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疑心是我出現(xiàn)幻覺了。

    不同于蘇喻自棲云山后救起我那次，這一次他是生生從徐熙手中救了我，以徐熙的為人，定不會為蘇喻隱瞞。

    后來我被抓了回來，蘇喻定也不會有什么好下場。

    只是這些日子我也是個泥菩薩，蘇喻之事雖也壓在我心底，但是也無余力再深想。

    哪知……哪知今日他竟然好端端出現(xiàn)在我面前了。

    我望著他俊雅的面容，一時有些恍惚，脫口道：“你……沒事呀？可太好了……”

    說完，我才想起自己已發(fā)不出聲音，連忙撐起身子指了指案上的紙筆。

    我自知如今這副狼狽情狀甚是難堪，好在我與他太過相熟，羞慚了一瞬也就過了這個勁兒。

    蘇喻如尋常一般專注地望著我，待我說完，他面上卻無甚波瀾，唯有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下流動著極為隱晦的暗涌。

    他又溫柔地?fù)崃藫嵛业念~發(fā)，輕聲道：“是，陛下不曾降罪于我，殿下放心。”

    我又是一怔，指了指自己，道：“你聽到了？我沒啞？”

    蘇喻這次沒有立時回答，他徑自取過我的手腕，一邊按在掌中把脈，一邊扯出抹淺笑道：“我本也不知自己有讀唇的本領(lǐng)，只是看到殿下的唇動，便知是這個意思了?！?/br>
    聞言，我甚是欣喜，扒著床邊自下看著他，道：“蘇喻啊蘇喻，你怎么那樣厲害?！?/br>
    蘇喻也笑道：“還該多謝殿下才是，讓我又多了一些微末長處。”

    與蘇喻的重逢仿佛是黑暗中的一道光，讓我久違得振奮了許多，更何況他還能看得懂我所言，我便拉著他說東道西，將他全家問候了一個遍。

    蘇喻極有耐心地一句句答著，他這個人向來妥帖溫馴，他答一句便含笑看我的唇形，每當(dāng)他的目光不經(jīng)意掃過我頸間的鎖鏈，他都像是怕我察覺一般，不著痕跡地避了開去。

    問了一大通，我終于心滿意足地攥著他的袖口，想了想，又蹙起眉道：“如此說來，你私縱叛王這么大的罪過，只是被尋了個別的由頭罷官，未免也太便宜了些，謝明瀾沒起疑心？沒有追究？這不是他的手段吧?！?/br>
    蘇喻仍是含笑不語，面上未見到一絲遺憾之色。

    見他不愿答，我想了想，也只得將此節(jié)放過。

    過了一會兒，我閑不住，又打趣他道：“蘇喻，后世說不定會流傳著你的話本?！?/br>
    蘇喻已經(jīng)到了案邊執(zhí)起了筆，好在他的目光一直沒有離開我，故而也沒有漏掉這一句。

    他頓了一下，微微一歪頭道：“嗯？”

    我更是興致勃勃，道：“一位溫潤俊雅的世家公子，年少登科平步青云，后經(jīng)兩次高升兩次罷官，終于做了個懸壺濟世的杏林大家，這無論怎么想，都會被后世傳為佳話吧?！?/br>
    約莫是這次我說的太快太多，蘇喻盯著我的唇看了許久，就在我疑心是不是說得太快了讓他不曾看全的時候，他又笑了一下，道：“是個很好的話本，如果不曾遇到殿下，我的人生可被書寫的多半不會這么豐富?！?/br>
    我向床上一倒，道：“嘲諷？”

    他這次良久不語，只是懸著筆猶豫了很久，終是一個字都沒寫，又將筆放回原位。

    這事出現(xiàn)在他身上，我還是頭一次見到。

    他沒有解釋，只是走回到我身邊坐下，摸了摸我的手腕，道：“不，是慶幸。”

    我與他終歸是上過床的關(guān)系，動作間總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親近，當(dāng)下我也一手覆上他的手背，對他一笑。

    離得近了，我清晰地看到他眸光閃動，眉宇間略帶了幾分憂慮。

    我順著他的手背撫了上去，安撫地拍了拍他的手臂，道：“蘇大人，溫大夫，你就直說吧，我還能活多久？”

    蘇喻緩慢地眨了下眼睛，他道：“殿下這些年受了幾次重傷，又因著一直顛沛流離，不曾好好調(diào)養(yǎng)幾年，以至于傷了元氣，此次更添心病，難愈更甚外傷……”

    他這話沒有說完，因為謝明瀾高挑的身影從門外的黝黑甬道中慢慢步了出來。

    蘇喻順著我的目光望去，依舊如昔日臣子一般跪下恭敬行了禮，然后他淡淡地將后面的話說了下去。

    “我才疏學(xué)淺，如今殿下的脈象衰微，心病難除，恐……藥石罔救，便是今年之事了。”

    聽了這話，我心道：怎么我都快死了，蘇喻的反應(yīng)還沒有我被灌入阿芙蓉那次激烈？

    我還未覺得怎樣，謝明瀾卻忽然停住了腳步。

    他說完這一句，屋內(nèi)便是死一般的寂靜。

    見謝明瀾的神情實在精彩極了，我無聲地大笑起來，笑得倒在床上，仍止不住。

    謝明瀾蘊含著怒氣的聲音卻恰時響起：“蘇喻，你是在威脅朕？”

    蘇喻仍舊平淡道：“草民不敢?！?/br>
    謝明瀾快步到了床前，一把拽起我頸前的鐵鏈，甚是粗暴地將我拽了起來，他掐住我的面頰上，極為仔細(xì)的端詳著我，口中卻對蘇喻道：“心病是什么語焉不詳?shù)恼f辭？他這樣的人鎖了幾天就會死？蘇喻，你難道想再次欺君？”

    蘇喻有些不忍地偏過頭，不去看我狼狽的模樣，只是道：“殿下心高氣傲，怎么會甘心被囚，難免心事郁結(jié)，不得抒發(fā)，終成病根，二則……”

    他抬首定定地望著謝明瀾道：“陛下可曾聽過，如有人摔斷腿骨，即便康復(fù)，終究沒有未斷時堅固，若再遇跌撞，極易復(fù)發(fā)？人的精神亦如此?！?/br>
    謝明瀾緩緩移過目光，微微瞇起眼睛道：“你想說什么？”

    蘇喻垂下眼睫道：“殿下曾經(jīng)被迫服用了大量阿芙蓉，神智幾度崩潰?！?/br>
    此言一出，屋內(nèi)又陷入了死寂。

    我一寸寸地轉(zhuǎn)過眸子，不可置信地望著他。

    我想此刻在場三個人中，只有蘇喻面上最為平淡鎮(zhèn)定。

    他投給我一個安撫的眼神，繼續(xù)平緩道：“上次陛下問我為何要私縱九殿下時我不發(fā)一言，是因為那時我不愿殿下因為我的緣故被陛下責(zé)罰，想來陛下向來明察秋毫，多半已猜到大半，事到如今，此事于我也無甚可隱瞞的了……”他輕嘆了口氣，道：“陛下，當(dāng)年兵變時，私縱他的人也是我，我辭官后，一直陪在他左右……”

    謝明瀾面如寒霜，唯有喉結(jié)不停滾動著，他雖在聽蘇喻所言，一雙眸子卻死死停在我面上，與我似對峙一般。

    蘇喻多半是見我與謝明瀾誰都不說話，他便徑自說了下去，只隱去韓家小姐與清涵一節(jié)，從我如何為他所救說起，直說到我們在江南分別。

    蘇喻很少說廢話，但因著我們在那一年中遇到的事情著實多，縱是他言語精煉，也講了約有盞茶時候。

    他一路講，謝明瀾的神色一路變幻，我只覺風(fēng)雨欲來，可是當(dāng)蘇喻說到我身陷阿芙蓉之苦的時候，他怔了一陣兒，眼中竟然慢慢升起了些許茫然。

    待到蘇喻停了，謝明瀾不知是氣的還是驚的，久久沒有說出話來。

    我在謝明瀾極具威勢的注視下，緩緩轉(zhuǎn)過目光，對蘇喻輕輕動了動唇：“你想死為什么要拉上我？”

    雖說我在他口中是個死定了的意思，但我還不想現(xiàn)在就被他送走——晚一日死，說不定轉(zhuǎn)機或奇跡就出現(xiàn)了呢？

    蘇喻在此等境地下，竟然還被我逗笑了，抿著唇垂下了頭。

    出乎我意料的，謝明瀾再開口時，既不是勃然大怒，也不是冰冷的殺伐決斷。

    他只是探手撫上我的脖頸，不輕不重地禁錮在他掌中，說了一句：“阿芙蓉……那你……”

    這短短幾個字他說得斷斷續(xù)續(xù)，甚至不成句。

    但是他又啞然了。

    蘇喻不知怎么又明白了，我看他不能能讀懂我的唇語，還讀得懂謝明瀾的心思。

    他淡淡道：“多虧有……那位在，縱然期間吃了許多苦，殿下已然戒掉了?！?/br>
    謝明瀾終于還是勃然大怒了，他猛地起身便走，仿佛晚一瞬便會失態(tài)，只匆匆丟下一句：“橫豎都戒了，那便繼續(xù)鎖著吧！”

    “陛下三思！”蘇喻也鮮少一見地提高了聲音，他道：“正如我方才所說，殿下再也經(jīng)不起——”

    “蘇、喻！”謝明瀾已走到門口，卻驟然回身指著他，他在盛怒之下渾身顫抖，咬著牙狠狠道：“你別急，朕還沒有和你算賬！朕視你為佐國良才肱股之臣，才一次次容忍你忤逆欺瞞朕，你現(xiàn)下是迫不及待要斷送你蘇家上下幾十條人命嗎？”

    蘇喻俯首道：“陛下開恩，喻自知罪無可恕，全系我一念之差，一人之過，只望陛下念在蘇家三代盡忠，殺我一人足矣?！?/br>
    “一念之差……”謝明瀾念著這兩個字，冷笑道：“你屢屢私縱此人，是一念之差？”

    蘇喻竟然又微微笑了，他道：“是，不知何時……對殿下起了愛慕這一念，此后……”

    他露出一種頗像“愿賭服輸”的輕松表情。

    看得出來，謝明瀾幾乎被蘇喻氣瘋了，甚至氣出一絲迷茫，他道：“你愛慕他？你愛慕他……如此殫精竭慮地成全他與……他與那個人，當(dāng)真高尚的愛慕！”

    別說是蘇喻，我也是一怔，這句說的是什么和什么？不知為何竟覺這話中很是有幾分酸意和不自在……

    倒不是說謝明瀾不會拈酸吃醋，之前他與我還算親近的那陣子，他也沒少拿此事發(fā)脾氣，只是我沒想到他竟在盛怒之下不自知的流露出這不合時宜的酸意。

    蘇喻這次沉默良久，幽幽道：“大約是因為陛下未曾見過……”

    他說到這里，又將后面的話咽了下去。

    “什么？”謝明瀾喝道：“說！”

    蘇喻終于嘆了口氣，道：“我與殿下在邊陲時相處半年有余，然而只有在見過殿下與那位相處時的模樣后，我才知這份心思不過是癡心妄想?！?/br>
    謝明瀾猝不及防地退了一步。

    他怔怔地望著蘇喻，又像是用盡全身力氣抬起眼簾，遙遙地向我投來一眼。

    然而我只來得及看到他泛紅的眼眶，他便匆匆別開了眼眸。

    他像是連一句話都不想說了，只是一揮手，轉(zhuǎn)身欲走。

    “但是……如今有一個兩全之計?！?/br>
    蘇喻的話再一次讓他停下了腳步。

    蘇喻望著他的背影，平平道：“此次西征鮮卑途中，我尋到了一人，那人正是叱羅家的孤女?！?/br>
    我的心中沒來由地一突，忍不住撫上胸口，明明現(xiàn)下我早已對蘇喻失去了戒心，卻仍在他提到那人時升起了一絲不祥的預(yù)感。

    我想喚他，但是他并未向我投來一瞥，我徒勞地動著唇，沒有一絲聲響傳出來。

    蘇喻道：“銀針刺xue法我本也沒有過多把握，此次尋到了叱羅家孤女，卻見她恢復(fù)如初，與常人無異，唯獨失了記憶——故而恕喻斗膽，既然陛下不愿放九殿下，與其眼睜睜看著他因心病而死，不如……”

    仿佛一把烈火將我燒著，我猛烈地扯著鐵鏈，無聲地咒罵著蘇喻，就算在當(dāng)年的正陽門前我身陷重圍時，也不曾對他有這般的恨。

    許是鐵鏈嘩嘩作響的噪音傳到了那二人耳中，他們不約而同地向我望來，神色各異，眼神卻有幾分相似。

    第30章

    待我回過神來，只覺一身冷汗簌簌，散落的黑發(fā)黏在脖頸上，狼狽至極。

    我望了望蘇喻，又望了望謝明瀾。

    他們兩人一個立一個跪，皆露出幾分脆弱躊躇之色。

    但我想他們并非是想詢問我的意見。

    見蘇喻向我看來，我本想質(zhì)問他的，只是不知為何，忽然就想起他對我的好，我的唇角控制不住地一顫，心中只剩傷心了。

    我十分認(rèn)真地問他道：“你為何要這么對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