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節(jié)
那馬上年輕男子轉過臉來,面目卻藏在風雪之下,只能見唇邊一抹和藹的笑容,問她:“你是誰?” “是我。我是妞妞。”她穿著一身齊腋襦裙,披帛簪花,鬟佩叮咚作響,提裙追他,“爹爹,我是春天,是妞妞呀?!?/br> ”妞妞,妞妞是誰?”那男子疑惑問道。 她著急了,語氣委屈萬分:“阿爹,你怎么忘記我了?!?/br> 馬上的男子沉思片刻,突然恍然大悟,拊掌大笑起來,“對了,我怎么忘記了,妞妞,妞妞是我的女兒?!?/br> “妞妞,來爹爹抱抱?!?/br> “阿爹?!彼龘渖锨叭?,伏在他的膝頭,“我好想你?!?/br> “妞妞,許多年未見,你已經(jīng)長這般大了,走的那年,你才只到爹爹的腰際?!彼葠鄣膿崦暮诎l(fā),“我的心肝閨女啊。” “阿爹,你走的那年,我才七歲,今年我已經(jīng)十五歲了?!?/br> ”八年了...“他長嘆,”吾離故土,已八年矣。” 她抱住爹爹的膝,甜蜜笑:“阿爹,跟我回家去吧,我和娘親都等著你,家里的葡萄藤老了,我們栽了一株新的鐵線蓮,葳蕤可愛,庭院生香,你見了肯定喜歡,家門口新開了間沽酒鋪子,是個漂亮的胡姬,我現(xiàn)在長大了,可以去給你打酒喝?!?/br> “好,好,回家去,阿爹跟你回家去?!?/br> 她去牽爹爹的手,卻見手中觸感冰涼生硬,定睛一看,原來自己握著慘白的一只手骨,唬了一跳,抬起頭來看爹爹,卻只見一副銹跡斑斑的鐵甲,狻猊兜鍪里裝著一顆慘白骷髏,眼窩黑洞,那骷髏森然一笑:妞妞?!?/br> 她心中驚懼,卻不敢顯露半分:“阿爹?!?/br> 李渭過來瞧了三四次,天已大亮,胡商們俱已醒來,來回走路喧嘩,春天卻裹著氈毯一動不動。 他正想去掀她的氈毯,這時春天從氈毯里掙扎出來,伸出瘦弱纖細的手,露出一張尖尖面龐。 她眼角有淚水滾下,眼珠在眼眶里不停滾動,卻始終不睜開眼。 “春天,春天?!彼吐暫魡舅挥X她臉色有痛苦掙扎之意,面頰潮紅,唇角慘白,手背在她額頭一觸,只覺高熱燙手。 李渭面色沉沉,半晌呼出一口濁氣。 幾點清涼落在春天面龐上,有人不斷的呼喊她的名字,她掙扎著掀開眼皮,眼前卻一片虛白,什么也看不見,嗓音喑啞喊出一聲:“李渭。”又閉上眼去。 她被人抱在膝頭,有手指撬開緊閉唇舌,塞入一顆極苦的藥丸,而后是清涼甘甜的水,一縷縷沿著唇角灌入口中。 這苦澀藥氣沖入心肺,牽出一絲清明,她閉著眼,鼻息咻咻,胸腔堵塞,只覺身體高熱炙烤,幾乎要熔化一般,痛苦皺眉,幾欲哭泣:“我好難受?!?/br> “你生病了。”他輕聲道,“哪兒難受?” 她不說話,在他膝頭輾轉,將高熱熏得發(fā)紅的臉龐埋入他膝間,艱難喘息,熱騰呼吸穿透他的幾重衣裳,貼入肌骨。 叩延英蹲在一側,手背觸了觸春天耳垂,哎喲了一聲:“怎么這么燙?!?/br> 他見李渭神色凝重,知道在這荒野中生病的后果,無醫(yī)無藥,風餐露宿,很容易折在這半途中,心頭惴惴,揣手道:“要不然我們趕緊入伊吾城,找個大夫給春天看看。” 到伊吾城最快也有個四五天的路程,她這樣的難受,能不能捱到伊吾城。 胡商們行囊收拾完畢,連聲催促上路,春天朦朧間聽見胡商和李渭的對話,掙扎著從李渭膝頭起來,微聲問:“要走了么?”搖搖晃晃的去牽自己的馬。 不過行了兩步,春天頭昏眼花,高熱窒息,身體晃了晃,掩袖遮面,喉頭翻滾,干嘔出一絲苦水出來。 李渭托住她搖搖欲墜的身體,才發(fā)覺她是這樣的瘦弱,輕飄能被風吹走,完全不花費一絲力氣就能抱上他的馬。 他把她抱在懷中,共乘一馬,揚鞭道:“我?guī)阕摺!?/br> 她昏昏沉沉倚在他臂間,軟綿綿的坐在他身前,如同騰云駕霧一般,不知身處何處,只聽見他說:“忍一忍,我們去伊吾找大夫?!?/br> 她閉著眼,有氣無力的嗯了一聲。 貧瘠沙土之間草色愈來愈重,天氣雖然炎熱,但那到處橫竄的熱風漸漸停息,微有涼意拂面,胡商們歡呼不已,見前方草色連綿,山峰起伏,知道這時已入了伊吾地界。 李渭瞧見身前少女發(fā)間密密麻麻出了一茬汗,這樣熱的天,她皺著眉,縮緊身體,喃喃說:“好冷?!?/br> 李渭把她覆在風帽下,將一顆藥丸遞在她嘴邊:”吃下去?!?/br> 這藥丸由三黃和連翹炮制而成,藥氣極其苦澀,是沙磧里常用的清熱解毒之藥。 春天偏首,咻咻的搖頭:“不要,好苦。” 他按捺心思哄她:“不苦的?!?/br> 她難受之極,不肯順從,把臉埋在他胸膛,閉目昏睡過去。 李渭時不時喂她喝兩口水,這一日除去清水,其他的她都不肯受。 半夜里,春天迷迷糊糊的發(fā)起了囈語,眾人連番喊她皆不醒,只緊閉雙目,身上有如被蒸燙一般,李渭無法,尋出酒囊,給她連灌幾口烈酒。 她被嗆的連聲咳嗽,迷糊間見到一雙漆黑的眸,像天上的星子一樣閃亮,呢喃了一聲:李渭。 “嗯?!彼麘?/br> 她眨眨眼,慘白唇邊泛起一絲笑容,又閉眼昏睡。 一行人見她如此狀況,皆有些一籌莫展,除去馱子裝的大黃,胡商們隨身攜帶的藥品都不如李渭齊全。 李渭見她呼吸忽急忽緩,高熱不退,臉龐上神色痛苦變幻,時而冷熱,亦不知如何是好。 冷汗浸濕了衣裳,李渭摸到她后頸汗津津冰涼涼一片,只得把她裹緊在氈毯里,安放在自己腿上,連聲輕哄。 一把黑鴉鴉的發(fā)尾露在外頭,他觸了觸,冰涼涼的,想了片刻,替她在手心捂熱,再塞回氈毯。 老叩延披衣過來,輕聲道:“是不是...在莫賀延磧惹了不干凈的東西...被沙鬼纏上了?老話說,過磧路有走有留,她這病生的突然,要不然再回莫賀延磧,留下點東西跟沙鬼換換。” 李渭不信鬼神,但也知道此時不宜跟胡商們再趕路,需要找個附近地方,有熱湯熱食,讓懷中人好好休養(yǎng)。 一番思索,辭別胡商,帶著春天往他處去。 作者有話要說: 前一天說更新,結果晚上哄小朋友睡著了。。 早起補了兩天的量 一般都是設定早上6點更,有事的話會延后一天。。 姐妹們蹲守的頻率嚇到我了哈哈 anyway 春天生病了,獨處來了! 第46章 牧羊棚 無垠曠野里只剩兩人, 行程緩慢下來。 她懨懨俯在李渭手臂,神思昏憒,半睡半醒將發(fā)熱面龐挨蹭在他衣上, 聞到他熟悉的氣息,幾聲含糊囈語, 飄散在風中。 李渭手臂收緊, 攬錮她柔軟的腰, 下頜緊繃,肩背挺直,是隱忍的神色。 馬蹄踏過無人的曠野, 漸有黃羊、野兔出沒在叢草之間, 李渭折了方向,往北而行,走了許遠, 見穹廬下有一間低矮木屋,這才松了口氣。 這一間木屋, 是從前游牧人夜里休憩之所, 后來附近牧民被驅散,木屋荒棄, 很多年前,他還在墨離軍輕柳營, 偶然途經(jīng)此處,在此處養(yǎng)過傷。 木門搖搖欲墜, 李渭吱呀推門, 屋內不過一榻,墻上掛著葫蘆瓢,已然被雜草淹沒, 草間幾蓬黃黃白白的小花,在昏暗室內絢爛綻放,蟲蟻在不速之客的闖入下,四下逃竄,無聲鉆入草叢。 春天在他懷中,迷迷糊糊的睜開眼,動了動干裂嘴唇,將炙熱呼吸噴灑在他脖頸之間:“他們...叩延英...” “你生著病,不宜跟著商隊奔波,我們在此住幾日,等你病好再走。叩延英...他走的時候也不舍得你,囔著要帶你去伊吾,我把甘州瞎子巷的住處告知他,以后有緣,自會相見...”他將她裹在氈毯中,喂她喝水,“春天,喝點水?!?/br> 她順從的咽下幾口清水,只覺喉間澀痛漸減,終有力氣將眼睜開,見李渭將rou干遞到自己唇邊,將嘴抿緊。 他溫聲道:“吃點東西。” 春天搖搖頭,將頭縮進氈毯,含含糊糊:“我不餓?!?/br> 李渭皺眉,效仿之前喂藥的法子,指尖一掰,徑直將她唇舌撬開,手指探入她口內,她柔軟的粉舌微微掙扎,溫熱熱,滑膩膩,推搡著他侵入的手指,卻被他強硬的指節(jié)抵在唇壁,嗚嗚兩聲,毫不留情的將rou干塞入她嘴中。 她嘴里含著微咸rou干,皺起秀眉,頗不情愿的睜眼看他,那一雙燒的發(fā)紅的貓兒眼滿布紅絲,偏偏蓄著一池水光盈盈,久不落睫,迷蒙又生氣的看著他。 他見她鼓著腮,要吐不吐的模樣,威脅她:“你若不聽話,明日我?guī)慊馗手莩?,送你去長安?!?/br> 她終是閉上眼,動動唇,慢吞吞的嚼著rou干。 李渭如此喂了四五次,見她實在不愿再吃,停住手,讓她閉目休憩。 李渭進了木屋,環(huán)視四周,憑著記憶,在那被雜草淹沒的石榻一角一摸,果然摸到一個已然腐爛的布袋,是當年他走時,遺留在這木屋的用具。 不過是半支蛇燭,幾兩碎銀,一件帶血的面衣。 李渭有一瞬的怔忡,當年他闖突厥王墓,一路負傷逃至此處,他也未曾想到,人生的機遇,竟然如此的奇妙。 那蛇燭燒了半截,經(jīng)年下來尤且完好如初,色澤斑斕,這是產(chǎn)自極北之地的一種油蛇,身長寸許,曬干后遇火則燃,燃有奇香,可驅散沙磧毒蝎蟲蟻之類。 李渭將木屋雜草除盡,點燃蛇燭驅散蟲蟻,在石榻上鋪了氈毯,將春天抱入屋內————她身上熱度稍減,已然昏昏睡去。 ”我去給你找些草藥、吃食?!八┑蜕眢w,附在她耳邊輕聲說,“別怕,我很快就回來。” 在這木屋幾里之外,有一方地泉涌出,泉水孱細,卻汩汩滋潤了附近一片豐厚綠草,有兔鳩之類的小禽獸在此落窩。 春天被人喚醒,只覺眼前昏黑,她被橫抱而起,迷糊間揪住了他衣裳領口,屋外天色已黑,燃起了篝火,有rou類被火炙烤獨有的香氣。 李渭端來一碗渾綠的草汁,抵在她唇邊,春天被那股子苦透心肺的氣味一沖,倒有了幾分精神,有氣無力的綻放一個笑容:“大爺,有不苦的藥嗎?” “是紅麻和甘草,可退高熱。”他安慰她,“只是聞著有些苦澀,嘗起來還有一絲甘甜,你試試?!?/br> 她一鼓作氣,將草汁一口氣喝完,只覺舌頭發(fā)麻,苦的連話也說不出來,瞪眼看著李渭。 他見她一口飲盡,心頭稍寬慰:“良藥苦口。” 喝過苦藥,她坐在火邊歇歇,覺得精神稍好了些,只是神思不濟,困頓異常。 他又端過一盅飄著碎碎青葉的熱湯,她警惕的看著他,李渭無奈笑道:“這是甜湯,不苦的。” 她清澈目光注視他,慢慢端起碗:“我信大爺說的話?!?/br> 湯果然甜,也不知煮的是什么草葉,在嘴中百嚼不爛,她低著頭,一口口啜吸著熱湯。 火上烤著野兔,李渭撕下嫩rou,匕首切成小塊,撒上鹽,托在青葉上一并遞給她:“吃點東西。” 肚腹有熱湯墊底,熨帖了空蕩蕩軟綿綿的身體,篝火一烘,不知是藥氣還是熱湯,春天只覺身上密密匝匝出了一身汗,接過香咸兔rou,小口小口吃起來。 這兩日幾未進食,她吃的極快,那一小捧兔rou已然見底,李渭見她吃的風卷殘云,姿勢卻文雅秀氣,很是賞心悅目。 春天吃了個半飽,李渭怕她體虛克化不動,不肯再給她rou吃,燒了一碗rou湯給她飽腹。 她舔舔指尖的粗鹽粒,見他眼底帶笑,隔著篝火注視她,而后探手在她額頭貼貼,只是有些微熱,暫且放下心來。 夜里春天睡在木屋之內,李渭守著門外篝火。 木屋是紅柳木做胚,只有扇歪歪扭扭一碰即碎的木門,這些年木屋四壁土泥已然剝落,四處漏風,可窺見外的天光和篝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