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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梵行放下茶壺,轉動佛珠,笑了笑,那個笑容里有些羞澀:“哎……貧僧當時對外不過是一介游方小僧,哪里夠資格收什么弟子,那孩子天資聰穎,我憐惜他向學心切,不過是教他一些隨處可得的知識罷了?!?/br> 不生歪著頭問:“教三百千?” 不生沒有學過這些東西,但也是聽過凡人這些大名鼎鼎的開蒙書的。 梵行輕描淡寫道:“有教過一點。” 那頓飯沒有什么好多說的,一碟子炒白菜,一碟子野菜炒蛋,熬成糊糊的麥湯,里面加了顏色渾濁的面粉,這大概是他們能拿出來最好的待客飯了。 燕無糾送梵行出去,穿過來時的那些長長的彎彎曲曲的巷道,沉默寡言走在前面,在一處路口停下,他指一指前方:“你要去哪兒?前面有客棧,童叟無欺的那種,這邊走是出城的路,去貴人住的地方可以走那邊……” 他的話戛然而止,因為一直含著微笑的白衣僧人忽然蹲下身,輕輕抱了他一下。 這個懷抱溫暖柔軟,帶著檀香和靜謐清苦的某種草木香氣,燕無糾絞盡腦汁也想不出來這是什么味道,只覺得它勝過花街柳巷一切昂貴的熏香。 “你你你你你干什么!”他聲音慌亂,卻自始自終沒有推開梵行。 梵行聽著腦海里法則的報喜聲,嘴角也露出了點真心實意的笑容,看著面前這個倔強的孩子,眼里有了由衷的歡喜。 “佛說你我有緣,無糾,你愿意做我的學生嗎?” 這奇奇怪怪的和尚冷不丁地問出了這么一句話,燕無糾瞠目結舌:“哈?!” 他手忙腳亂起來,眼神亂飛:“什、什么?做你的弟子?我才不要出家!” 梵行糾正他:“是學生?!?/br> 僧人眉眼靜謐:“我教你讀書認字,教你為人處世,教你世界闊大,教你人心幽微……” 他的話說到一半,將后面某些驚世駭俗的東西含在了嘴里,融化在那個佛陀一樣悲憫的笑容中。 “你……你對我這么好,想干什么?”燕無糾刻意忽略了在聽見梵行對“弟子”一詞的否定時心中的失落,打起精神,一雙機靈漂亮的眼睛咕嚕嚕轉動,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的全副心神都落在了梵行身上,捕捉著對方的一舉一動,看著對方偏著頭沉吟,看著他微微蹙眉,看著他小小地嘆口氣。 “因為,”梵行低垂著眉眼,如蓮上神佛,朝著滾滾紅塵投落憐憫慈悲的一眼,“佛說我們有緣?!?/br> 燕無糾往日里聽到這種故弄玄虛的話只會嗤之以鼻,但是這句胡扯一樣的話由梵行說出來,便像是天上落下了佛音清明。 ——他隱約感知到,隨著他的回答,他落在污泥里的人生,將發(fā)生某種翻天巨變。 如果真的有佛說了這樣的話,燕無糾在心中想,請讓他多注視我一段時間吧,讓這緣分,長一點、再長一點。 我從此愿做蓮下信徒。 第91章 蓮華(六) “……宇宙洪荒, 韭菜蛋黃……”燕無糾兩眼無神,嘴里絮絮叨叨念著什么東西,窈春好奇, 湊過去細細聽了一聽, 就聽到了一串狗屁不通的東西。 “噗嗤……”她捂著嘴笑出了聲, 燕無糾幽幽地抬頭, 小狼一樣兇巴巴的眼神直勾勾抓住了正偷笑的窈春。 窈春見他不高興了, 知道這個年紀的男孩子最是不能忍受自己丟面子, 尤其是自詡保護者的燕無糾,讓他丟了臉,這孩子能悄沒聲兒地記上一年,于是忙識相討?zhàn)垼骸昂美残【艩? 別氣別氣?!?/br> 她笑瞇瞇地將一碟子只動了兩口便撤下來的蘭花糕倒進手帕里裹上, 快準狠地塞進燕無糾的懷里:“拿著帶回家吃吧, 進學也要注意身體?!?/br> 捻春閣每日的糕點果盤都是一大筆開支, 來這里的客人雖然不是鼎鼎有權有勢的那一撮,但也是非富即貴,包房里撤下的果盤幾乎都是絲毫未動, 但也不能再上第二遍,大部分就賣給了小鋪子, 剩下的就便宜了下面的姑娘。 燕無糾在捻春閣給姑娘們跑腿買小東西,很招這些姑娘喜歡, 有時候也會往家拿一些剩下的吃食,其他人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當作沒看見。 燕無糾全然不在意別人這樣帶有施舍性質的憐憫, 熟練地將手帕包往懷里一掖,露出一個營業(yè)專用的甜蜜蜜笑臉,拍拍胸口:“這個月的保護費收到啦, 九爺罩你!” 窈春笑了一聲,門口龜奴正爬在梯子上點檐下的大紅燈籠,天色逐漸沉下來,街道上有了車馬的喧囂,樓中的姑娘們喊著侍女的名字,叫著找首飾衣服,要茶水妝粉,等著晚上接客。大概女人多的地方總是免不了有這樣那樣的紛爭,捧著姑娘們的衣服在樓梯上上下下狂奔的小女孩子們偶爾會撞到對方,便會招來姑娘們遷怒的呵斥。 “窈春!你還不換衣服!一會兒就點燈了!” 二樓一個單手挽著散亂長發(fā)的姑娘拍了拍欄桿大聲喊,喊完就扭頭回了房間,把門拍出一聲驚天巨響。 窈春是舞姬,專為樓里的頭牌花魁伴舞,喊她的人就是今年捻春閣的當家頭牌。 窈春撇了撇嘴,和燕無糾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在他肩背上輕輕推了一把:“快回去吧,你先生晚上不是給你授課嗎?” ?;燠E在花街柳巷的小痞子啾啾找了個和尚做先生識文斷字,這件事很快就傳遍了大半個昌平坊,大多數人都在嘲笑他,一個混混識得文字有什么用呢,難道還想學著考狀元當官兒去嗎。 燕無糾不在意他們說什么,從捻春閣出來時,白日里平平無奇的花街,已經揭下了蒙裹得厚實的面紗,露出了下面波光瀲滟的眼眸。 大紅的燈籠高高掛起,街道上車水馬龍,盛妝的女子倚著欄桿往下瞧,看見了合心意的客人便擲下手里的紙花絹帕,邀請客人上來一會,靡靡絲竹之音像是散不去的霧氣,很快籠罩住一條街,所有的笑鬧里都有悠長綿軟的樂聲,挾裹著它的風都變得慵懶濃香。 燕無糾如一條瘦小不起眼的小魚,擺動灰撲撲的魚鰭,一下子穿過紙醉金迷的熱鬧,消失在了寂靜昏暗的巷子里。 和一墻之隔的花街不同,這里隱約還能聽到女子的笑聲歌聲,但是已然模糊了很多,月光冷清清地照下來,把這條窄巷照得凄清蒼白。 這條路燕無糾走過了無數次,他從捻春閣回家必然要經過這里,一個九歲的孩子獨自走夜路,無論放在什么時候都顯得很不安全,但也沒有別的辦法,燕多糖有空便去給人洗衣服補貼家用,領衣服的地方更偏僻,燕無糾怎么說都不肯讓她到這邊來,燕多糖只得作罷。 這條路他六歲起便自己走,走到九歲,無數個日夜,頭頂只有一輪時有時沒有的月亮陪著,剛開始他怕極了,到現(xiàn)在,連害怕都習以為常。 好像習慣了就不會再害怕一樣。 “伸那么一呀手誒,摸那么一呀姊,一摸摸到姊姊的頭發(fā)尖兒哎喲,阿姊頭上桂花香哎喲……” 他給自己壯了壯膽氣,嘴里哼起了從樓里姑娘們那兒聽來的小調。 “伸那么二呀手誒——” “誒——” “誒?” 燕無糾的聲音遲疑著停下,結結巴巴卡在半道兒上,小巷子盡頭是驟然寬敞的大路,緇衣素服的僧人正朝這邊走過來,披著一身清透月光,眼神安定寧靜,和燕無糾走了個對臉。 燕無糾傻乎乎站在了原地,面對這個昨天剛認下的先生,他還是渾身擰巴,感覺哪兒哪兒都不舒服,張著嘴傻了一會兒,才睜大眼睛驚呼:“和尚你又要去找姑娘?!” 這條路只通向花街,他可不會自作多情以為梵行是來找他的,既然不是來找他的,那就只可能是…… 燕無糾的臉皺了起來,梵行卻已經走到了他面前,伸出一只手按在他頭頂,語氣還是那樣溫溫柔柔不帶煙火氣:“叫先生?!?/br> 話雖這樣說,也只是隨口一句提醒,燕無糾不改他也不生氣,只是每次都會耐心地提醒一次。 “貧僧不找姑娘。”不等燕無糾要說什么,梵行再度搶先一步堵上了他的嘴,學著小孩之前調侃他的話,“貧僧也不聽小曲兒,不看跳舞,不吟詩作對?!?/br> 燕無糾悻悻地扁扁嘴:“好吧,那你來這里干什么?” 梵行雙手合十:“阿彌陀佛,貧僧來檢查你的功課。” 燕無糾:“……” 小孩兒驚恐地瞪大了眼睛:“你說什么?!” 梵行有問必答:“貧僧來檢查你的功課?!?/br> 燕無糾后退了一步:“功、功課?!什么功課?” 梵行也無辜地回看他:“今天早上教你的千字文,你說你已經認得了前面的三十個字,晚上回去復習,貧僧這便來檢查一番?!?/br> 燕無糾咽了口口水:“那……那也該等我回去……” 梵行朝他伸出一只手,掌心向上,月色下的佛子笑容靜謐如優(yōu)曇青蓮:“是啊,貧僧左等右等你不回來,便來接你了?!?/br> 燕無糾的瞳孔極快地收縮了一下,看著面前這只手的模樣,活像是看見了什么又漂亮又可怕的怪物,仿佛它下一秒就會將他吞吃殆盡。 然而不等梵行再做出什么動作,燕無糾便飛快地將小手塞進了梵行的手心里,狠狠抓著他的手指,怕他跑了似的,壓低聲音兇巴巴地說:“接人就接人,找這么多借口干什么!九爺是那種不敢走夜路的人嗎?這片兒都是爺罩著的!” 梵行微微笑著聽他滔滔不絕,眼睛只向下一瞥,就看見了藏在烏黑頭發(fā)里的那對紅彤彤的耳朵尖兒。 “其實……”梵行頓了頓,在想怎么開頭,燕無糾緊緊抓著他的手,只聽見了一個短音就停下話頭回頭看他,等他說話。 這個孩子嘴上不饒人,言行粗放,實則敏感細膩得很。 “你要說啥啊,怎么跟燕多糖一樣扭扭捏捏的?!辫笮邪胩煺f不出來話,燕無糾一對小眉毛一本正經地擰起來,眨巴兩下眼睛,忽然歪著頭打量了一番梵行,“哎呀,你該不會是那種說不來話的人吧?你這樣的人我見過的,樓里常有這樣的客人,見著姑娘們就話都說不出來了,一個勁支支吾吾還臉紅,上次來了一個客人,對著龜公就臉紅,臉紅了半天說不出一個字,把那個龜公嚇得以為自己要貞潔不保……” 燕無糾一說起話來就滔滔不絕,從客人講到龜公,又從龜公講到隔壁樓的姑娘小廝,梵行也不是會打斷人的性格,從頭到尾一字不漏地耐心聽著,到最后,還是燕無糾自己從十萬八千里外拐回來了,睜著亮亮的大眼睛看他:“所以你剛才要說什么?” 被他一番插科打諢后,梵行忽然覺得想說點什么好像也不是特別難了,頓了半晌,慢吞吞地說:“貧僧方才想說,接人是接人,你的功課,貧僧也是要檢查的?!?/br> 燕無糾大驚失色,一個猛回頭:“什么!那不是你找的借口而已嗎?” 梵行比他還驚訝,眼神茫然:“貧僧為什么要找借口?貧僧來接你,就是要查你的功課啊?!?/br> 燕無糾的表情糾結成了一團,最后賭氣悶頭往前沖了幾步,他還抓著梵行的手不肯放,于是梵行也被他拉著快走了幾步,兩人踩碎一地月光,在低矮屋宇中穿梭。 這里的房子建得隨心所欲雜亂無章,外人一不小心就要在其中迷路,燕無糾卻在里面如魚得水,拉著梵行幾乎不用看路,只管往里走。 “這個什么千字文一點意思都沒有,我不想背這個了。”燕無糾嘟嘟囔囔抱怨,“都是四個字兒的車轱轆話,來來回回說的都是同一套東西,頂好沒意思得很。” 他聲音不高,落在梵行耳中卻是字字清晰。 白衣的僧人對于他不想學這個也不動怒,好脾氣地問:“那你想學什么呢?” 這個問題他也一模一樣地問了不生,不生性子溫柔,不是會主動挑揀東西的人,所以面對這個問題也不知怎么回答,燕無糾與他截然不同,一聽到這個問題就兩眼發(fā)光,原地一跳:“我要學你的功夫!那天一下子就把我抓住的那個,嚓嚓嚓唰唰唰!像戲文里的劍客一樣,嗖嗖嗖就飛起來了!” 他說得興起,一只手在半空比劃著持劍掃蕩的模樣,小臉興奮得通紅。 梵行有求必應,慢慢點頭:“好?!?/br> 然后他從袖中掏出一卷薄薄的書冊,遞到燕無糾面前:“貧僧這里有劍法一卷,上有絕世劍客所書劍譜一十八式,你可以照著練習?!?/br> 燕無糾看看劍譜,又瞅瞅他,一臉懷疑:“絕世劍客?有多絕世?” 梵行想了想:“天下第一,萬劍之主?!?/br> 燕無糾眼睛一亮,也不去問這樣厲害的人寫的劍譜為什么會在梵行手里,一把抓過劍譜如饑似渴地翻了起來,隨即他翻書的速度越來越慢,興奮的表情也逐漸凝固。 燕無糾翻完了一本書,沉吟了片刻,將書冊扉頁抹了抹,抹平那點褶皺,畢恭畢敬地遞還給梵行,語氣嚴肅:“我覺得,我可能不適合練習劍法,還有別的選擇嗎?” 梵行接過書,書頁里密密麻麻全是筆畫虬曲優(yōu)雅的繁復文字,丁點兒圖片示意也沒有,一眼看過去幾乎能看得人眼神發(fā)直。 佛子收起這卷劍譜,摸出一張疊得四四方方的絹布:“軟硬鞭法?” 燕無糾將信將疑地接過絹布,一抖便抖開了,上面用濃墨淋漓寫了幾十行字,墨跡都滲透到了絹布背面,字跡肆意狂放,和方才那本板正如貼著尺子寫就的書不同,這里的字每行都歪得很隨性,一些筆畫字符幾乎要貼著絹面飛舞起來。 燕無糾又凝固了。 他抿著嘴看著這些字好半天,露出了一個嫌棄的表情:“這是誰寫的?沒有剛才那個寫得好看。這也是一個很厲害的人嗎?” 梵行“唔”了一聲:“論及鞭法,天上地下,無出其二?!?/br> 燕無糾盯著那些龍飛鳳舞的字垂死掙扎了一會兒,最終屈服了:“那個……有只有圖的嗎?就是畫著小人的……” 他比劃了兩下手指,描述自己想象里那些武功秘籍的樣子,梵行收起絹布,將這個在某種意義上能稱為絕世珍寶的東西塞回袖子:“帶圖的小人畫……” 僧人靜默了一會兒,忽然幽幽地問:“你要上面有一個人的,還是兩個人的,還是三個人的?” 功法也有人數不同之分,一人功法最多,雙人刀法和三人刀法也不是沒有,梵行問的是這個意思,但燕無糾明顯被問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