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

    望舒山萬籟俱寂，正是蛩困鳥乏之時。

    空氣也是粘稠的，四野阡陌好似被一團漿糊堵塞，往來的風(fēng)如同年糕里的粗制竹筷，妄圖破障的下場只能是反涉其中。

    在這樣的一片沉默中，煢兔族客院內(nèi)間歇可聞的響聲顯得尤為突出。

    若是你循聲而去，便可見空曠院落正中，正漂浮著兩團白色光球。

    它們中間本隔著一段距離，現(xiàn)在卻被某種力量牽引，有如澄澈水面上的兩團泡沫，被漩渦吸引，不斷靠近。

    光球的移動一開始是輕快的，隨距離愈近，更顯滯緩。

    球體的白光也漸熾，讓人根本無法看清那事物的本貌，只能通過一點點融合的光芒，反推內(nèi)部的情況。

    “嗡——”

    時間逐息而過，輕微的嗡鳴聲中，白光從一開始的各自獨立，融為了一個花生狀的整體。

    法團開始融合了。

    那純白輝光輻射到的邊緣，是在場諸人各異的神情舉止。

    他們或抿唇斂眉，默默關(guān)注；或雙手合十，惴惴不安；或昂首負手，成竹在胸。

    桂圓攥著發(fā)尾，緊張地關(guān)注著上空發(fā)生的一切。

    ——剛才白壯壯和白柔柔態(tài)度生硬，大人不敢草率，因而請他們交出能夠證明血脈親緣的依據(jù)。

    初時白壯壯尚不愿意，大有撕破臉皮強搶之勢，嚇得她真想拉著大人再逃一次，從此再不空想什么尋根溯源，只求在大人身邊安穩(wěn)度日。

    關(guān)鍵時刻，白柔柔從背后拉住白壯壯，提出了這“融發(fā)認親”之法。

    據(jù)白柔柔說，妖族繁衍不易，尋常修為不高的小妖更是常履動蕩，因而骨rou分離時有發(fā)生。

    再加上妖族本性狂放，便是產(chǎn)子一方已有道侶，仍不能以此篤認后代真正身世。

    重重緣由之下，妖族便發(fā)展出了這么個專用于認親的法術(shù)，能憑借妖族身上的毛發(fā)、鱗片等物，用最小的損失，得出最準(zhǔn)確的結(jié)果。

    且不僅如此，由于大多數(shù)的妖族脫身于獸類，對于不同氣息十分敏感，所以閱歷豐富的成年妖族，更能通過直接相看、嗅聞其他同類，來判斷對方是否與自己同宗。

    這種“嗅看”之法雖然不如“融發(fā)”之法可靠，但其結(jié)果也往往八九不離十。①

    這倒解釋了為什么昨夜那些幼子早殤的前輩們，大多沒有過多地盤問她的消息，就有了結(jié)論。

    還有白壯壯和白柔柔之前的篤定，應(yīng)該也是得益于這嗅看辨親之法。

    難道自己真的……

    法球愈融愈大，眼看就要徹底合為一個整體，桂圓忘了呼吸，凝神細看。

    焦慮的顯然不止她一個，她的對面，提出這個方法的白柔柔雙眼通紅，握緊拳頭，只能依靠著白壯壯勉強直立。

    就這樣，多方矚目之下，融合終于進行到了最后一步——

    “咔……”

    清脆的金鎖開解聲后，白光達到了耀目的頂點，桂圓雙目干澀，忍不住以袖輕擋。

    可等她視力稍緩，把袖子拿下，哪里還有什么光球法團，空中早已空無一物，她的面前只余淚流滿面的白柔柔，并負手而立的白壯壯二人。

    “好孩子，你這下可相信了？我確確實實是你的親生母親，此事千真萬確，絕無虛假！”

    白柔柔把已經(jīng)融為一團的毛發(fā)收在掌心，看著還在呆愣的桂圓，恨不得把一顆真心哭出來。

    怕桂圓和衍虛不信，她剛才早已用自己和夫君的毛發(fā)演示了沒有親緣關(guān)系之人融發(fā)認親的結(jié)果——

    沒有血脈牽連的妖族，毛發(fā)是互斥的，根本不會像這般統(tǒng)一無間！

    這一切只能說明，桂圓就是她的女兒！

    其實她提出這融發(fā)認親的方法，說服衍虛，反倒在其次，最主要的原因，還是她看出了桂圓的畏縮。

    這道士或許有幾分本事，但只要女兒想，她和夫君就算拼上性命，把她從道士身邊救回來，又有什么害怕的。

    可女兒自己不肯，那才是真正的人間絕境。

    然即便事實如此，白柔柔也絕不認為這是桂圓的錯——放在任何人身上，孤身漂泊了數(shù)年，驟然聽聞生身父母的消息，想來也不會輕易接受。

    不過一時的疏離算不得什么，只要女兒最后可以回到她的身邊，她相信，憑她一顆火熱真心，任是天山玄鐵，假以時日，也一定會被她捂熱。

    白柔柔的腦中已經(jīng)開始被女兒承歡膝下的美景占據(jù)，恨不得就此將桂圓揉進懷中，百般呵護。

    白壯壯的情緒不似妻子那般外露，卻也感慨萬分，抑制不住紅了眼眶。

    “孩子，之前的十幾年，是爹娘對不住你，現(xiàn)在你回來了，就不用再害怕了?！?/br>
    他見桂圓仍無動靜，有些急切地上前幾步，蒲扇大掌不住輕揮。

    “桂圓，來，來爹娘這兒，下午無事，趁今夜的搗糕禮還未開始，讓爹娘領(lǐng)著你回家看看，好不好？”

    “對！爹娘一直給你備著石臼石杵，是村里其他孩子都比不上的！聽綿綿說，你搗糕極具天賦，第一次做，就極為熟練？跟爹娘回家，再多練練，咱們一定一鳴驚人！”

    白壯壯的話正說到了白柔柔心坎里，她眼睛一亮，苦口婆心。

    桂圓幾乎被醒來后遇到的所有砸昏了頭腦，她下意識又躲在了衍虛身后，訥訥鈍鈍。

    “我……我……”

    哪怕鐵證如山，心底還是有一個聲音，連續(xù)不斷、層層遞進地質(zhì)問著她——

    這一切都是真實發(fā)生的嗎？

    她真的是煢兔族的妖？

    她真的有父母？

    而且她的父母還一直惦記著她？

    而手心，大人溫?zé)岬姆次仗嵝阎?，是的，這一切都是真實的。

    她異于常人的能力，她無根無蒂的來歷……那些在她短暫的十?dāng)?shù)年生命中為數(shù)不多的夢魘，就這么這一個看似平平無奇的秋日正午，有了最為合理的解答。

    “我有……爹娘？”

    不知何時，大人寬厚的肩膀從她的眼前撤開了，桂圓魂游而出，脫口四字，便是五千日風(fēng)雨，十六年星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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