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風(fēng)春酒
看客叫好聲里,臺上的花旦粉面含春,花褶繁繡,水袖輕甩,滿園芳菲也不及他眸底情語。 許玉笙的唱功,桂圓早在馬府里便見識過一二——那晚錢夢秋引她面見綠萼,主動挑明身份時,也是用的這句唱詞——可真聽了許玉笙親自登臺的版本,他用錢夢秋的身子唱的那句,就被比的硬生生難聽起來。 原本桂圓還總是不解,為何一開始不好南風(fēng)的馬少爺,一見到許玉笙,竟會如同精蟲上腦一般,立時拋棄自己的原則于不顧,做起那些荒唐事情。等到見了許玉笙,她卻也不由得嘆一句,這般人物,倒是當(dāng)真當(dāng)?shù)蒙稀坝任铩倍值摹潜∏忧拥募?,細裊裊的腰,柔柔弱弱往臺上一站,少年的風(fēng)流藏眉,女兒的嬌媚盈眸,誰又能不起幾分情絲呢。 桂圓竟真就看得入了迷,后頭一個人大搖大擺地走過來坐在前排,她視線被阻擋,正恨不得站起來欣賞,就聽見那人“嗑”、“嗑”、“嗑”吃起瓜子,同那一直坐在前桌的另外一人說起話來。 “......嗝,這小旦顏色倒好......從前怎沒見過這般絕色......”他打一個嗝,酒氣都飄到后排,他渾然不覺,瓜子皮朝地上一唾,接著耍酒瘋,“定是這勞什子草蟲班子的老劉頭藏私!特特等到馬少辦宴才放這一手......老子砸的錢也不少,怎不見他這般殷勤?” “去去去,一身酒氣,臭得沒邊了——既然知道是我做東,竟然還敢遲到?怎么,你是覺得你的面子比言家少爺還大了?”那人說著,回頭衍虛拱手一笑,桂圓這才發(fā)現(xiàn),原來這一直坐在他們前面的,竟然就是馬府少爺馬清簫。 他們來得晚,是小廝直接領(lǐng)著入座的,這人沒有回頭,只靠著平平無奇一個腦袋,他們自然不能認出來。 原來這場戲宴是他辦的,作為主人,邀請了客人,卻早不見禮晚不見禮,說著些酸言酸語隨隨便便就把禮敬了,好生陰陽怪氣。 定是嫉妒大人比他高,比他富,比他帥。 哼。 桂圓剛有些動氣,手心里就被塞了一顆圓圓的東西,她沒反應(yīng)過來,呆呆低頭看了一眼,才發(fā)現(xiàn)是粒紅彤彤胖乎乎的花生。 “誒?” “竟看進戲里去了?!?/br> 衍虛目視前方,手中不停,拇指與食指輕輕一捏,又是兩顆花生落在桂圓手里。 他說的“戲”也不知是臺上的還是臺下的,桂圓羞愧地撓撓頭,不再想其他,高高興興吃起零嘴來。 此時馬清簫早已轉(zhuǎn)過頭去,繼續(xù)與那酒鬼說話,她目光自然而然地轉(zhuǎn)向那人,就認出來,這人不是別人,正是剛才還在倚香苑風(fēng)流快活的錢家大少。 他正雙腳岔開,半躺半坐在椅子上,“害,暴發(fā)戶一個,仗著有點小錢不拿正眼看人,他言家也說得上‘面子’二字?”語氣中頗多不屑。 又是詆毀大人的話,桂圓多塞幾顆花生,強令自己壓抑怒火,還好馬少爺很快就另起了話頭。 “嗝,不說掃興的......”他吸一口口水,雙眼如同黏在了許玉笙身上,分秒舍不得離開,“這角兒......叫什么名字?” “班主剛才報幕的時候似是說了,叫什么來著......許雨聲?許玉生?”正說著,花旦就又掃過來一眼,馬清簫不再說話,松松領(lǐng)子,余光瞥見錢少爺左手摸了把襠下,立時啐了一口,“去!少惡心你爺爺,那二兩rou沒個清閑時候?!?/br> 他罵完,猶嫌不夠,見小碟里盛著幾粒胎菊,統(tǒng)統(tǒng)撿起來扔進茶碗里,顧不得燙,一口悶了,“腌臜貨色,整日凈想著擺弄尻眼子......”嘴里嘟囔,眉毛也連成了一條,那句“腌臜貨色”讓人不知是在罵誰。 “嗬,馬大少今日是吃了炸藥了?”臺上又唱過一折,銅鐃“鏘”地響過一聲,就有個短打筆挺的小后生拿著瓷碗進場,抖摟著,說些吉祥話討賞錢。 巡到他們這里,錢少爺摸了把腰間——剛賞了春娘不少,好在錢袋里還剩一層底。他直接解下來,偏不放到碗里,而是直接順著后生的襟口放到他胸前,退出來時,還不忘掐一把。 他湊近那后生,笑容yin邪,“小風(fēng)兒,你們這臺上的男旦叫什么名字?告訴阿兄,這錢統(tǒng)統(tǒng)與你吃花酒去?!?/br> “班主藏得嚴實,哥哥不知道也難怪。此子名喚許玉笙。玉佩的玉,笙簫的笙?!边@小風(fēng)兒觀其樣貌也不過十二叁歲,說話做事竟透出幾分鴇媽一般的風(fēng)塵味。他回完話,把錢袋藏得更嚴實些,又捧著碗端端正正回了后臺。若非親眼看到他與錢少之間的勾當(dāng),誰也不會相信他這般年紀就已經(jīng)是風(fēng)月場上老手。 得到了消息,錢少心滿意足地靠回椅背,“嘶——許玉笙......誒,馬少,你說這巧是不巧,這妙人兒的名字竟與你的頗有些淵源,這笙簫笙簫,玉笙吹......哎喲!”薄胎茶蓋打在額頭上,不疼也懵,錢少爺腦袋一嗡,竟然被磕破了一道口子。 按照他以往的脾氣,此刻定然是不顧兩家的差距,也要吵上一架的,可是這一次,他眼咕嚕一轉(zhuǎn),不怒反笑,“嘿嘿,從前可沒見過你這般模樣?怎么,惱羞成怒?春心萌動?” 久久聽不見馬少回應(yīng),他眼睛又轉(zhuǎn)一圈,摸著腕上紫檀念珠,湊近私語,“有甚害怕的。左右是個玩意,馬少既然瞧著順眼,收用了又如何?何況你不像我,馬少爺一表人才又家財萬貫,等宴席散了,我讓小風(fēng)兒送他幾杯春酒,酒興上來,哪有什么強不強的......你就是太古板,龍陽xue里春風(fēng)一度,那可是神仙都享受不到的滋味?!?/br> “......” 馬少爺沒有說話,桂圓已經(jīng)忍不住氣得發(fā)抖。 許玉笙從頭到尾不過登臺唱了一出戲,這二人竟就作下了這等打算! 聽他們的安排,顯然等到戲曲散場,便要開始興風(fēng)作亂的! 趙老伯的故事里將馬清簫和許玉笙說的那般癡情,卻原來一開始竟是如此齷齪! 桂圓恨不得現(xiàn)在就沖上去照著二人油膩的面孔狠揍,可到底還是知道些分寸,就在猶猶豫豫的當(dāng)口,樂奏越發(fā)激烈起來,戲曲進入高潮,離曲終越來越近了。 她心下一急,“大人......” “走吧?!?/br> 衍虛召來侍從,低語幾句。 ...... 馬府少爺做東,宴席上自然不能少了排場,人手都被調(diào)去前院,戲班的后臺空的只剩下回音。 一間間廂房或大或小、擠擠挨挨,掛著“許玉笙”牌子的那間縮在西北角,單扇小門大敞,從外往里看,隱隱約約的,蠟燭還沒熄滅,粉墨油彩鋪了一桌子。 直接進人家屋子不太好,但事急從權(quán),桂圓找了支眉黛,隨意試幾下深淺,便在手帕上“唰唰”寫下幾個大字,攤平放在桌面上。 衍虛走上前去細看,一時失語。 ——黑字歪歪扭扭,因為寫得太快,邊角處都糊出了大片的陰影,勉強讀來,“馬少爺要強你”六字觸目驚心。 ...... 這...... 如鯁在喉,他平心靜氣片刻,方緩緩說道:“這屋子沒有提防,誰人都可進得,焉知小風(fēng)兒之流不會看見,”吐出一口濁氣,衍虛指向妝臺邊一塊擦臉用的棉布,“許玉笙下臺后定要卸妝,除了他,旁人不會用到這巾帕。你不若將這字帕迭好了藏進去,等他潔面之時,自然會發(fā)現(xiàn)?!?/br> 見桂圓鄭重其事地點了點頭,衍虛心里一時不知作何感想。 小兔兒心思單純,怎會知道世上有種強迫根本算不上強迫。尊嚴與權(quán)勢,天平兩端孰輕孰重,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無論如何,一番心意難得,只希望最后的結(jié)果,不要傷了她的心。 待到一切布置妥帖,桂圓最后拍拍至關(guān)重要的字帕,“大人,我們走吧?!?/br> 正在此時,風(fēng)聲驟響,燭火隱跳,門口投下一道陰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