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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天道無所畏懼在線閱讀 - 第18節(jié)

第18節(jié)

    木炭在火盆里被燒得嗶啵作響,楚章垂著頭一言不發(fā),等著上首那人的叱罵。

    等了不知多久,帳子里忽然響起了一陣短促的笑聲。

    楚章愣了好半晌才反應過來是誰笑了,茫然地抬頭望去,就看到光風霽月瑰姿艷逸的太子正倚著桌案,笑吟吟地盯著他,眼里都是滿溢的笑意。

    “殿下……?”楚章喃喃喚了一聲。

    邵天衡將手攏在大氅里,笑瞇瞇地看他:“怎么,不過幾個月,就連孤都不認得了?還要站在那里想這么久?”

    他的話實在是超出了楚章的想象,俊朗挺拔的青年手足無措地愣了一會兒,后知后覺地反應過來,好像……太子并沒有要怪罪他的意思?

    可是……可是這怎么可能?

    那可是一心為了大魏江山的太子殿下啊。

    他在心里反駁自己的無端妄想,卻聽見那人懶洋洋地問:“指揮十萬大軍的感覺如何?這回過癮了吧?孤和你下棋,你總是裝得一副人畜無害的樣子,當孤不知道你的小心思呢?狼崽子裝綿羊,真是好出息?!?/br>
    邵天衡的語氣里帶著笑,一點惱怒的意味都沒有,楚章傻乎乎地看著他,聲音有些顫抖:“殿下……您不……不……”

    “不什么?”邵天衡似笑非笑地看他,“非得討一頓罵才開心么?你這都在外面學的什么毛???”

    楚章忽然抬起手,用手肘用力在眼睛上蹭了兩下,放下手臂時能看見衣袖上一塊深痕。

    邵天衡假作沒看見,將身體壓在靠椅上,減輕一點沉重的痛感,聲音放輕:“倒也沒什么,到父皇這一代,屬于邵家王朝的榮光早就該結束了,是晚一點還是早一點并沒有什么大礙,你當孤很想坐那個位置嗎,孤家寡人,孤家寡人啊……”

    他最后的聲音模糊的不可聽聞,他說的都是實話,大魏的統(tǒng)治到魏帝這一代本就該結束了,之后是大爭之世,戰(zhàn)亂百年不休,天災人禍無盡,若非天道投下化身,早在幾年前大魏的王旗就已經(jīng)淹沒在了兵戈塵埃里。

    楚章不明白他的意思,只以為是自己謀逆讓殿下為難了,大步上前,聲音還打著哆嗦:“殿下……殿下我給你添麻煩了是嗎,你殺了我吧,我早就做好準備了,你殺了我,有平反的大功,手里又有十萬兵馬,誰也奈何不了你……”

    邵天衡望著他,眼神平靜。

    在這個無言而溫和的眼神中,楚章感覺自己的眼淚又不爭氣地淌了下來,他哭著重復了一遍:“殿下……你殺了我吧?!?/br>
    邵天衡看了他一會兒,掏出手帕抹掉他臉上的眼淚,語氣溫柔極了,全然不像是平日里那個高高在上的儲君:“你都說準備好了,那還哭什么呢?”

    楚章攥緊了拳頭,身體一陣陣地顫抖:“我……我不是怕死……我……”

    ——我只是害怕,死去之后再也見不到你啊。

    這樣的話他不敢說出來,只是垂著頭抽噎。

    “唉,孤平生都沒有給女子擦過眼淚,倒是給你擦了兩回?!鄙厶旌鈸u頭笑起來,沒有回答楚章的請求,而是自然地轉移了話題,“說起來,你從剛開始到東宮起,就說要給孤跳舞來著,一直拖到現(xiàn)在,孤看今天倒是個好天氣,不如給孤跳個舞吧?”

    他這話說的輕佻明快,有些不符合身份,但是誰都沒有在意這個。

    楚章只以為太子應下了自己的主意,胡亂抹掉臉上的水跡,露出一個笑容,用力點頭。

    這大概是世上最奇妙的一場舞,發(fā)生在家國傾頹萬軍之中,輝煌的都城在咫尺之外緊閉朱門,這方天地里只有無聲的旋轉和頓步。

    楚章令人送了身顏色與朱紅相近的衣服來,這顏色穿在女子身上是艷麗妖嬈,男子穿來也不失大氣,大袖垂膝,袖口壓著沉沉的卷耳紋。

    南疆的舞蹈端莊而沉重,又夾雜有輕盈的抬袖頓足,就形成了一種仿佛木偶的奇妙姿態(tài),楚章臉上戴著一只雪白的面具,面具上畫著簡單的幾筆紋路,勾出一雙狹長上挑的笑眼和艷紅的嘴唇,一眼望去有種非人的恐怖感,又有神明似的超脫。

    由巫祝文化演變來的大面舞,是南疆最為獨特的一種舞,在大袖獵獵間,楚章抬首,弓腰,南疆山林間的艷鬼仿佛瞬間有了人類的相貌,她在無垠的山野間漫步游嬉,對著誤入山林的王孫公子微笑,乘著靈鹿躍過潺潺的溪水和流漾的月光。

    她有了心上人,那心上人是何等的模樣。

    高貴的出身,俊秀的姿容,璀璨的靈魂。

    “若有人兮山之阿,披薜荔兮帶女蘿?!?/br>
    大魏的儲君曲起手指,用指尖輕輕叩擊著桌面敲打節(jié)拍,低聲吟唱為他伴奏。

    南疆的《山鬼》,一支奇詭瑰麗的舞蹈,既有神女的莊嚴華貴,也有山中精怪的鬼魅清靈,帶著雪白笑臉大面的人舒張十指攏在面前,大袖如云垂墜翻騰。

    “……余處幽篁兮終不見天,路險難兮獨后來?!?/br>
    邵天衡的聲音慢慢低了下去,楚章如勁松倏折,整個人往下一擰,柔韌的腰折出了一個驚險的姿勢,聽得邵天衡繼續(xù)輕緩地唱:“……杳冥冥兮羌晝晦,東風飄兮神靈雨——咳咳咳咳咳……”

    他忽然停了下來,袖子掩著嘴開始咳嗽,咳得仿佛要將身體里的五臟六腑都倒騰著吐出來,楚章悚然一驚,把面具掀了大步奔過去:“殿下?!”

    他從未聽過邵天衡咳成這幅樣子,他伸手去扶邵天衡,對方卻避開了他的手,背對著他停了一會兒,將沾滿血的帕子收回袖中,然后微笑著直起身體看著他:“嚇到你了?昨日風寒未好,咳嗽厲害了些?!?/br>
    楚章隱約覺得不對,想說什么,卻有人先他一步掀起了帳簾。

    陪同邵天衡一起來的內(nèi)侍弓腰小聲提醒:“殿下,時間差不多了,陛下已經(jīng)到城樓上了?!?/br>
    邵天衡長長嘆了口氣,卻忽然抬起手,將楚章的面具重新拉下來戴上,隔著一張面具,他對面前這個想要替他赴死的青年輕聲說:“父皇命孤來招降,孤和他說要讓你在京城門口、十萬大軍陣前投降,他舍不得錯過這個大功績,親自前來了?!?/br>
    邵天衡的話說的掐頭去尾,實則是太醫(yī)說他只能再支撐最多三個時辰,他就順勢和魏帝提出,讓魏帝來城樓受降,看著楚章于天下百姓面前跪地投降。

    這樣的誘惑沒有一個皇帝肯錯過,魏帝欣然答應了。

    邵天衡隔著面具看見楚章的眼神倏然暗淡下來,卻也沒有抗拒,逆來順受地接受了邵天衡堪稱殘忍的安排。

    但是邵天衡的話沒有說完,他輕輕拍了拍楚章的頭,好像他還是那個初到大魏軟弱膽怯的少年,輕聲安慰他:“別怕,有孤在,你想做什么,都大膽去做?!?/br>
    楚章沉浸在自己的情緒里,全然沒有察覺到這句話的怪異之處,只是盯著他,然后慢慢點頭,面具下的牙齒死死咬著嘴唇,沒有露出一點聲音。

    邵天衡將手抽離,站起身來,廣袖垂曳,他似玉山皎皎,云松蒼翠,挺拔高貴的姿態(tài)這么多年來都沒有變化,驕傲從容的一如當年。

    內(nèi)監(jiān)替他打起了簾子,邵天衡走得極慢,快出去了,才停了停,回過頭看著孤身一人留在帳子內(nèi)的楚章。

    戴著面具一身朱紅的青年只是靜默地看著他,不言不語,也不動彈。

    邵天衡望著他,微微笑了一下:“別哭了,世間多悲歡,死生亦非大事,你……”

    他想了一會兒,這一瞬間他大概是想到了很多東西,各種如海的典籍從他腦海里翻過,圣人名言、傳家戒訓,從如何承擔天下到如何修身立德,但是到了最后,他能說出來的,不過是最為笨拙質(zhì)樸的三個字。

    “元華,你……好好的?!?/br>
    這是他第一次叫出這個他為楚章取的字,也是最后一次。

    ——我給你鋪好一條坦蕩前路,給你一個清白的皇座,望你,余生珍重。

    大魏的太子朝楚章又笑了笑,頭也不回地走出了這方小小的帳篷。

    法則跳到天道耳邊:“這就要結束了嗎?”

    天道應了一聲:“是啊,我也受夠這個老皇帝了,反正我要死了,魏帝也別想舒服,好歹養(yǎng)楚章養(yǎng)了這么久,不如把這個皇帝給他當。”

    法則躊躇著小聲說:“那……楚章就不管啦?”

    天道嘆氣:“能怎么辦啊,扔給鬼王去頭痛吧,我還在發(fā)愁那個不知道在哪兒的人主呢……”

    他身后的帳篷里,楚章呆呆地看著還在微微晃動的簾子,思緒仿佛凝滯了一樣,那個人走了,然后……他要做什么呢?

    楚章后知后覺地將自己的佩劍撿起來,他要完成殿下的命令,他要去投降,要用自己的死為殿下鋪就最堅實的前路。

    然而他卻沒能想到之后會發(fā)生的事。

    他看見城樓上那個披著黃袍的男人身旁多了個人,距離有點兒遠,但他能從那身鴉青的大氅和素白的長袍上分辨出那是剛剛離去的太子殿下,他們在城樓上交談,不知說了什么,城樓上擠擠挨挨的官員們忽然紛紛跪下了,而后太子大聲說了句什么,接著——

    接著——

    楚章的瞳孔驀地放大,他張開嘴,仿佛要嘶吼,要尖叫,要悲鳴,他跌跌撞撞瘋狂地向前狂奔,他恨不得將自己的身體撕裂下一秒就能到達城樓下。

    但他只能眼睜睜看著那抹鴉青與素白從城樓上墜落,只來得及在他的眼球留下一道殘影,隨即就成了城樓下一只殘破的蝴蝶。

    ——不,不不不不……

    城樓上的官員們發(fā)出哀慟的哭聲,有人在他耳邊吼著“為太子殿下報仇”,有人反反復復念著太子留下的最后一句話“昏庸嫉賢,毒殺親子,君失其道,國不成國”……

    各種聲音混亂交織成一片,楚章只是失了魂一樣站在那里,睜大了眼睛,只覺得自己陷在了一場光怪陸離的噩夢里,周圍是可笑滑稽的鬧劇與顛倒的天地。

    醒來吧……

    如果這是夢境,為什么他醒不來???!

    直挺挺站著的將軍動了動腿,下一秒就直直跪在了尖利砂石上,他恍若未覺,木呆呆的也不想著站起來,只是瞧著那抹蒼茫的白,如蹣跚小兒一般,爬了過去。

    “殿下……殿下……”

    楚章顫抖著去摸血泊里邵天衡的臉,那張瑰姿艷逸風神獨秀的臉上沾滿了血跡,長長的睫毛安靜地闔著,睡在骯臟地面上的人仿佛沉入了永遠的長夢,也將楚章永遠地禁錮在了這個恐怖夢境的底層。

    “殿下……啊……”

    他說不出話來,脊背佝僂著,仿佛被狠狠捅了一刀的流浪犬,除了在喉嚨里發(fā)出絕望無助的哀鳴,他什么也做不了。

    好痛啊……

    是什么在痛……

    為什么,會這么痛啊……

    他仰起臉,漆黑空洞的眼睛里沒有一絲神采,有腥臭的污泥和熾烈的火焰,慢慢撕裂了這具皮囊,從里面瘋狂傾瀉出來。

    第24章 山鬼(二十三)

    陛下嫉恨太子殿下名望深重,下毒鴆殺太子,太子為表明心志,從城樓上跳下來,當場殯天了!

    這個消息如長了翅膀,瞬間便由那入城的十萬大軍傳遍了整座京師。

    目睹了太子慘烈死亡的守軍們喪失了抵抗的心氣,很快便任由大軍攻入了京師,而魏帝則帶著部分官員退入了宮城負隅頑抗。

    之所以是部分官員而不是全部,是因為在太子落下城樓去的那一刻,城樓上的官員就涇渭分明地分成了兩派。

    一派是堅定跟著魏帝的舊皇黨,另一派則是追隨太子的太子黨,這些人不是太子昔日的同窗,就是由太子慧眼挖掘出來的人才,對太子忠心耿耿,太子死的這么慘烈,對他們來說是絕對無法忍受的打擊。

    主辱臣死,而現(xiàn)今,他們尊奉的主君被生生逼死,他們應該怎么做?

    穿著翰林院副掌院深紅色官服的青年雙手扒著城墻,面色慘白,死死盯著城樓下那個身影,整個人仿佛失了聲,魏帝步伐匆忙地試圖離開,青年豁然回頭:“陛下!”

    他的聲音因為失控而有些凄厲。

    魏帝不自然地抖了下肩膀,才回頭看他,神情有些陰寒,顯然是沒想到自己居然被太子擺了一道——狠狠地、絕無任何余地地,將自己作為帝王的臉面撕扯了下來,當著全天下的面指控了一句“無道”。

    由繼承人指控的失道!

    這對一個皇帝來說,不啻于是能讓皇位動搖的指控,全天下都有道理為此而質(zhì)疑他,更何況,為了這個指控,太子還付出了自己的命。

    這個砝碼,足以震動天下。

    果然不愧是一力支撐大魏十數(shù)年的太子,他在的時候,大魏太平清明,他死了,也能輕輕松松地將自己一手護佑的大魏推入深淵。

    何等狠辣的手段!何等殘忍的計謀!

    魏帝的眼神幾欲噬人,但被他看著的年輕人們眼里只有灼熱沸騰的火焰,他們臉上是不加掩飾的悲痛,為首的青年躬身行大禮,不卑不亢,一字一頓道:“臣,翰林院副掌院燕憑欄,代天下百姓,有三問欲問陛下!”

    魏帝預感到了他要說什么,臉色猙獰:“燕憑欄!閉嘴!”

    燕憑欄卻提高了聲音,當著城墻上數(shù)百官員兵卒的面,字字如鐘:“一問!太子殿下所言,陛下毒殺親子,作何解釋!太子躬行仁厚,未有逾越之舉,勤懇謙恭,為何陛下要……要置太子殿下于死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