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同看著他們，很想笑一笑，但或許是因?yàn)樘哿?，也或許是漠然的表情帶的太久了，摘不下來，他努力了許久，末了也還是沒有笑出來。

    他的面無表情讓幾個(gè)人心里慌慌的，對視一眼后，齊齊朝最后面看了過去。

    傅潛淵就在那里。

    他遙遙看著傅同，向來利落肅殺的一個(gè)人，到這個(gè)時(shí)候看著居然像是有些躊躇害怕，在那邊沉默了許久后，才輕輕喚了一聲：“崽崽?！?/br>
    兩個(gè)字，沖散了所有的猶豫。

    傅潛淵朝著傅同伸出手，極其認(rèn)真也極其溫柔的，把后面的話說了出來：“我來帶你回家?！?/br>
    我來帶你回家。

    這樣的地方，這樣的話，一瞬間，讓傅同覺得一切仿佛和過去重疊了，曾經(jīng)他迷路跑進(jìn)龍淵走不出去，最后被傅潛淵找到的時(shí)候，后者也像是現(xiàn)在這樣朝他伸出手，然后極盡溫柔的一句，崽崽，我來接你回家。

    當(dāng)時(shí)他是什么心情呢？

    歡喜，滿足，只是看著面前的這個(gè)人，就覺得心好像被蜜糖包裹著，又甜又軟，怦怦怦的跳。

    林林總總。

    恍若隔世。

    傅同沉默的看著傅潛淵朝他伸出來的手，許久后，抬起眼，望了傅潛淵一眼。

    那一眼，漠然又疲憊。

    傅潛淵心里驟然一痛。

    他還記得從前他在龍淵找到傅同的時(shí)候，當(dāng)時(shí)小崽崽已經(jīng)被困了快半天，身上沾滿了塵土，臟兮兮的，眼睛里也沒什么神采，但在看到他的瞬間，那雙眼睛瞬間明亮了起來，亮晶晶的看著他，然后在他說出回家那句話后，歡歡喜喜的朝他撲了過來。

    他一抬手，就抱住了滿懷的溫軟。

    而現(xiàn)在，歡喜明亮溫軟都離傅同而去，剩下的，只有一雙疲憊的眼。

    傅潛淵心里難受極了，整個(gè)人像被釘在了那里，無法動(dòng)彈，直到饒涉的聲音再次從那邊響起，一聲驚呼，他才如夢初醒，抬起眼，便看到了傅同緩緩朝后面倒去的身影。

    他一驚，疾步走過去，在傅同撞上地面之前把他抱在了懷里，靈力隨之覆蓋而上，來回檢查了十幾遍后，才放下了緊緊繃著的心。

    傅同沒事，身上沒有絲毫損傷，魂魄也完整無缺，身后的三劫咒印也因?yàn)槭┬g(shù)者犀照的死去而煙消云散。

    他只是睡著了。

    在一切塵埃落定，得到結(jié)局之后，筋疲力竭的睡著了。

    第147章 第147次太磨人

    傅同是在隔天傍晚醒來的。

    他醒來的時(shí)候正是黃昏時(shí)分, 日落來的悄無聲息，傅同睜開眼睛，入目一片昏黃, 暮光從窗外灑進(jìn)屋子里，輕輕在里面鋪上了一層溫柔的顏色。

    樹藤小秋千，松枝風(fēng)鈴，墻上隨筆涂鴉幾下的掛畫, 印著睚眥崽崽爪印的陶瓶……這里的一切他再熟悉不過, 都是當(dāng)年他和傅潛淵帶著繾綣溫柔的心情一起做出來的。

    這是他的家。

    這一生里唯一擁有，卻已經(jīng)許久年都沒有回來過的家。

    再重逢，心上guntang。

    傅同的視線從它們身上一一掠過去, 再小再微不足道的物件都沒落下。

    這樣反復(fù)看了不知道多少遍，也不知道多久后，他起身下床, 一步一步朝角落里擺著的小秋千走了過去，手在樹藤上輕輕撫過，沒看到一點(diǎn)灰塵, 顯然是被人提前清理過了。

    那人是誰自然也不用說。

    傅同抿了抿唇, 在秋千上坐下, 像許多年前那只總愛抱著秋千晃來晃去的崽崽一樣，慢慢搖了起來, 頸間一個(gè)物件隨著秋千的搖晃輕輕晃到了他眼前，傅同同樣熟悉，是傅潛淵的心口鱗。

    他來龍洵山之前還給傅潛淵的龍鱗，現(xiàn)在重新回到了他身上，旁邊還多出了瀧水和望山鎮(zhèn)魂碑下的那兩片。

    傅同沉默的看著他，手指在龍鱗上一點(diǎn)一點(diǎn)撫過, 最后在掛著它們的紅線上停了下來，細(xì)細(xì)的一根線，脆弱不堪的繞在那里，傅同只要稍稍用下里，就能輕而易舉的把它扯斷。

    但最后，傅同還是收回了手，任憑它們待在那里，起身走了出去。

    外面空無一人，山巔上靜悄悄的，只能聽到隱約的風(fēng)聲。

    有點(diǎn)孤獨(dú)，但日光很暖，把山上刺骨很冷的風(fēng)雪都溫柔了。

    傅同在崖邊停下，靜靜的看著崖壁上被暮光籠罩著的松柏，半晌，閉上眼睛朝面前的懸崖張開了手，感受著風(fēng)雪在暮色中落下來，然后輕輕覆在他的身上。

    溫融走進(jìn)山巔，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這樣的畫面——

    傅同站在懸崖邊上，手往前張著，像一只即將飛向天空的鳥，但他沒有翅膀，于是在崖邊搖搖欲墜，人在沉沉的暮光里蒼白又脆弱，讓溫融覺得山上的風(fēng)只要再大些，只要再稍稍大一些，他便要倒下，摔落懸崖粉身碎骨。

    這讓溫融覺得慌亂。

    他的心一緊，小心翼翼的喚了傅同一聲：“……傅同？”

    傅同在風(fēng)雪里回過頭，卻沒有后退，還是站在懸崖邊上，緩緩朝著溫融笑了：“你來了啊?！?/br>
    聲音被山巔簌簌的風(fēng)聲覆蓋了大半，落在溫融耳中輕飄飄的，就像他的人一般。

    溫融慌亂的感覺越來越重，他一瞬不瞬的看著傅同，心緊緊揪著：“傅同，你先過來好不好？我想和你說說話，但你離我太遠(yuǎn)了，我想我們近一些?！?/br>
    他的聲音很輕也很溫柔，哄崽一般。

    傅同眼里的笑意卻漸漸淡去了。

    他對上溫融的眼睛，沉默了許久后，淡淡開了口：“你是不是在怕我自殺？”

    溫融一怔：“不是，我……”

    剛說出三個(gè)字，聽到傅同的聲音再次響了起來：“我不會(huì)的?！?/br>
    他重新回過頭，看著懸崖下望不到盡頭的云霧，低低笑了下：“你知道么？在你沒來龍洵山之前，很多次……我忘了有多少次，我站在這里，看著底下，都想著不如跳下去，就這么結(jié)束一切算了?！?/br>
    “但是我一回頭，看到身后的家，看到我和他一起做的秋千，風(fēng)鈴，藤椅……這樣的想法突然就消失不見了?！?/br>
    “我是個(gè)膽小鬼，眷戀也太多，所以舍不得死，也不敢死，所以，你不用擔(dān)心。”

    “我最孤獨(dú)，最一無所有的時(shí)候都這樣，后來你來了，我隨你下了山，認(rèn)識了溫瑯，周彥修和陸章他們，擁有的越來越多，就更舍不得了?！?/br>
    “溫融?！备低]了下眼睛，重新看向溫融，緩緩的朝著他笑，“我死不了的?！?/br>
    他說的是死不了，而不是不想死。

    很多時(shí)候，傅同都覺得自己要熬不下去了，這種感覺就像在一根線，細(xì)細(xì)的線，橫在懸崖邊上，而他站在線上面，只要心里不堪的情緒再重一點(diǎn)，只要一點(diǎn)點(diǎn)，那根線就會(huì)斷開，讓他落到深不見底的懸崖里去。

    這條線脆弱極了，和傅同一樣在懸崖上搖搖欲墜，許多次，傅同覺得它就要斷開了，但總有人在它斷開的前一秒伸出手，把他往上一拉，讓那條線重新愈合，從前是他的家，是他心里所剩無幾但還小心翼翼燃燒著的一點(diǎn)期望，后來就是他身邊的人，溫融的笑，溫瑯別別扭扭的關(guān)心，陸章和周彥修時(shí)不時(shí)的消息……是他們，一次又一次把他從懸崖上拉了回來。

    這些在別人看來微不足道司空見慣的小事，對傅同來說卻是救命的藥。

    他這一生，失去的太多，擁有的卻太少，所以只要一點(diǎn)點(diǎn)的溫暖，就足夠讓他重新對這個(gè)世間有眷戀，從懸崖邊上慢慢走回來。

    就像現(xiàn)在。

    他轉(zhuǎn)過身，在溫融緊張到一瞬都不敢移開的視線里，終于離開了崖邊，一步一步走到了溫融面前，看著他又一次笑了。

    “溫融，我回來了，但是我覺得很累?！备低椭^，明明在笑，整個(gè)人卻疲憊極了，“為什么呢？我不知道……是我做錯(cuò)了什么嗎？”

    看著他的眼神，聽著他的話，溫融眼睛一酸，幾乎有種想哭的感覺。

    他再也忍不住，往前一步，把面前這只脆弱到了極致的崽抱在了懷里，聲音輕輕的：“你什么都沒做錯(cuò)，別怕，也別難過，都過去了，一切都會(huì)好的?！?/br>
    傅同語氣說不出的茫然，“過去了？”

    “對，過去了?！睖厝邳c(diǎn)頭，“犀照消失了，傅潛淵當(dāng)年……不辭而別的原因你也已經(jīng)知道了，一切都已經(jīng)撥云見日，都過去了，會(huì)好的……都會(huì)好的。”

    他把最后幾個(gè)字重復(fù)了許多遍：“你知道，我從來都不會(huì)騙你的，對不對？”

    這話溫融之前也問過傅同，那時(shí)傅同不假思索的點(diǎn)點(diǎn)頭，給了他最為純粹信任，這次卻沉默了。

    只是這樣的沉默并不是因?yàn)椴恍艤厝诘脑?，而是因?yàn)樗约骸?/br>
    沉默良久，傅同低下頭，輕聲開了口：“溫融……我害怕?！?/br>
    溫融看他：“怕什么？”

    “怕得而復(fù)失。”傅同的聲音壓得很低，“失去一次，讓我?guī)缀跻粺o所有，得而復(fù)失的話……會(huì)是什么樣的后果呢？我還能承受得住么？”

    溫融怔住了。

    在這一瞬間，他說不上來自己是什么心情，就覺得澀的厲害，也疼的厲害。

    這樣的心情讓他根本說不出話，沉默良久后，抬起手，再次抱住了傅同。

    也許是溫融身上的氣息很讓人安心，也許是因?yàn)闇嘏膿肀Э偸悄馨参康饺?，被溫融這么抱著，傅同漸漸冷靜了下來，從溫融的懷里退開，朝他一笑，再次開口時(shí)，又成了溫融之前熟悉的模樣。

    “他們呢？”

    問的是饒涉幾個(gè)人……或許也有傅潛淵。

    “犀照這里涉及的妖怪和事情有點(diǎn)多，饒涉他們要忙著寫材料歸檔，先回妖怪局了，然后傅潛淵的話，他還在，但是……”

    溫融往后瞥了一眼：“他不敢見你，又擔(dān)心你，所以便讓我來了。”

    傅同沒想到他會(huì)這么說：“不敢見我？”

    “對?！睖厝谳p輕應(yīng)了一聲，“傅同，你要知道……在一段感情里，無論是歡喜還是不堪，其實(shí)都是相互的，你覺得害怕的時(shí)候，他或許也是?！?/br>
    傅同害怕，怕得而復(fù)失。

    而傅潛淵其實(shí)也害怕，怕看到傅同像之前那樣厭倦又漠然的眼神，更怕這樣的眼神是因?yàn)樗?，他?huì)逼著

    傅同眼神晃了一下，沒說話，看到他的反應(yīng)，溫融倒是笑了，重新看向剛才被他瞥過一眼的方向：“你還不過來么？”

    龍洵山上此時(shí)就他，溫融和傅潛淵三個(gè)人，這句話是對誰說了不言而喻。

    傅同心里一跳，隨著溫融的視線一同朝那邊看過去，不過幾秒，看到傅潛淵從陰影里走了出來。

    向來從容的人，這會(huì)兒看起來居然十分無措，低低喚了傅同一聲：“崽崽?！?/br>
    傅同微微瞇了下眼睛，而溫融在傅潛淵走出來的同時(shí)便離開了山巔，把所有的空間都留給了他們。

    山巔上一時(shí)間就只剩下了他們兩個(gè)人。

    傅潛淵看著傅同，猶豫著想說話，卻在說話之前，先聽到傅同的聲音響了起來，淡淡的問他：“你一直在這里偷聽？”

    “不是?！币詾楦低鷼饬耍禎摐Y瞬間就有些慌，“崽崽，我不是故意偷聽的，是怕你做一些……不好的事情，不敢走，又怕你看到我生氣，才藏在了那里。”

    其實(shí)他也是想多看看傅同，只是這句他不敢說。

    傅同問出那句話后卻并不怎么在意答案，聽傅潛淵說完，還是那樣淡淡的表情，接著問他：“無論是不是故意偷聽，話你也聽完了，有什么想說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