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節(jié)
她踽踽獨行,太陽還沒升起來,她走過人間的夜晚,她那時候會笑,會嗔怒。 而五百年后,一個吞了幻顏珠的詭異男孩,竟然說她怕黑暗。 她什么時候開始,害怕黑暗的? 看著眼前少女冷清的眸,澹臺燼臉色漸漸變得慘白。 蘇蘇抽回自己的手臂,語調(diào)微冷,道:“他亂說的?!?/br> 她第一次如此希望,此刻已經(jīng)無情道大成。原來不是不介意,只是過往的傷疤,沒人揭露,而一旦有人觸碰,才剛剛好起來的傷,再次鮮血淋漓。 蘇蘇沒有看他,也沒有看藏海和搖光,兀自走進(jìn)山洞。有什么可怕的呢,她早就不是那個無力乏天,可悲可憐的葉夕霧了。 搖光大喊:“蘇蘇,我們陪你一起進(jìn)去?!?/br> 男孩沉下表情:“不行,你們會嚇到我的貓,只有她可以進(jìn)去。” 蘇蘇沒有回頭,語調(diào)帶著笑意:“師姐放心,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怕了,只是找貓而已,師兄還等著我們?!?/br> 她看著前方一片黑暗,閉了閉眼。 既然決定修無情道,理當(dāng)把一切都放下了,都放下,怎么會害怕呢。 * 眼見蘇蘇的身影消失在洞口處。 臉色慘白的澹臺燼入夢驚醒,要進(jìn)入洞中去。 男孩張開手臂攔著他:“你不能進(jìn)去?!?/br> 澹臺燼一把掐住他脖子,直接把他拎到空中,抵在石壁上。 他眼眶通紅,儼然似瘋魔:“你竟然敢,你怎么敢!” 張小公子在他手中,宛如沒有生命的木偶。 藏海大駭,連忙攔住澹臺燼:“師弟,你要做什么,不能殺他,他手中還有我們要的令牌。” 他們找了那么久,輾轉(zhuǎn)在人間多時,還險些喪命在三頭妖的老巢,不就是為了去魔域的令牌? 眼見蘇蘇出來就可以拿到令牌,師弟怎么這時候要殺了張小公子! 藏海和搖光連忙去救人。 張小公子不正常,澹臺燼可不能不正常啊!何況蘇蘇不是說過了嗎,她不再害怕了。 搖光險險地把張小公子從澹臺燼手中搶出來,小男孩拼命咳嗽,搖光說:“不行,九旻師弟,你不能辜負(fù)師妹的苦心?!?/br> 藏海抱住澹臺燼:“師弟,不要沖動。師兄向你保證,一旦黎仙子有什么危險,師兄就算拼了命,也要保護(hù)她的。” 找到師尊和公冶寂無的希望近在眼前,師弟不能毀了啊。 澹臺燼后退一步。 他失魂落魄:“你們懂什么,你們懂什么……” 他走進(jìn)山洞去尋蘇蘇,藏海和搖光對視一眼,這回誰也沒有開口攔他。 只因為,他們從來沒有見過,一個人的情緒,可以轉(zhuǎn)瞬之間崩潰到這種地步。 第98章 交易 澹臺燼進(jìn)入山洞, 不知找了多久,終于看到遠(yuǎn)處一個抱著膝蓋的背影。 巖洞里漆黑一片,四周靜謐, 只有滴滴答答的水聲。 蘇蘇抱著膝蓋,臉頰埋入手臂間,瑟瑟發(fā)抖。 傾世花的詛咒是葉夕霧的永生,她是黎蘇蘇, 可她也曾是葉夕霧, 哪怕?lián)Q了一句軀殼,記憶就永遠(yuǎn)印在了靈魂里。 眼前的場景似乎與過去重合。不見天光,密閉的壞境, 巖石上滴落的水聲。 不愿回憶的過往鋪天蓋地向她襲來。 那一年被關(guān)在石室中,法力被封禁,傾世花日夜折磨著她,沒有光, 沒有聲音,也沒有希望。 蘇蘇第一次向人低頭,她拼命敲打著石壁, 告訴那人她害怕。 她太怕了,傾世花無數(shù)倍放大內(nèi)心的恐懼, 世界變得死寂, 哪怕后來她聽到聲音, 空蕩的心里也走不進(jìn)聲音,她看見朦朧的光影, 下一刻便被無情剝奪回去。 神器反復(fù)折磨著她的神智, 左眼流下一行血跡, 終于有一日, 她忍不住瘋狂拍著石壁。 “放我出去,求求你,求你放我出去,澹臺燼,我害怕……” 我看不見了,我真的好疼。 可是沒有人來,沒人與她講話。 漸漸的,她再也記不清白天和黑夜,她怕到極致時,就用脆弱的指節(jié)去敲石壁,有聲音……有聲音也是好的,只要打亂滴水聲就好了。 紫色眼眸中,是永生的絕望與黑暗。 蘇蘇蜷縮在角落,她想離開這個世界,她再也不想當(dāng)葉夕霧了。 有一瞬,蘇蘇分不清今夕何夕。 她本以為無情道之下,自己再也不會怕,如同最初在蒼元秘境的鎖鏈上。 可她忘了,那夜再糟糕,也曾出現(xiàn)過月光。 有風(fēng)聲,還有飛過的螢火。 此刻卻什么都沒有。 張小公子的貓死在了山洞的黑暗中,蘇蘇記憶中葉夕霧,死在了五百年前的地牢石室里。 蘇蘇咬著嘴角,全身發(fā)著抖。 她要出去,師兄還在等她。別哭,不要哭,弱者才會無聲地哭泣。她記住了來時的路,只要往回走,就可以出去。 可是她無論怎樣努力,都做不到,蘇蘇想,再讓她緩緩,再緩緩就可以了…… 一只手猛然握住她的手。 澹臺燼說:“我?guī)愠鋈ィ ?/br> 他去抱蘇蘇,覺察到另一只她緊緊攥著什么,澹臺燼順著她右手摸索下去。 他摸到一枚系著貓鈴鐺的帶子,被壓在了巖石之下。 蘇蘇沒有一點兒力氣,她無聲發(fā)著抖,拿不出來鈴鐺,卻又不敢松手。 澹臺燼第一次見到身處黑暗的黎蘇蘇,怎么會……這樣? 澹臺燼以為這五百年來,不過是神女歷劫玩鬧似的一場夢。癡妄只是他一個人的,苦痛只有他一個嘗。 他以為她愛蕭凜,因為蕭凜的死,才想報復(fù)他,讓他也日日夜夜難受。 他以為當(dāng)蘇蘇歸位,脫離凡軀做回神女,那段過往不會在她心中留下一點兒痕跡。 葉夕霧曾冷聲對葉冰裳說,生如蜉蝣,朝生暮死,也比你好。他曾經(jīng)只是個卑劣的、身份不詳?shù)姆踩四凶樱齾s這種生來高貴祥瑞。 他以為自己之于蘇蘇的記憶,只是她口中那只不起眼的蜉蝣,骯臟冰冷又低賤,永遠(yuǎn)不會留下任何痕跡。 可當(dāng)澹臺燼看見山洞里的蘇蘇,他才知道,他留給她的記憶,竟是予她無盡的黑暗與痛苦。 當(dāng)年她明明來哀求他換永生花,可他把她最后的希望,隨手扔給了別人。 澹臺燼顫聲說:“出去,我們出去就好了!” 懷里的少女無聲無息,安靜得不像話,澹臺燼卻寧愿她打他罵他,把所有的恨發(fā)泄出來。 他想重來,可是到了如今,誰能告訴他,怎樣才能重來? 澹臺燼用焚念圈在石壁下承中,把鈴鐺扯了出來,放進(jìn)蘇蘇掌心。 他手忙腳亂,在乾坤袋翻找,乾坤袋的丹藥掉出來,魔晶掉出來,他都不曾看一眼,顫抖著手,最后終于找到一顆巴掌大的夜明珠。 夜明珠一出來,整個山洞終于有了光,澹臺燼紅著眼眶,討好地放進(jìn)蘇蘇手中:“別怕,別怕,現(xiàn)在有光了。” 我再也不會,置你于無盡的黑暗中。 澹臺燼抱起她,不敢停下腳步,一直朝著山洞口跑。 手中鈴鐺叮鈴作響,響在山洞里,蘇蘇握住夜明珠,抬眸便看見少年失了方寸的神色。 他似乎很害怕,比她這個身處黑暗的人還要怕。 洞口第一縷天光照進(jìn)來,他突然頓住步子,無措得像個毫無辦法的孩子:“蘇蘇,對不起,我不知道會這樣……” 蘇蘇沒有什么反應(yīng)。 她見過天生邪物的出生,見過澹臺燼多么努力活下去,他的笑,他乖戾之下的懵懂的動心和坦誠,還有他一點點努力模仿人們情緒的模樣。 那些可笑可悲又可憐的成長。 這個人,是她五百年前所有的記憶。 滅魂珠淚在她身上一點點從淚水變作鋒銳的釘子,他漸漸懂了愛恨。 繡著鴛鴦的蓋頭,少年上揚(yáng)的嘴角,還有他擋住漫天箭矢的模樣。 可是……都過去了。 無人知曉的赤誠心動成了過去,恐懼和愛恨都留在了過去。 他知不知道,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 “澹臺燼?!碧K蘇低聲說,“你不用道歉,我只是……和你一樣,為了活下去做出的一切?!?/br> 你何必痛苦,又何須膽怯。 滅魂珠淚是任務(wù),與你的相處是任務(wù),甚至回到五百年前,也不過保住天下蒼生背負(fù)的任務(wù)。 沒能殺了他是她能力不夠,落得那樣的下場,是她不夠心狠咎由自取。 她因為心中的道保護(hù)他,又因為任務(wù)不得不傷害他。而澹臺燼……也因為葉冰裳放棄了她。 蘇蘇推開他,把夜明珠放進(jìn)他的手里,沒有再看他蒼白的臉色,慢慢往外走。 天光照進(jìn)來,她看見山洞外生機(jī)勃勃的景象。她進(jìn)入山洞,原來已經(jīng)一夜過去,人間的夏季,已經(jīng)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