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孩子……

    虞外公溫柔地摸了摸柚柚的頭發(fā)，對周老說：“柚柚怕生，你別介意。”

    然后跟柚柚說：“這位是周爺爺，也是外公給你找的老師，周爺爺可厲害了，柚柚跟他打聲招呼好不好？”

    柚柚的反應(yīng)是抓住了外公的手，朝他身后躲了躲，無聲拒絕。

    虞外公也沒有生氣，知道自己把她帶出來她肯定害怕，對周老說：“怎么樣老伙計，能當(dāng)我們柚柚的老師，你可是燒了八輩子的高香?！?/br>
    周老端詳著柚柚，拿起手機，努力溫和問她：“你叫柚柚是嗎？這幅畫是你畫的嗎？”

    柚柚看著他手機上那幅蠟筆涂鴉，她當(dāng)時畫的是爺爺跟外公，寥寥幾筆，形神具備，如果是別人問她的話，她不熟悉對方，只會別過頭不搭理，可周老不一樣。

    上輩子，她見過這個老人。

    上輩子的柚柚什么都沒有，她在繪畫上展現(xiàn)出了驚人的天賦，但對于人情世故實在是不擅長——她討厭跟人來往，只想一個人默默待著畫畫，她展露出的才華十分可怕，因此很快被有心人盯上，甚至差點兒被關(guān)起來當(dāng)作繪畫工具來使用。

    雖然不愛吃飯，可柚柚要活下去的呀，她總是要吃點東西喝點水，還要有錢來買畫筆顏料跟紙，她的畫畫得極好，但凡是有點眼光的人都能看得出這個小姑娘未來前途無量，而且看起來又呆呆的，好像什么都不懂，如果把她留住，還不是名利兩全？

    柚柚被哄騙說如果想要賣錢就跟著對方走，她想了想，還是跟了上去，對方砍價砍得非常兇，理由是柚柚沒有名氣，所以畫不值錢。

    恰好，那天的畫廊里，來了個戴著帽子跟墨鏡參觀的小老頭兒。

    小老頭兒一看畫廊老板那貪心的樣子，再伸頭一看柚柚的畫，整個人都驚了！

    雖然對他來說，那只是舉手之勞，但對上輩子的柚柚來說，如果不是小老頭兒，她可能還要吃更多的苦頭，才能嶄露頭角。

    所以在周老問她的時候，她點了點頭。

    柚柚不在意外界對自己的評價，許多討厭她的人攻擊她的畫風(fēng)墮落瘋狂，會給年輕人帶來不好的影響，甚至猜測柚柚是不是有心理上的疾病，才能畫出這種讓人看了頭皮發(fā)麻的畫。卻也有數(shù)不清的人為她說話，周老正是其中一位，他再三聲明，人性是非常復(fù)雜的東西，如果以單純的黑白善惡去區(qū)分，太過膚淺無意義，畫家在自己的畫上傾注的心血，決不是評論者們一句陽不陽光積不積極向上所能概括的，如果不能欣賞藝術(shù)，至少要能夠包容藝術(shù)的多樣性，不能因為你不喜歡，你覺得不好，就去否認(rèn)、去鏟除。

    他甚至多次致電柚柚，想要與她多多交流。

    只可惜柚柚不喜歡見外人，也不喜歡跟人說話，所以并沒有給他這個機會。

    現(xiàn)在再見到這個還精神矍鑠的小老頭兒，柚柚心里有種奇怪的感覺。

    仿佛有點親近，仿佛又有點不安。

    第25章

    周老并不知道柚柚的過去, 他下意識以為柚柚學(xué)過畫畫，便問她：“以前是跟誰學(xué)的？”

    他絞盡腦汁也想不出業(yè)內(nèi)有哪個知名畫家能帶出這樣的徒弟, 虞外公卻告訴他：“柚柚沒學(xué)過畫畫，我之前不是跟你說過，我有個小外孫女，剛出生沒幾天就丟了，那就是柚柚，前不久我們才把她找回來，她是在比較偏僻的鄉(xiāng)下長大的, 連學(xué)都沒有上過?！?/br>
    周老無比驚訝，望向柚柚的眼神都變了，“完全沒學(xué)過？就是天生會畫？”

    說到這個虞外公有無數(shù)彩虹屁等著吹給周老聽：“那你是沒見過我家柚柚, 那聰明勁兒, 星延跟清鶴都比不上她！教她什么都是學(xué)得飛快, 我跟老宋下圍棋, 她在邊上看了會兒就看懂了，還能自己跟自己下棋, 哎呀我跟你說也不夠直觀, 你看, 我手機里還存著那個殘局呢！我讓人給裱了起來，太有紀(jì)念意義了！”

    閑暇無事時，周老也算個棋友, 不過他不愛跟虞外公下, 跟臭棋簍子下棋越下越臭，老虞這人棋藝太爛。

    “還有啊, 她爺爺給她買了好大的拼圖, 就那種3d的, 幾萬塊的，她看一眼原圖她就會拼！季同在旁邊干瞪眼，壓根兒跟不上！”虞外公說起柚柚的聰明就很興奮，“她外婆帶她讀書，那真是一點就通，一學(xué)就會，小腦瓜就跟那掃描儀似的！”

    柚柚淡定地好像外公不是在夸自己，她摳著自己的指甲玩，前兩天剛剪過，因為她有摳手心咬指甲的壞習(xí)慣，宋季同抓著她把指甲給剪了，磨得無比光滑，現(xiàn)在柚柚已經(jīng)摳不動手心了。

    指甲蓋粉粉白白，很嫩，沒有了以往總是干活堆積的污垢，也不用害怕朱富貴而把自己弄得臟兮兮，現(xiàn)在的柚柚可是干干凈凈香噴噴的小姑娘。

    她聽著外公瘋狂吹捧自己，看向眼睛越來越亮的周老。

    周老很激動，他問柚柚：“柚柚，可不可以讓周爺爺當(dāng)你的老師?。恐軤敔斠埠軙嫯嫷?！”

    他說著，起身到書架上取了一本畫冊過來，封面上寫著《周七景山水畫》，里面收錄了他近十年來的作品，周老上了年紀(jì)，精力跟不大上，一幅畫要畫許久，這本畫冊也是前幾年出版的，美院學(xué)生們?nèi)耸直貍洹?/br>
    “這是周爺爺?shù)囊恍┊?，柚柚看看，覺得爺爺夠不夠格做你的老師？”

    柚柚接過畫冊，放在腿上，慢慢翻開。

    周老的畫風(fēng)格也有很大轉(zhuǎn)變，他年輕時的畫風(fēng)更加肆意瀟灑，縱橫睥睨，頗有種醉酒后揮毫而就的快活狂妄，到了老年，這份狂妄經(jīng)由歲月沉淀后變得平和恬淡，畫風(fēng)也有很大的改變，年輕時他更好大江大河，如今的他從一朵蒲公英上也能得到野趣，甚至返璞歸真，老來的畫作中常常帶有幾分令人莞爾的童心。

    柚柚對新鮮事物的接受能力很高，屬于那種不管喜不喜歡都能包容的人，這跟她十五歲之前的經(jīng)歷分不開，喜怒哀樂所表現(xiàn)出的像個假人，剝?nèi)ミ@層軀殼，真實的柚柚就是怎么樣都可以，在鑒賞上也是如此，她翻著周老的畫冊，說不上喜歡，也說不上不喜歡，但無論是從技巧還是意境，周老的畫技都只有“爐火純青”這四個字來形容。

    她翻到了最后一頁，看到了畫冊底封上的一串名字，周老到了這個年紀(jì)，名利雙收，又是業(yè)界數(shù)一數(shù)二的大佬級人物，說一句淡泊名利絕不算夸張，這本畫冊也是他的學(xué)生聯(lián)名收集并參與出版的，他們似乎以身為周老學(xué)生為榮，在底封上還標(biāo)明了自己的身份，除了周老學(xué)生外，還有青年畫家、畫廊老板、鑒賞家與收藏家為這本畫冊署名。

    一長串的名字看得柚柚頭都大了。

    她把畫冊合上，還給了周老，搖搖頭。

    周老心一涼，小姑娘這搖頭什么意思?。?/br>
    柚柚說：“不?！?/br>
    虞外公連忙問：“你不想讓周爺爺做你的老師？”

    柚柚嗯了一聲。

    但是問她為什么，她又不肯說，繼續(xù)追問，她表現(xiàn)出了煩躁的情緒，小眉毛開始皺起來，明明來之前還是愿意找老師的，誰也不知道她怎么突然就不想要了。周老看她這小模樣，也不可能對這么點大的小姑娘發(fā)火，就對虞外公說：“老虞啊，要不你回避一下，我跟柚柚談?wù)?？?/br>
    虞外公立刻警戒道：“你要對我柚柚做什么？！”

    周老哭笑不得：“我這老胳膊老腿兒，十好幾年沒收過徒弟了，我能對柚柚做什么？”

    虞外公信得過他的人品，但仍然警告道：“只給你五分鐘?！?/br>
    他回避前還先詢問了柚柚的意見，柚柚沒有阻止，他才一步三回頭地進了休息室的門，周老在美院地位不一般，身為名譽院長，不僅辦公室獨立，還帶配套的休息室與洗手間，相當(dāng)有排場。虞外公一進去，立刻摒棄了自己國學(xué)大師的身份，耳朵貼在門板上，試圖聽清楚周老會跟柚柚聊什么。

    柚柚小臉兒微微繃著，周老坐在她對面，不想嚇到小姑娘，面上笑呵呵：“柚柚是覺得周爺爺?shù)漠嫴缓脝?？?/br>
    柚柚誠實搖頭。

    “那柚柚為什么不想要周爺爺做老師呢？你非常有天賦，從你外公的敘述中，你沒有學(xué)過畫畫，卻能畫出這么有靈氣的畫來，簡直就像是為了畫畫而生，周爺爺能教你的也許不多，天才嘛，很多是不需要老師的?！?/br>
    “但是柚柚，你還太小了。”

    柚柚抬起頭看向他，不明白他這么說是什么意思，她哪里小了？她只是沒有長個子，其實她已經(jīng)活了兩輩子了。

    “你不想長大嗎？不想走出自己的舒適圈，看看這個世界嗎？”

    柚柚聞言，小眉毛又皺了起來，不大明白周老為什么會這么問她，事實上她覺得自己長大也可以，不長大也可以，人活著本身就是一件很無聊的事情，上輩子她可以好幾年連家門都不出，也從來不覺得孤獨寂寞。

    痛苦才能刺激柚柚，讓她迸發(fā)出無盡的創(chuàng)作靈感，將短暫又熱烈的生命燃燒在她的畫筆中。

    所以她不懂周老說的長大是什么意思，因為柚柚從來不覺得自己的生命有什么值得珍惜的地方，她只感受到了無邊無際的痛苦，雖然這份痛苦給予了她清醒與無盡的靈感，但是當(dāng)她成為了神話之后，畫完了最后一幅畫，就對生命失去了興趣。

    而現(xiàn)在，來自爸爸與其他人的愛讓柚柚覺得活著似乎也還不錯，但只有這么一點點愛是不夠的，不能犧牲、奉獻、毫無保留的愛，就像是那些說著愛她的收藏家們一樣沒有意義。

    她不愿意做周老的學(xué)生，因為除了她以外，他還有很多學(xué)生。

    爸爸只有她一個女兒，哥哥只有她一個meimei，弟弟也只有她一個jiejie，所以柚柚愿意讓他們親近。可如果成為周老的學(xué)生，她不過是那么多人中的一個，柚柚不喜歡，柚柚不愿意。

    她不要跟任何人分享，所有的愛都是她的，不許別人來搶——如果能被人搶走，那還能稱之為愛嗎？

    不是想要她長大，想要她幸福？

    那就應(yīng)該義無反顧、不求回報的來愛她。

    “不?！辫骤衷俅吻宕嗟赝鲁鲞@個字，她毫不猶豫地拒絕了這位繪畫大家拋出的橄欖枝，卻不知是在回答不肯長大，不愿走出自己的舒適圈，還是對這個世界毫無興趣。

    周老看著這個個頭小小，外表與年紀(jì)完全不符的孩子，心頭生出nongnong的惋惜，他對柚柚說：“你不愿意讓周爺爺當(dāng)你的老師，那你叫我一聲周爺爺好不好？不能做師徒，咱們以后做朋友行不行？”

    柚柚想起這個小老頭兒上輩子對自己的幫助，半晌想點頭，卻又忍不住問：“你沒有朋友嗎？”

    如果沒有朋友，她才愿意跟他做朋友。

    周老失笑：“我這人脾氣不好，朋友沒幾個，仇家倒是一大堆。”

    柚柚信了。

    她覺得自己不需要老師，沒有人能教她什么，尤其是像周老這樣有很多學(xué)生的人，外公說他桃李滿天下，柚柚才不要做魚群中的一條。

    但做朋友的話柚柚也有點懵，她從來沒交過朋友，不知道朋友要做些什么，周老語氣和藹：“比如以后咱們一起畫畫啊，我有不懂的地方可以請教你，你有什么不會的也能問我，朋友之間就是要互相交流，你說是不是？”

    柚柚不確定是不是，所以沒有立刻回答，她決定要觀察一下再說，系統(tǒng)不在，她分辨不出別人的話是真是假，很容易被騙。

    虞外公在休息室有點待不住了，五分鐘一到，立刻出現(xiàn)，盯著周老：“你都跟柚柚說什么了？”

    周老啼笑皆非：“還能說什么，小姑娘不愿意認(rèn)我當(dāng)老師，還不能認(rèn)我做爺爺？”

    他一輩子無兒無女，瞧著柚柚天賦驚人，年紀(jì)又小，愛才之心一起，難不成還會害她？

    “柚柚，咱們現(xiàn)在都是朋友了，你是不是該叫我一聲周爺爺啦？”

    老頭兒和顏悅色地哄著柚柚，看起來跟條大尾巴狼似的。

    第26章

    柚柚先是看向外公, 外公摸了摸她的頭，嘆了口氣：“雖然你面前這個老頭兒脾氣古怪又難相處還沒什么朋友, 但柚柚發(fā)發(fā)善心，勉為其難的叫他一聲周爺爺吧。”

    虞外公之所以如此爽快干脆，是因為叫的爺爺，要是叫的周外公，那他可不答應(yīng)啊。

    柚柚抿了抿小嘴：“周爺爺?！?/br>
    周老頓時笑得眼睛瞇成一條線，換作年輕時的他可能會因為小姑娘的不識好歹而發(fā)火，覺得你們祖孫倆拿我開涮呢, 電話里說要找我當(dāng)老師，見了面又不要，到了知天命的年紀(jì), 名利臉面什么的, 早被丟棄了, 返璞歸真。

    他哄著柚柚跟他回家, 說他家里有個超級大的畫室，里頭什么都有, 柚柚聽了很心動, 扭頭朝外公看。虞外公看著她這渴望的小眼神兒, 失笑：“老周，有你這樣做朋友的嗎？都被我外孫女叫爺爺了，還不給點見面禮？”

    周老先是白他一眼, 然后四處八下找能當(dāng)見面禮的東西, 可惜辦公室里什么都多，但能拿來給小輩正兒八經(jīng)做見面禮的沒有, “等到我家那不就有了嗎？”

    柚柚乖巧坐著, 聽兩個老頭兒拌嘴, 周老很高興，雖然柚柚不肯認(rèn)他當(dāng)老師，但他仍然愿意竭盡所能的幫助與教導(dǎo)她——如果他能做到的話。

    這孩子就是他說的那種天生將普通人隔在門外的天才，像他自己這種屬于老天爺賞飯吃，但柚柚，是老天爺追在她后頭求著喂她吃。也是現(xiàn)在年紀(jì)大，否則換到年輕氣盛那會兒，對自己才能的上限還沒有認(rèn)知的時候，周老尋思著自己可能得回家恰好些年的檸檬。

    天賦啊，最珍貴又最殘酷的東西。

    與宋家不同，周老一人住獨門獨院，房子清幽古樸，占地面積也不小，從大門到客廳入口一路都是布滿鮮花的長廊，一看便是精心打理，風(fēng)雅十足。

    他住得地方離美院不遠(yuǎn)，家里的裝修也格外特殊，因為是一個人住，沒什么花里胡哨的房間，整個房子基本上就分成兩大部分，一間書房，一間畫室，臥室廚房客廳洗手間這些占空都非常小，尤其是畫室，里面堆滿了畫架，還有一幅未完成的作品。

    柚柚一進畫室，看了一圈，便站在未完成作品的前面，周老笑呵呵地說：“人老了，精力跟不上了，現(xiàn)在一幅畫幾年都不一樣畫得完?！蹦贻p時太沉迷，導(dǎo)致老了在畫架前坐兩個小時就無法忽視的腰酸背痛，手還會抖，時間不等人啊。

    柚柚看著那幅畫，籬笆老牛夕陽稚童，雖然還沒有完成，但大師就是大師，繪畫技巧已經(jīng)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

    她伸手指了指這幅畫。

    周老愣了一下，“柚柚想要？”

    她點了下頭。

    要知道周老隨便一幅畫都能賣到七位數(shù)，更別提他晚年作品產(chǎn)量少，物以稀為貴，這一幅畫哪怕未完成，少說也能值個千百萬，但柚柚想要，老爺子便直接取了下來送給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