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2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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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他們不知道,在弋陽的那一側,辛鸞和他的將軍們幾乎同吃同住。 在辛鸞看來丹口孔雀采取的徹底的戰(zhàn)略守勢非常棘手,三年家底,三個月打光,這樣的說法不是開玩笑,光看他在后方為了籌措軍需、動員新兵的急迫,就知道他多想盡快打完這場戰(zhàn)爭。 可是丹口孔雀就是依托著逐步構筑完善的關隘,用盡全力地將戰(zhàn)火控制在了弋陽以西,陶灤幾次挑釁,他十次有九次堅守不出,出來的一次還總能略勝一手。 丹口孔雀和陶灤,這都是當年在父親賬下效忠的老將軍了,丹口孔雀名聲更勝,陶灤將軍作戰(zhàn)經驗更豐富,中境戰(zhàn)場上他們兩人對持,就好比兩個高手在不斷地變招拆招,一個想堅壘拒敵,另一個便引人出城,一個突擊旁側,另一個便圍魏救趙。 辛鸞和他的將軍們不斷地復盤戰(zhàn)場,不斷總結經驗,可是兩個王牌將領交手就是如此的勢均力敵,他不能指望任意一方出現太過嚴重的失誤,鄒吾掛名副位將,協助陶灤老將軍沙盤復盤,也幾次坦言說這樣的情況哪怕是他來領兵,也不會更好。 五五開的戰(zhàn)損沒有意義,辛鸞不可能讓自己的將士憑白的送死就只為了在戰(zhàn)壕前往前推進一步,所以最后西南軍的戰(zhàn)略桌上,能否作掉丹口孔雀,成了這場戰(zhàn)爭的勝負手。 “戰(zhàn)場上打不贏,那孤來戰(zhàn)場外想辦法?!?/br> 深夜,辛鸞敲著戰(zhàn)略桌,一錘定音。 天衍二十年四月,三王子辛和回京。 廟堂之上,辛和器宇軒昂,歷數前線所見所聞,痛陳丹口孔雀畏葸不前,相機進退,手下部將玩忽職守,貽誤戰(zhàn)機。赤炎還有不敗的神話,這些將領勛業(yè)冠絕,一切指責自然不在戰(zhàn)陣不力,辛和便用力夸大其詞他們的懈怠輕慢。 三王子有理有據,陛下又已生催促之意,如此這般連二王子都知趣地沉默,同一陣營更無人再為丹口孔雀擔保。 孔南心作為前線指揮官,怎能想到在前線不斷吃緊的時局里,他不僅要對戰(zhàn)爭負責,還要為身后二王子三王子的明爭暗斗負責? 短短十日內,中立派開始下場,眾口一聲地指責丹口孔雀,沒有人能在眾口鑠金中永遠保持冷靜正確的決斷,辛澗沒有失掉他的英明神武,沒有失去他的情形睿智,但這一次,他失掉了人和。 天衍二十年四月二十二日,天子下令,召丹口孔雀回京述職。 春雨霏霏。 驛站外,楊柳依依。 戰(zhàn)時所有的物資都調用了起來,統一調配供給,馬料這等軍資自然也不例外,小小的驛站里,馬槽只盛著可憐的黃豆小米,六匹溫順的馬兒正在搶著嚼吃。 孔南心擎著傘站在雨中,目光平靜地看著馬兒爭食,護送他的四騎護駕一日一夜奔越數里,他倒也坦然,安之若素,此時風雨牽起他的衣袂,淺碧色的襕袍在風雨飄飄,一眼看去,宛如仙人之姿。 “貴人請移步,我給馬兒加些馬料。” 身側忽有一道聲音傳來,孔南心一怔,情不自禁地退開兩步,不可思議地壓低聲音,“怎地是你?” 來人身材高大是尋常馬夫的打扮,身披蓑衣,頭戴蓑帽,傴僂著腰背從胳肢窩下夾出干燥的馬草,麻利地填在馬槽之中。丹口孔雀警覺地回身看了一眼門扉大敞的驛站,倏地回頭,嚴肅地壓低了聲音,“你好大的膽子,怎敢孤身來這兒?” 他如何也想不到,鄒吾居然如此膽大包天,孤身來來入敵區(qū)! 馬夫卻八風不動,半彎著腰,一切如常地喂馬:“我來這兒是為了先生,我來勸先生歸降?!?/br> 孔南心上前一步,低聲斥他:“荒謬?!?/br> “辛澗朝堂小人當政,冰凍三尺已非一日之寒,先生此一歸,只有兇多吉少?!?/br> 鄒吾深入敵區(qū)已見十足誠心,他對這位敵手抱有同情,只希望他謀國之前,可以先行謀身。 孔南心嚴厲地暼他一眼,硬聲道:“你快走罷?!闭f罷轉身欲去,似乎不愿與他再說一句話,鄒吾卻伸手扣住他的手臂,這是很唐突的動作,他喬裝馬夫實在不該如此貿然,可他幾乎是急切地壓低了聲音,“英雄相遇多憾事,敵也是恨,友也是恨。先生,兩方交戰(zhàn),不止陽謀?!?/br> 孔南心怔忡了剎那。 鄒吾的喉結輕輕滑動了一下,為了招攬他,他幾乎是在透露已方的計劃,見孔南心有片刻的松動,他立即道:“五里外步巢驛站,若先生……” 孔南心決絕地掙開他,朝驛站內揚聲:“吃好了?。砍霭l(fā)!” 房內當即傳來應和之聲,鄒吾眼見如此,壓低蓑帽立刻閃身離開,孔南心于微雨中隨著他的背景回頭,長久無言。這些話不是沒有人對他說過,夫諸、飛魚,他臨行前所有的副將都在勸他,說辛澗明顯是有意使他人代將,但他沒說什么,他相信辛澗只是暫時的為人蒙蔽,他有信心勸服他,若戰(zhàn)局一旦失利,他也有信心辛澗會重新啟用他,可他此時若走,便是叛國。 馬車轆轆,四騎護駕的兵呼喝著,短短幾息便再沒了蹤影,驛外楊柳依依,鄒吾從幕后探身而出,良久,耳邊回響辛鸞臨行前對他說的話:“這不是陽謀,是陰謀,可我身前還有數十萬的將士,我要先保證他們能活下來…… “你若執(zhí)意如此,那去試罷……設若不成,我也和你坦白,我不會給辛澗陣營里,留下丹口孔雀這個人的……” 第228章 博弈(7) 空氣中浮滿鐵與血的味道,陰暗潮濕的通天鐵牢中,兩旁的監(jiān)室黑黢黢的,只隱約能看見關滿了人,時不時傳來炸雷般的呻吟與咆哮。外間天光正好,九五之尊的帝王由自己最偏疼的三兒子陪同著,緩緩踏進這一方地獄。 “那齊家叛臣在雪瓴宮與白角較量落敗,可見這些‘異人’的能耐,銅皮鐵骨,刀槍不入,完全可以克制化形者。前線辛鸞麾下有八百化形軍團,中線分兵三百,北線分兵五百,都是打仗攻堅的王牌,依兒臣看,如今這些‘異人’完全可以編為‘異軍’與其對抗,克敵制勝?!?/br> 辛和說得踴躍而得意,那齊二生前是何等的專橫,秘密培植了一批非人的死士不說,從來不把他這個三王子看在眼里,最開始以辛襄馬首是瞻,之后又直接聽命于父親,如今討人嫌惡的兩人終于成了冢中枯骨,這些,還不是要他來承接? “編為‘異軍’?” 辛澗看著牢中各個身高九尺,肌rou橫結的“異人”,輕笑一聲,“我兒說得容易,殺器難握,齊策精心研究三年尚且要受到反噬,你能控制那金葉紅槲鐵木?莊珺已投向辛鸞,況俊業(yè)已身死,這天下,還有誰能轄制他們?” 帝王氣場強大,監(jiān)牢之中的‘異人’忽地躁動起來,哐哐地拖動著鐵鏈發(fā)出低咆,辛和早料到父親有此一問,此時神色有如閑庭信步般篤定:“有的,兒臣打保票,這人您也是認識的?!?/br> “哦?誰?” 辛和:“南境前左副相,向繇?!?/br> · 車馬輕快地發(fā)出頗有節(jié)奏的“轆轆”之聲,陪護的騎兵默契地止步于宮門之外,四架馬車緩緩駛過御道,待駛入王庭正門,丹口孔雀依例下車,受查有無兵刃,緊接著,乃是宮內換乘,等候多時的小黃門殷勤上前,似乎知道他腿上有疾,點頭哈腰就要攙他上輦。丹口孔雀輕輕推開他的手,朝他一點頭:“風塵未整,如此見駕怕是失禮,不如內臣許我換身衣裳?!?/br> 那小黃門一怔,緊接著一張長臉扭成苦瓜,為難道:“將軍,行乘宮內已經是天大的恩典,陛下就在宮中等著您呢,將軍還是快些罷。” 說話間正巧司空老大人行經而過,他步履匆匆,身后跟著個捧著文書的內侍,走到此地聽那黃門之言,心中忽地咯噔一聲,不假思索,立刻疾步而去,“孔將軍?!?/br> 孔南心回頭,見禮:“相國大人?!?/br> 司空看了看那黃門,又看了看車馬后綴著的禁軍,舔了下干裂的嘴唇,問,“將軍這是要進宮面圣???” 孔南心笑答:“正是?!?/br> 司空:“犬子一直在前線軍營,有勞您照顧了,如今家國動蕩事體繁多,老夫一直未曾答謝您,真是失儀?!?/br> 孔南心笑:“大人客氣了,令郎主動請纓投軍前線,幾次陪著卑職轉戰(zhàn)危急,司空家有此鳳雛良駒,令人羨艷。” 不過寒暄兩三句,小黃門聽著兩人你來我往聽得臉都要綠了,忍不住抬出“陛下”插嘴催促,司空大人僵笑了兩聲,這才緩緩讓開路來,丹口孔雀朝他頷首,緊接著扶著自己的車轅上了輦。筆直的宮道上馬車輕捷而去,司空老大人剎那間斂住笑意,提著官府衣服急匆匆便往宮外走去。 “大人,大人……”捧著文書的內侍在后面驚訝地追趕他,壓著聲音追問:“大人這是去哪?不去值房了?” “要出事了,”司空大人喘著氣,森嚴而急切地于宮門外宣召自家府上的馬車,“陛下……陛下他此時不在宮中!” · “向繇?”通天鐵牢,帝王回身看向兒子:“你找到他了?” 巨靈宮一役后墨麒麟身死,向繇便帶著他的尸身下落不明,沒有人知曉他去往何地,但是論起陰陽讖緯秘術修靈,他的確是此道不可多得的大才。 “去歲雪瓴宮后之后兒臣領了這通天鐵牢的職司,便一直派人尋找向繇的下落,兒臣知道父親心憂,不敢不事事上心,上個月,終于得到了手下消息,說是在天衍王圖之外的極南煙瘴林中,發(fā)現了向繇的蹤跡?!?/br> 辛澗皺了皺眉頭:“居然跑到那么遠,那他現在如何了?” 辛和:“下人傳來消息,說是他顛沛流離,很是狼狽,在那野蠻煙瘴之處與土著民胡來,生下一子,便吞食一子,似乎是為生滿八個兒子,成九頭蛇之身,再回來找辛鸞報殺夫之仇?!?/br> 辛澗聞言不由攢起眉頭,沒有說話,辛和見父王不出聲表態(tài),還以為在暗中質疑他的辦事能力,不由更堅定了幾分語氣,大聲說:“父王放心,辛鸞殺他丈夫,他復仇之心已如癡如醉,雖然現在他尚未成九頭蛇之身,但是兒臣親自去勸服入父親陣營,他定也能同意,有此強助,控制這五百‘異軍’又何足道哉!……” “陛下,司空大人請見?!毙梁驼f得正激越,不想清凌凌一道聲音,把他的雄圖大志輕巧打斷。 帝王側首:“什么急事?都追到這里來了?” 辛和也立刻狐假虎威訓斥那傳信的內侍:“有沒有眼色,憑他什么人都先候著!沒瞧見陛下正在忙正事?。 ?/br> 牢籠鐵鏈巨響,那內侍被一呵責,立刻打了個寒噤,彎腰正欲退下,不想司空老大人居然硬闖了進來,“陛下——!”老大人一把年紀,此時也顧不上君臣儀態(tài),幾步踉蹌地奔進這濕冷地牢,劈頭叩首便道,“陛下,孔南心此時已入王庭述職,陛下理應回宮溫諭褒賞,莫涼了中境前線十余萬將士之心!” 辛和早看司空府不慣,老匹夫以為辛襄已去,儲副應立長為安,對他之前幾次拉攏頗多不以為然,這次正讓他撞見對父王的決斷指手畫腳,他怎能不好好發(fā)作? 他張開嘴,正欲譏諷幾句,誰知辛澗似是知道這頑劣的兒子會做什么一般,抬手止住了他,垂頭對老大人悠悠道:“司空乃寡人肱骨之臣,寡人不瞞你。孔南心里通外敵,縱容叛軍,今日賜他宮中自盡,已是恩典,老大人不必再勸。” “這是誰在聞風傳事?” 司空老大人看辛澗說得如此輕巧,如此篤定,不由瞥了辛和一眼,痛心道,“陛下明察,丹口孔雀為這個國家建下多少功勞,他若想要投敵,那辛鸞早便打過了漳水河!臣請陛下收回旨意,臣愿意為他作保!” 帝王無情,聞言轉過身去。 辛和別有會心地笑了下,上前兩步:“老大人何必如此呢?陛下能做此決斷,自然是有如山的鐵證,不然也不會這般發(fā)落‘中君’……還有,”他附耳過去,陰刻道:“您也不必含沙射影于我,您可知此時在王庭送孔南心上路的,又是誰?” · “……二殿下,怎地是您?” 王庭,清涼殿,丹口孔雀被身側的小黃門引著覲見,本應是天子起居之地,誰知走進殿門竟無一內侍在側,只有二王子辛移孤零零站在滴水檐下,面色不郁。 孔南心此前收下了二殿下的招攬,見他自然多一分視同主君的客氣,上前一步正欲行禮,誰知辛移見了他卻猛地抬手,重重地拍了兩聲巴掌! 這暗殺的信號是如此的分明,孔南心心頭一寒,身經百戰(zhàn)的敏感令他腳下急退,一躍躲開破空刺來的鋒利箭羽!而就在這瞬息間,一排排弓箭手、刀斧手從宮殿兩側現身,挾勢將冰冷的利刃,森寒地對準了他—— 身后的大門已經被人叩緊,此般情狀,丹口孔雀冷冷抬頭:“殿下,這是何意?” “你還敢問本宮何意?” 滴水檐下,辛移被人層層護衛(wèi)著,奮力提振聲音,“丹口孔雀枉本宮之前對你如此信重,你與那鄒吾暗通軍機,縱容叛軍之情事,今日事敗,還不束手就擒!” “殿下休要胡言!” 這一刻,丹口孔雀是真的怒了,他戟指王子,大聲斥責,“臣與鄒吾并無殿下所說之情事,臣自度無罪,清清白白,陛下在哪,臣要面見陛下!” “遲了!你通敵的證據早擺上父王的御案,陛下才不愿看你這叛臣的面孔!”辛移用力嘶吼來掩飾自己的虛弱,他也在肝顫,他知道丹口孔雀是怎樣的敵手,哪怕準備萬全,可他還是會惶恐,“本宮勸你還是速速就死罷,陛下圣明,中境戰(zhàn)事當先,不會牽連你的家人……” “臣要看狀供?!?/br> 辛移兀自喋喋不休,聞言呆怔了剎那:“……什么?” “我自知逃不出去,可總要死得明白。” 孔南心掃了一眼這三百余人的弓箭手,已經不想看著軟弱無能的王子,他算什么高辛氏?他甚至挨不過他父親稍施的壓力,來做這劊子手的污糟事情:“我要看狀供!” 要說那辛移是何等軟弱何等沒有決斷力之人,遲疑一陣,竟答應了,著人去御案上供狀,清涼殿的內侍抖如篩糠,擠過層疊的禁軍,舉著一盞托盤送到孔南心身前,那盤上,除了一紙供狀,還有一杯毒酒。 孔南心抓住那一紙供狀去看,才掃過幾眼,腳下竟踉蹌了一下——他的左腿,那是二十三年前打天下時的舊傷了,他喉頭縮緊,只見那些字,那些無中生有還能交替而證的字,認證物證俱全,他就好像看無數的蟻,密密地從紙張上蠕動出來,來嚙咬他的手臂,第一次,他覺得這朝廷,竟然讓他感到那般的無望。 看罷,丹口孔雀點了點頭,凄然大笑:“殿下若早拿出這紙狀述來,又何必刀斧手。” 亂刀砍死、亂箭射死都不體面,說罷,他拿起了毒酒,風雅卓絕地,一飲而盡。 后來的后來,司空復被父親強制喊回京城,當時從從尚在前線御敵,孔南心之死秘不發(fā)喪,老父親燈下榻前坦言述說,司空復聽后宛如頭遭痛擊。之后的之后,貴介子弟努力地去探聽消息,努力地去找當日讓陛下下定決心的證供,才發(fā)現那罪狀真是嚴密細致,從中境通都的子民始、退伍的士兵、中層將領、途經驛站的驛丞,甚至還有孔南心的家臣,搜集材料之細密,從下層著手,層層地株連,讓人不得不信。 “可誰通敵,他也不會通敵啊……” 司空復震驚,失望痛恨之情只恨不能泣血捶膺。他知道神京早已有此風氣,卻不知這些辦案人已經如此地老道,之后他又知道當日逼殺丹口孔雀乃二王子殿下,那種感覺,竟是麻痛到無比的痛心!天衍十六年始,自上而下散播過多少的冤假錯,證據斑駁,終于,這些“通敵”罪名從白角這等小民小官開始,直逼到封疆大吏、國之柱石,從一條條活生生的性命變成了“異軍”中一個個非人的武士,司空復甚至不必去問丹口孔雀的罪狀,到底是誰的羅織! 將士舍生忘死,到底是為了什么??? 正午,炙熱陽光,青天白日—— 一行白鶴抿翅而飛—— 司空大人渾身虛軟地從通天鐵牢里走出來,六神無主,口中喃喃,只有一句,“我天衍自毀長城……自毀長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