還是玉和那道符起了作用，待背后的傷結(jié)痂，倒也沒落下什么后癥。

    ……想想玉和那不靠譜的樣子，多半還是蘇喻的功勞。

    眼看臨近年關(guān)，宮里面臨兩件大事。

    一是除夕將至，慣例要祭祀天地和列祖列宗，普天同慶佳節(jié)。

    二是太子時洵忌辰，在除夕的前不到半月。

    這兩樣與我關(guān)系不甚大，屆時人到了就是，反倒是玉和忙得不可開交，畢竟皇室陵寢就在京郊的棲云山畔，不論是祭祀祖先還是祭祀太子時洵，都是要去的，而棲云山上護(hù)國觀的掌教真人，就是國師玉和了。

    趁他趕回棲云山，諸事纏身沒空來煩我，我在東宮又住了些日子，到行動徹底無恙了，便遣程恩回了謝明瀾，準(zhǔn)備出宮回府。

    程恩去了半日又回，與我道是太后召見我。

    我怔了一下，太后……我方想起是以前的太子妃，我的大嫂，也是謝明瀾的生母，她沒當(dāng)過皇后，直接成了太后，很久沒有人和我提起她了，今日乍一聽，差點(diǎn)沒反應(yīng)過來。

    既然太后召見，我只得去了。

    到了慈寧宮，我在屋外行了禮，進(jìn)屋再跪，一抬頭發(fā)現(xiàn)謝明瀾也在，他見我進(jìn)來，只看了一眼就移開目光。

    太后居于內(nèi)堂，與外間隔著一層紗簾，她讓我坐了，與我隔著簾說話。

    其實(shí)也無甚要緊的，她只問我身體如何，可有甚需要的等等閑話家常，我知道那日之事，宮中對外沒提狎妓與杖責(zé)一事，統(tǒng)說是我舊傷復(fù)發(fā)，好在當(dāng)時在場的那幾個人都是嘴嚴(yán)的。

    不然的話，謝明瀾下不來臺，我也沒面子……若是非要較真，那還有五六十杖記在賬上呢。

    不知太后知不知道內(nèi)情，反正她端端莊莊的問話，我也恭恭敬敬的回答。

    中間再隔了一個面無表情端坐著的謝明瀾，我們叔嫂侄三人簡直挑不出一絲毛病來。

    其實(shí)……以前我與她倒也沒有這樣生分，她對我一向不錯，還差點(diǎn)把她那有天下第一美人之稱的表妹嫁給我，只是后來因為一些緣故……這樁親事沒有成。

    她十四歲嫁給太子時洵那年，我剛進(jìn)東宮讀書，偶爾也能見得到面，我在她眼中是個五六歲的幼童，她于我看來也就是個半大的漂亮jiejie。

    最后一次與她親近，應(yīng)該是我十五六歲那年，有一日，東宮三師斥責(zé)我明里暗地里與鮮卑勾結(jié)，意圖亂政，他們又把“狼子野心”這個典拿出來反復(fù)說，太子時洵卻不置可否。

    他只問我多年過去，對這一詞可有新的見解，我仍是沒有答上來，挨了一頓訓(xùn)，又被罰抄了百遍，直抄得都快不認(rèn)識那些字了，還是無甚新解，想到第二日不知要被太子時洵怎樣發(fā)付，又急又怕。

    正巧遇到這位當(dāng)今的太后，當(dāng)年的太子妃，她見我著急，便拉我坐下慢說，待她聽了緣故，也陪我一頓好想，后來見我實(shí)在想不出，她便柔聲對我道：“太子殿下今日不知為何飲了酒，正在御花園亭內(nèi)納涼，他微醺的時候最好說話，九弟不妨趁現(xiàn)在去請教他?！?/br>
    我謝過了她，半信半疑地去了，果然依她所說，謝時洵在亭中。

    時值夏日傍晚，他少見的穿了一件素白的，半倚半躺在一張?zhí)僖紊?，輕搖著折扇，正如太子妃所言飲了酒，較之平常，他目光多了些許鈍色，少了許多凌厲。

    在程恩的默許下，我上了前去，半蹲半跪在藤椅前與他說話，放軟了口氣道是抄是抄完了，但仍舊沒有想通。

    太子時洵聞言，俯視著我許久，他輕晃著藤椅沒有說話，修長的手指一折一折地收起了折扇。

    我緊張地盯著那扇子，總覺得下一刻就要敲上我的頭。

    而后，他的確揚(yáng)起扇子，不過卻是輕輕點(diǎn)在我額頭上，他自念了一遍“狼子野心”，然后不甚在意地笑了一下。

    后來，他露出我僅見過一次的溫柔笑意來——那是平時絕不可能見到的，只一眼就知道他是將醉未醉的那一種笑。

    他手中的折扇從我的額頭滑至鼻梁，嘴唇，最后抵著我的下巴微微一揚(yáng)，迫使我直視著他，隨后道：“狼子野心……首先養(yǎng)的得是狼，才有后面的可說——謝時舒……你是小狼么？還是小貓？嗯？”

    ……那我就不能是個人嗎？

    彼時我已經(jīng)在東宮呆了十年左右，早被他管教得服服帖帖，即便心中有些莫名，卻也為他難得一見的微醺覺得好笑，不忍拂他的興，我只得別別扭扭道：“臣弟……只是貓罷了。”

    后來回去路上又碰到太子妃，她問到如何，我照實(shí)說了，她許是也覺得太子這樣說我很沒道理，就對我好一頓安慰，還帶著我吃了點(diǎn)心……準(zhǔn)確的說是吃了她最愛的綠豆糕，噎得我半晌沒咽下去。

    而對綠豆糕……我如今再有兩三年都當(dāng)而立了，那之后愣是再也沒有吃過這玩意。

    第3章

    “九弟喝茶，再用些點(diǎn)心吧?！焙熀蟮奶筮@樣說到。

    我道了聲是，看了一盤子綠油油，心想她這個口味真是多年未改……

    正要勉強(qiáng)伸手去取，卻被謝明瀾搶先一伸手，連盤子一起端走了。

    我有些詫異地看了他一眼。

    他卻不理我，只將盤子遞給程恩，低聲道：“去換些咸口兒的來?！?/br>
    說完他又正襟危坐著，對我問詢的視線視而不見，像是什么都沒有發(fā)生，又像是與我賭氣。

    我與太后又閑話不久，吃了兩塊程恩新?lián)Q上來的點(diǎn)心，見天色不早，正欲告退，太后忽道：“九弟，還有一事……”

    我只得又站了，太后沉默良久，道是她近來身子不爽，棲云山雖然坐落京郊，但去一趟也是舟車勞頓，故而她今年去不得棲云山了，叫我代她遙祭那位表妹。

    我應(yīng)后，她幽幽嘆息道：“這事也是難為你了，不過時至今日，也沒有旁人可代哀家去了，九弟多辛苦些。”

    我口中只道“分內(nèi)之事，分內(nèi)之事”，便告退離去了。

    謝明瀾與我一道退出來，他揮退了步輿和侍者，只留程恩在身邊，他略略地走在我前面，卻不理我，只與我不遠(yuǎn)不近地走了一路，一語不發(fā)，我看著神色也是陰晴不定的，著實(shí)讓人捉摸不透。

    我見程恩向我使眼色，那意思看著是叫我與他說話，我只得搜腸刮肚地想了半天，這才想起一事，道：“陛下，臣的傷已大好了，多謝陛下關(guān)懷，只是蘇先生大才，如今因臣私事拖累了他……臣心中也多愧疚，按察使一職公務(wù)繁忙，懇請陛下放蘇先生去忙國事吧?！?/br>
    程恩的臉漸漸皺成一團(tuán)，拭了拭額頭。

    謝明瀾腳步不停，像是沒聽見般，直到我又喚道：“陛下？”

    謝明瀾這才沉沉道：“蘇喻已經(jīng)來回過朕了，他說你的舊傷是火藥所致，傷及了根本……當(dāng)年又未曾精心醫(yī)治，才留下病根，這次須待他精心為你調(diào)理幾年。他已經(jīng)自請左遷京都府觀察使，即日起留任京中，方便調(diào)理照顧你的傷情?！?/br>
    我聞言一驚，這都哪跟哪，京都府觀察使這個官職……我沒記錯的話職責(zé)是協(xié)領(lǐng)調(diào)度京都三萬戍京精兵，雖然是文職，卻總在兵營行走，又責(zé)任重大，相當(dāng)于捏著謝明瀾的命脈，他……他一個文弱書生摻和什么？

    回想起他意味深長地望向我那一眼，我越發(fā)覺出幾分深意來。

    我正待思忖，謝明瀾停住腳步，皺眉對我道：“你那個……君蘭呢？堂堂親王，身邊一個照顧的人都沒有?！?/br>
    我隨口道：“承蒙陛下厚恩，留臣在東宮養(yǎng)傷，只是東宮重地，他的身份卑微，不該在此，臣打發(fā)他先一步回府了?！?/br>
    他面色稍霽，輕哼一聲，倒也沒再說什么了。

    又走了走，眼看再轉(zhuǎn)幾個彎都到宮門口了，他仍是沒有離去的意思，過了一會兒，他停下腳步道：“你的舊傷沒有好全，朕……我之前不知道。”

    我躬身道：“臣惶恐。”

    畢竟那已經(jīng)是大約十年前的事了，那時候他還不到十歲，又因為命格一事，父皇母后雖然當(dāng)場賜死了玉和的師父，但是心中仍是信了，怕他方了太子時洵的壽，所以一直把他養(yǎng)在別苑擇人教養(yǎng)，這宮中壓根沒有什么人與他親厚。

    至于我的那點(diǎn)舊事，當(dāng)年知之者雖不少，但當(dāng)年在場之人也都是公卿重臣，他們對我有些心中多有虧欠，故而也不會再往外說，所以謝明瀾不知道實(shí)屬正常，怪不得他。

    待已經(jīng)行到宮門前，謝明瀾停住腳步，我見他既不是要出宮，也不是要回養(yǎng)心殿，他就只是負(fù)手站在宮門前，一副冷峻模樣。

    可我是要出宮回府的，見他那樣，我一時間告退也不是，不告退也不是。

    靜默良久，我與程恩眼神交流了幾個回合下來，只得試探道：“呃……臣……之前偶得一柄寶劍，名喚拂白，臣見識淺薄，只有見到那柄拂白時，才知什么是‘一尺寒光堪決云’……不知陛下可愿駕臨一觀？”

    謝明瀾聞言微微揚(yáng)起眉心，竟似有些吃驚。他仍是負(fù)著手，不知思忖什么，而后卻微微偏過頭去。

    我正對著程恩皺眉，卻聽謝明瀾輕咳一聲，轉(zhuǎn)過身慢吞吞道：“既然是小皇叔一番好意，朕今日閑來無事……那就去看看吧?！?/br>
    謝明瀾換了便衣，輕車簡從，不多時與我到了九王府。

    我一直沒有封號，太子時洵走得早，沒有來得及上奏先帝賜我封號，后來先帝因為痛失愛子，一病不起，不出幾年也跟著去了，也沒來得及管我的事。按理說其他皇兄們都是按封地取得封號，可我又被太子遺旨留在京中，沒有封地，朝中旁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也不提，總之這事兒就一直擱下了。

    好在京中就我一個親王，王府也就只此一家別無分號了，倒不至于叫混。

    我的府邸慣來門前冷落，人丁稀少。府內(nèi)有一個老眼昏花的管家，他那兩個五大三粗的兒子做些門子雜役的活計，他還有一個小女兒，出落得如花似玉，只是近年讓我寵得越發(fā)潑辣，因著還未到出嫁年紀(jì)，便留在府內(nèi)做侍女，平素端個茶遞個水，脾氣上來了敢頂我?guī)拙洹?/br>
    我御下不嚴(yán)自己是知道的，統(tǒng)共就這么幾個人也沒什么可御的，可是我也沒想到，我們一行人到時，我一開門，正碰兩人推門出來，巧不巧的與我正撞了個滿懷。

    若只是撞到也就罷了，偏這二人大白天穿著夜行衣，蒙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就剩一雙眼睛，一人提著一條哨棍，我再定睛一看，不是君蘭和我那侍女綠雪又是誰？

    我還沒怎樣，卻給程恩嚇得夠嗆，一聲“護(hù)駕”喊出去，頓時刀光劍影一片。

    我忙對兩人喝道：“你倆胡鬧什么！膽敢沖撞圣駕，不要命了？”兩人這才方知闖下大禍，忙丟到武器扯掉蒙面，跪地告罪。

    我正喚了人來押他倆下去，卻見謝明瀾揮退侍衛(wèi)，揚(yáng)手止住了，他似笑非笑道：“小皇叔的家人著實(shí)有趣，這番打扮有什么緣故，又要往哪里去？也說與朕聽聽?！?/br>
    王府堂中，謝明瀾落座正位，道：“小皇叔請，朕聽聽罷了?！?/br>
    只是唯一一個端茶遞水的侍女在堂下跪著，我只得先與程恩私語幾句，叫他去奉茶了。

    這邊事畢，無奈之下，我只得對兩人道：“你倆胡鬧至此，到底有何緣故，趕緊和盤托出，本王定當(dāng)家法處置你們！”

    說這話的時候我都有些心虛，我這九王府哪來的家法。

    綠雪和君蘭都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兩人只看了看我，你一句我一句便把此事道出。

    原來是昨日綠雪拉著君蘭去一酒樓吃小灶，恰逢幾個下值的皇宮衛(wèi)軍在那吃酒，那幾個衛(wèi)軍多喝了幾杯，借著酒勁輕薄了酒樓里的賣唱姑娘幾句，這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綠雪這小丫頭被我寵得驕縱潑辣，見狀便上去與人出頭，與他們口角了幾句。

    后來那幾個衛(wèi)軍一看，發(fā)現(xiàn)綠雪比那賣唱姑娘生得更為秀美標(biāo)致，就轉(zhuǎn)而言語輕薄于她，一時間說她不過，那些人便開始動手動腳，綠雪仗著自己有點(diǎn)三腳貓的功夫，趁其不備一個大耳光就抽到人家臉上了。

    君蘭彼時還算識大體，他從皇宮中撿了條命出來，生怕給我在外生事，故而他本不愿出面以免橫生枝節(jié)，只是他眼見綠雪吃虧，莽漢之心一動，便也按捺不住，上前喝止。

    后來那幾個衛(wèi)軍又一看，這里竟然還有君蘭這么個樣貌出挑到扎眼的，登時眼睛都直了，又放了綠雪轉(zhuǎn)而又去纏他……

    我聽到此，忍不住扶額道：“這都什么跟什么，早晚把你們兩個轟出去?！?/br>
    總之，這兩人與那幾個衛(wèi)軍在酒樓叮叮咣咣大打了一場，直鬧到掌管京城治安的金吾衛(wèi)聞訊趕來，這倆人才自知闖了大禍，頓時撒腿就跑，那幾個衛(wèi)軍向來是作威作福，何曾吃過如此大虧？自然也不肯善罷甘休，喚來了營內(nèi)兄弟，追著他倆滿城滿街的跑了一天。

    綠雪和君蘭兩人好不容易甩掉他們，今日越想越氣，二人一合計——可他倆一個莽撞一個潑辣，能合計出什么好來？故而大白天就扮上了夜行衣，預(yù)備去衛(wèi)軍營外蹲那幾人，好報復(fù)一頓出氣。

    我越發(fā)沒好氣道：“誰借你們的膽子，還敢夜襲衛(wèi)軍軍營？若是金吾衛(wèi)上門來要人，本王也保不住你們?！?/br>
    謝明瀾倒是聽得饒有趣味，聽到最后他眸光閃爍，不知在想什么，他喚來程恩吩咐了幾句，又問道：“現(xiàn)在的衛(wèi)軍統(tǒng)軍是誰？”

    程恩不知為何看了我一眼，有些猶豫道：“是叫徐熙……此人今年剛升的統(tǒng)軍，聽聞他治軍嚴(yán)謹(jǐn)，按說不會放任手下如此放肆……”

    謝明瀾道：“叫他即刻去查，查完回稟?！?/br>
    而后，他目光在君蘭身上定了許久，口中卻是對我緩緩道：“原來小皇叔喜歡的是這樣活潑生動的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