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章辨認(rèn)了一下方向，向著大魏所在的東方一步一步蹣跚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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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邵天衡在床榻上睜開眼睛，從鬼王那具單手能拔山的軀體中驟然掉入喘氣都困難的身體里，令他甫一睜眼便是一陣撕心裂肺的狂咳。

    他艱難地坐起來，披上外衣，帳外的護(hù)衛(wèi)聽到了動靜，但礙于他的命令都不敢進(jìn)來，邵天衡喘勻了氣，慢吞吞地站起來走出去。

    “殿下?！?/br>
    守在帷外的護(hù)衛(wèi)立即上來稟報：“城外北戎人有了動靜。”

    邵天衡側(cè)過臉：“什么動靜？”

    和邵天衡一起縮減口糧被餓了近半個月的侍衛(wèi)面有菜色，但還是肩背挺拔，聲音中氣十足：“城門上觀望的士卒說，凌晨時分有一騎從草原而來，直入北戎中軍大帳，之后北戎軍隊就開始收縮，像是要拔營?！?/br>
    邵天衡心里明鏡似的，應(yīng)該是楚章殺了北戎王的事情傳過來了，領(lǐng)兵的左賢王本來是板上釘釘?shù)南乱蝗伪比滞?，但是王庭里還有個和他血緣同出一脈的親叔叔右賢王呢！

    他要是晚上一步，說不定這個板上釘釘?shù)谋比滞蹙桶瘟酸斪釉仄痫w了。

    摸清楚了其中的道道，邵天衡下令緊閉常州城門，任由北戎拔營撤退，不許追擊。

    事實上他就是想追擊也追擊不了，被餓了一段時日，城中士卒都沒這個心力和強(qiáng)壯的北戎人對戰(zhàn)。

    邵天衡被扶著走上常州城墻，見浩如煙云的北戎營帳連綿而去，北戎大軍有序反轉(zhuǎn)撤退，留下殿后的軍隊仍對著常州城虎視眈眈。

    得知北戎撤退，常州城中一片沸騰的歡喜，所有人都以為自己必死無疑，誰知竟然撿回了一條命，頓時狂喜不能自抑，嘴里瘋狂地喊著各路神仙的名字喃喃道謝。

    坐在帳子里聽著外面一波一波涌起的喊聲，兩頰瘦了一圈的邵天桓瞇起眼睛，北戎撤退了？

    他想了想，攤開一張白鹿紙，筆尖飽蘸濃墨，在紙上懸停了一下，終于下定決心，運筆如飛。

    “父皇親啟：

    “兒至常州當(dāng)日，即被皇兄囚于帳中，同行者皆分囚各地不得出，兒膽戰(zhàn)心驚，夜不能寐，視皇兄言行，恐有不臣之意。然軍中上下皆言糧草被劫，北戎圍城，此舉是為避免一軍有二主，乃穩(wěn)定軍心之非常計，兒臣卻未見北戎攻城，今晨又言北戎撤兵，言語反復(fù)，如同兒戲。

    “兒臣思前想后，北戎?jǐn)嗳徊恢寥绱擞薮溃市忠喾堑擉?，為何會有如此異常舉動？……”

    他的信通篇都是困惑之語，卻滿是誘導(dǎo)，就差對魏帝直說“太子和北戎勾搭成jian了！這是他們演的一場戲！就是不想把兵符還給你！太子要謀反！”

    洋洋灑灑一封信寫完，邵天桓在后面加蓋自己的皇子印鑒，將信封口，站起來：“來人?！?/br>
    北戎撤退，常州城解禁，數(shù)匹軍馬攜帶著戰(zhàn)報，與混雜在其中的皇子信使一起，奔馳向京師的方向。

    邵天衡不知道那個面善心毒的傻子弟弟干了什么，他整理好軍務(wù)，毫無留戀地將一應(yīng)符信往邵天桓手里一塞，一身輕松地踏上了回京的路。

    ——至于楚章？

    他特意將楚章?lián)瞥鰜砗蠓诺搅吮比志渥钏缮⒌哪莻€岸邊，要是這樣還回不來，那這個氣運之子就該改個名叫倒霉之子了。

    馬車行駛了三日，才到半路，京師來的信就雪片般堆積在了邵天衡的案頭，大部分都是幕僚和親信寫來的，常州被封，這些信積在驛站里進(jìn)不來，到今天才送到邵天衡手中。

    邵天衡隨手打開一封信，是他昔日同窗，現(xiàn)翰林院副掌院燕憑欄寫來的，信中除卻一些問候語，還提到了燕家本宗掌權(quán)人又老樹結(jié)果，兩月前新得了個小兒子，提醒邵天衡記得隨禮。

    視線在這行字上頓了頓，邵天衡想起這個老樹結(jié)果的掌權(quán)人好像已經(jīng)有了個長子，叫什么來著……燕卓？似乎和楚章關(guān)系不錯。

    本來沒打算回信的，想到這里，邵天衡鋪開灑金宣，還是決定給燕憑欄回個信。

    禮物……還是送一副棋吧，與兆錯同時雕琢出來的雙生子，一直被藏在庫房里只用過幾次的無糾，用做賀禮倒剛剛好……

    一邊漫不經(jīng)心地想著，一邊筆走龍蛇回信，正寫到最后一句，前方忽然傳來了隱隱如悶雷的馬蹄聲。

    聽聲音，來的也是大魏軍隊。

    邵天衡擱下筆，敲了敲馬車壁。

    車外隨行的護(hù)衛(wèi)會意，迎上前去問話，甫一打照面，連聲音都沒發(fā)出，對面領(lǐng)頭者已經(jīng)先一步問道：“可是護(hù)送太子回京的車隊？”

    護(hù)衛(wèi)亮出東宮腰牌：“正是太子車隊，爾等有何要務(wù)？”

    來人看了眼腰牌，仿佛確認(rèn)了什么一樣，頓時翻臉，馬鞭朝前一指，厲聲喝道：“拿下！”

    這變故來得突如其然，邵天衡回京只帶了幾隊隨行護(hù)衛(wèi)，人數(shù)寥寥，對上兵強(qiáng)馬壯的數(shù)百人，不出一刻鐘就被盡數(shù)擒拿。

    在護(hù)衛(wèi)們目眥欲裂的兇狠神情中，身披甲胄的將官翻身下馬，大步流星走到從頭到尾都沒有絲毫動靜的馬車前，抱拳拱手：“太子殿下！末將奉陛下手諭，前來迎接殿下回宮！”

    車廂里傳來幾聲極輕的咳嗽，沖淡冷靜的聲音幽幽響起：“你們的迎接，就是不加解釋，捆縛孤的侍衛(wèi)？怎么，是不是連孤也要一同束手就擒？”

    將官聲音中氣十足：“這是陛下的旨意，殿下身旁無需太多閑雜人等，至于這些護(hù)衛(wèi)，殿下請放心，末將不會傷他們分毫?！?/br>
    邵天衡看著桌上這封未寫完的信，拿起印鑒蓋在末尾，吹干了上面的殘墨，神情不悲不喜：“是么，那便啟程吧。”

    法則湊到他耳邊：“魏帝老頭子要對你下手了誒。”

    天道深有同感：“是啊，說實話，他那個性格，能忍邵天衡這么久，已經(jīng)很出乎我的意料了?！?/br>
    魏帝和邵天衡是截然相反的兩種人，一個嫉賢妒能，一個虛懷若谷，一個生性多疑，一個仁厚賢德，一個將全部的腦子都用在了享樂和猜忌上，一個則心心念念為國為民謀福祉。

    魏帝當(dāng)然知道自己的太子在朝野多有名望，也清楚他的才能有多驚艷，他就像是一把開了刃的長刀，日日夜夜懸掛在魏帝頭頂，讓他吃不香睡不好，萬一太子想謀逆？萬一大臣們想要個賢德君主？萬一……

    充滿猜疑的心讓他看誰都覺得是邵天衡插在他身旁的棋子，對邵天衡的恐懼簡直讓他把對方給妖魔化了。

    但一直以來太子的低調(diào)和順從都讓他找不到發(fā)泄的點，這個岌岌可危的平衡就這樣扯在鋼絲兩端。

    終于，這次邵天衡的抗旨未歸和十萬大軍的重量一把扯斷了魏帝心里最后的猶疑，邵天桓的信只不過是為這把火添了油。

    于是在一個平平無奇的深秋午后，數(shù)百名甲胄齊全的兵士嚴(yán)密地圍繞著一架馬車，像是押解著什么人犯一樣，在百姓們好奇的眼神中，走向了詔獄。

    沒有質(zhì)疑，沒有宣判，連見一面的機(jī)會都沒有，堂堂的大魏太子，前腳剛剛為大魏打退了北戎獲得了勝利，后腳從戰(zhàn)場上下來就被直接押解下來直接投入了詔獄。

    父不信子，子不見父。

    皇帝將太子投入詔獄。

    樁樁件件，都堪稱千古奇聞。

    最先得知消息的是刑部尚書，詔獄里進(jìn)了人犯當(dāng)然要他的批文，這樣身份貴重的囚犯，更是不可能繞過他。

    在聽到這個消息的瞬間，他就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完了。

    這是他的第一想法。

    陛下不信任太子，這是滿朝文武只要長了眼睛的都能看出來的，比起父子，雙方更像是陌生人，當(dāng)年封太子也是看在皇后母族的面子上，誰都沒想到這個太子這么厲害，竟然生生靠自己坐穩(wěn)了儲君的交椅。

    只是這樣一來，這對天家父子的隔閡就愈發(fā)重了，做父親的忌憚兒子，做兒子的冷淡父親，數(shù)年下來，一對父子竟然處成了仇人一般。

    但是將太子投入詔獄……

    弒子！

    寧愿背負(fù)這樣的罵名，陛下是真的瘋了嗎？

    刑部尚書滿嘴苦澀，事先一點風(fēng)聲都沒有傳出來，可見陛下是下了大決心，絕不肯再讓太子活著出去了。

    大魏，這是要變天了啊。

    第21章 山鬼（二十）

    楚章遙遙看見常州城的門樓，渾身一松勁兒，噗通一下躺平在了地上，硬扎扎的草葉戳著他的脊背，不過這點兒小痛在連日趕路的渾身酸痛下根本不值得一提，瘋狂叫囂的困倦催促著他趕緊閉上眼睛，楚章晃了晃腦袋，跌跌撞撞地爬起來往前走。

    他都快到了，停在這里豈不是很蠢……

    殿下還在常州城吧？有沒有給他寫信呢？上一封信按日子算應(yīng)該已經(jīng)寄出來了，可惜沒有收到，還是得讓那個快腳再跑一趟……

    不不不，戰(zhàn)事已經(jīng)結(jié)束，還是他自己去拿吧……

    一路胡思亂想著，他一頭撞進(jìn)了一支巡邏小隊里，昏睡過去之前，還在想著，也許可以給殿下講講北戎草原上的風(fēng)光……

    這一覺睡的昏天黑地，徹底松懈下來的楚章足足睡了三天，在第三天即將入夜的時候被腹中火燒火燎的饑餓感驚醒，慢慢坐起來，渾身的骨頭肌rou都在瘋狂抗議。

    無視了身體的不適，楚章掀開被子下床，這里不是軍營，而像是某處富貴人家的客房。

    他站起來轉(zhuǎn)了一圈，努力想把昏迷過去之前的事情和現(xiàn)在的境況連接起來，門嘎吱一聲響，進(jìn)來一個捧著毛巾臉盆的小丫頭，見他站在當(dāng)中，驚訝地喊了一聲：“將軍，您醒了？”

    楚章莫名其妙地看著她：“我……這是何處？我怎么會在這？”

    小丫頭活潑極了，嘰嘰喳喳將事情竹筒倒豆子般說了個清楚明白：“這里是常州州牧府邸，北戎撤退后二皇子居住在此處理后續(xù)事宜，您是三天前被抬回來的，二皇子說您孤身深入北戎王庭，于社稷有大恩，因此加封您為鎮(zhèn)邊將軍，正三品的大官兒呢！”

    北戎王庭出事的消息根本瞞不住，數(shù)日內(nèi)就傳遍了整個草原，大魏斥候甚至沒有過于深入，就探聽到了一支魏軍潛入王庭假借右賢王的名義擊殺了北戎王的消息。

    聽說腦袋上被扣了一屎盆子的右賢王和王帳麾下差點為此決裂，足足打了半個晚上，據(jù)說暴走的王帳麾下都把光著屁股的右賢王從帳子里拖出來了，臨到提刀要殺人的時候才搞清楚，原來那個喊著右賢王萬歲的家伙他媽的根本不是北戎人！

    這件事簡直是北戎的奇恥大辱，他們恨不得把蓋子捂得緊緊的，奈何一個王庭這么大，哪里瞞得住，大魏這邊就差在城門上掛出橫幅來嘲笑北戎人了。

    楚章草草擦了把臉，套上新的衣服，一只手一個捏著實心兒的大饅頭就著熱水吃下去五個，問清楚位置后拔腿就往邵天桓的書房走。

    他腦子里正轉(zhuǎn)著紛雜的思緒，琢磨著要怎么問問太子的消息，或者讓邵天桓把他調(diào)回京城也行啊，反正太子殿下都不在常州了，他留在這兒干嘛……

    正打著腹稿，見他進(jìn)門來的邵天桓就大笑著迎上來，用力拍他的肩背：“你真是我最得力的大將！孤身就敢深入草原斬殺北戎王，好！等我回去還要為你請功！你放心，這回太子不行了，他手下那些黨羽也要貶謫一大批，到時候你想要什么官職——”

    他的話一下子卡在半道兒上。

    楚章霍然抬頭，死死盯著他，神色有些茫然：“什么……誰不行了？”

    他這一瞬間的神情兇惡得有些可怕，邵天桓再定睛去看，又不見什么異常，只疑心是自己多慮，急忙忙將好消息分享給他：“你剛醒還不知道吧？這回他死定了！父皇最忌憚他，他居然敢抗旨不歸，可不把父皇給惹惱了么，人都沒回東宮，直接下了詔獄！”

    楚章的大腦轟的一聲，他眼睛發(fā)直，喃喃辯解：“可是……抗旨不歸，難道不是因為要守住常州嗎，如果在那個時候走掉，常州就守不住了啊……”

    邵天桓意味深長地笑了笑：“所以說，這只是個借口啊，父皇早就想這么做了，只是缺一個理由，而現(xiàn)在，我把這個理由遞給了父皇，你看，堂堂太子，不就還是得去住詔獄嗎！哈哈哈哈哈！”

    他后面的話楚章沒有聽，他也不想聽，垂著腦袋站了一會兒，輕聲問：“……殿下就這么確定太子一定會死嗎？”

    邵天桓正是志得意滿之時，也不吝于指教他：“父皇此次是下定了決心，一點風(fēng)聲都沒有傳出來。如果太子黨朝堂施壓，只會鬧得父皇更堅定，如果有蠢蛋自以為是的把消息傳出去引得民眾請愿……嘖嘖嘖。”

    他咧開嘴，容光煥發(fā)，一錘定音：“那邵天衡就會死的更快！”

    他一條一條地將那些楚章心中的生路堵死，在他飛揚的語氣里，楚章的心慢慢向著深不可見的深淵沉去，沉默了半晌，他問：“沒有其他辦法可行了嗎？”

    他這句話的立場有些奇怪，但邵天桓正得意得飄飄然，完全沒有注意到異常，開玩笑道：“有??！除非他現(xiàn)在就造反，打進(jìn)皇宮里去！那不就沒人能殺他了嗎？可是你看看他現(xiàn)在這個喪家之犬的狼狽模樣，別說兵馬了，他現(xiàn)在就是連個饅頭都吃不上！哈哈哈！”

    邵天桓笑的快要斷氣，一直沒出聲的楚章捏緊了拳頭，輕聲重復(fù)了一遍：“除非……造反……”

    邵天桓抹掉笑出來的眼淚，后知后覺地發(fā)現(xiàn)楚章好像不太對勁，伸手搡了他一把：“你怎么了？不開心么？”

    楚章被他搡得一個趔趄，站穩(wěn)抬起頭來，那雙黑幽幽的眼睛里仿佛有兩朵鬼火在安靜而瘋狂地燃燒：“太子殿下沒有兵馬，但是我有?！?/br>
    邵天桓察覺到了異常，不敢再笑，慢慢后退：“你……這是什么意思？”

    楚章站在原地沒有動：“我可以帶兵去京城，我可以救出太子殿下……”

    邵天桓瞪大了眼睛：“你？！你是那個病秧子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