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節(jié)
為何她還沒死。 半個多月后,聞人椿突然下地,她好像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很快理好行囊。離開之前,她留下一封短短的信,大抵是要眾人不必掛心。 多的話她也寫不出,畢竟霍鈺教她的字并不多。 可惜推開門,就與霍鈺撞了個正著。 她有一絲驚訝,原以為霍鈺的耐心用盡,不會再與她糾纏往事。誰知他端著一碗冒熱氣的湯圓,說今日是立冬,要不要嘗一個湯圓再走。 聞人椿想了想,還是給了這個面子。 兩人誰也沒覺得奇怪,就站在這高高的門檻兩邊吃完了一整顆紅豆餡的湯圓。 他問好吃嗎。 她點點頭。 他問要不要再吃一個。 她又搖搖頭。 她看見有淚珠砸在湯圓上,湯圓都被砸扁了頭上的尖尖。眼淚不是她的。 可他這又是在做什么呢?聞人椿心想。 “主君?!?/br> “嗯?”他無意裝出可憐樣子,別過頭擦了擦眼睛。 可是聞人椿后來一句話,教他無法不潸然淚下。 “那日你來救我了,我知道的?!?/br> 山崩地裂,暴雪紛至沓來,不過如此。 第90章 盼頭 最怕他情不知所起, 一往而深,她卻情不知所終,一往而殆。 眼睜睜看著霍鈺傷心痛苦, 聞人椿只有一句“我不恨你,真的”。她的語氣就像最初般誠懇。 霍鈺在那一刻寧愿她欺騙、甚至她報復(fù)。 那樣他們還能彼此糾纏, 不必重逢之后繼續(xù)離散。 站得有些久了,行囊都滾到了手臂半截的地方, 聞人椿將它往肩上提了提, 無意中瞥見霍鈺手上那碗湯圓, 不知不覺間已經(jīng)沒了熱氣, 糯米皮子上都結(jié)了一層霜。 她心想,果然是立冬啊, 天注定的四季兜轉(zhuǎn),一刻不會歇。 她默默往前伸出半只腳,去意已經(jīng)十分明顯。 霍鈺知道留不住, 側(cè)過半個身子為她讓出一條路。 “主君, 籍契……” “你的籍契……” 兩人在此時竟然有了教人哭笑不得的默契, 聞人椿垂下腦袋, 由著他先說。 “你的籍契還在書屋里, 讓我拿給你吧?!彼刂撇蛔∽约旱纳ひ? 只好讓它在風(fēng)中發(fā)顫。 聞人椿低聲謝了一句,跟在他身后。 這段去往書屋的石板路, 他們都曾走過很多回,多到縱使蒙上眼睛,都不會走錯。她在這里為他撐過傘,像所有深愛夫君的娘子一樣嗔罵他不知體恤身體;他會趁往來沒有小廝女使的間隙,不顧腿疾, 突然將她橫抱起俯身親了又親,嚇得她想叫又不敢叫,只好紅著臉往他懷里鉆。 不過大多時候她都是默默地站在這兒,看著他遠(yuǎn)去,看著他靠近。 看到不想看。 看到不能看。 這應(yīng)是他們此生同行的最后一段路吧,想到這兒,聞人椿心上也有些悵然。當(dāng)年拼死拼活一步步退讓,只求能與他共成家庭過一世,如今斗轉(zhuǎn)星移,心甘情愿年年歲歲不復(fù)相見。 物是人非,人與人之間的情誼還不如廊邊柱上涂抹的金漆長久。 聞人椿幽幽嘆了一聲,聲音不大,卻還是鉆到了霍鈺的耳朵里。 于是他也跟著長吁一聲。 扼腕的遺憾快要將書屋撐破。 聞人椿難得體貼自己,沒有進(jìn)去,她規(guī)矩地倚在門后,靜等霍鈺將籍契拿出。只是思緒禁不住好奇,它伸長了脖子,執(zhí)著地往里鉆。 因而明明望見的是自己的鞋,想的卻是那日玉椿花碎在地上的模樣,她其實不曾看到碎裂的那一幕,可腦中的場景逼真無比。她用力地眨了眨眼,逼自己停止想象,眼前畫面卻驀地轉(zhuǎn)成霍鈺頭一回將玉椿花戴在自己頸邊的場景。 他說:“往后沒我允許,不可摘下?!?/br> 她說:“不摘不摘?!?/br> 那一日,她的歡喜都要溢出來,喊完夫君又喊鈺哥哥。他亦是真心寶貝她的,擁抱緊得怕是千萬勇士都拉不開。 …… 不!聞人椿害怕地在眼前揮了揮手,將不該想起的東西都揮散了去。 “怎么了?”霍鈺拿著籍契出來,見她一臉煩惱,步子都加快了。 聞人椿搖搖頭,從他手上接過籍契,便塞進(jìn)了包袱里。 她還真是急著離開。 “要不要好好看一下?萬一我騙你呢?!?/br> 聞人椿不過是頓了頓,并沒有真的將籍契拿出來查看。 “我信主君。”她定定地看向他。都到了這一步,最后一絲信任總是要有的。 然而霍鈺的目光并不在她身上。 他害怕道別,害怕聞人椿再一次從自己面前消失,害怕自己又會做什么荒唐事。 他不能再傷害小椿了。 聞人椿當(dāng)他是全然放手了,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正要開口說話,卻被霍鈺打斷了。 “我這府上剛好有兩位身手不錯的女使,外頭人雜,若是有個萬一,有她們跟著你,興許會平安不少。”他有些倉皇,話說得不像他,手也不知道怎么放。 聞人椿當(dāng)然知道他是特意要彌補(bǔ)她,便說:“好啊,多謝主君?!?/br> 這一回,霍鈺徹底無話可說了。 還是聞人椿更灑脫一些,沖他揮了揮手,笑得就像剛進(jìn)霍府的時候:“主君,那我走了?!彼肓讼?,還是沒有說再會。 他們之間實在無需什么盼頭。 不過霍鈺沒有忍住,終究在她身后喊出了這一句。 聲音是那么凝重那么不舍,就像系在了聞人椿的身上,飄啊飄,一直跟著飄到了碼頭邊。 接她們的船夫在海上誤了些時候,聞人椿和兩位女使候了一會兒才等到他。 也不曉得是不是坐得太久了,聞人椿猛一站起,總覺得神思有些搖晃。眼前的天好像也變得古怪,比往常要黑一些,窄一些,朦朧一些。 漸漸地,兩位女使閑聊的聲音也遠(yuǎn)了,如同隔了墻。 她還沒想到更深的那一層,還來不及和女使交代一句,人已經(jīng)筆直地倒了下去。 昏黃之中,似一棵外強(qiáng)中干的枯木,終于坍塌。 “聞人椿!”隱在暗處的人終于不躲了,一根拐杖都要被使得飛起來。幸好,這一回老天恩賜,讓聞人椿倒在他的懷里。 霍鈺抱著她,牢牢地扣著她的手指,他奮力呼救,終于明白什么叫悲喜兩重天。 當(dāng)你擁有一個人,當(dāng)她行將就木。 人人都知聞人椿要死了。 除了霍鈺。 “你瘋了!霍鈺,你真的瘋了!”大抵所有人都是這樣想的,卻只有文在津一個敢當(dāng)面說的,他拿著不知幾流的道士做的符紙,在霍鈺面前揮舞,“這種法子你也敢信?” “放下!”那些文在津棄之如敝帚的符紙,霍鈺很在意。他將它們從文在津手中奪下,一張張收好。 文在津深呼了幾口氣,試圖與他好好講:“你好歹讀過萬卷書,歷朝歷代千百年,何時有過以命換命之術(shù)?” “那是因為他們不舍得!”天底下有幾個人能心甘情愿地拿自己的十年去換另一個人的十月偷生? 可他會,他責(zé)無旁貸。 他要向聞人椿證明,他的愛是真的,她不是沒有人心疼的女人。 文在津剛要痛罵他,又見他臉上浮出喪家之犬的神情,語氣不由得緩和了:“霍鈺啊,讓小椿安安心心地去吧。她的命格本就是歷劫格,經(jīng)歷人世一切苦痛,便可解脫。你不要再揪著不放了。” “難道要讓我眼睜睜看她去死嗎!”他已經(jīng)錯過一回了,已經(jīng)害她在煉獄里熬了這么久,現(xiàn)在他有辦法了,怎么能見死不救,“你還記得嗎,小椿說她想吃臨安的糖葫蘆。至少讓我滿足她最后一個心愿吧?!彼娜松心敲炊噙z憾,他只是想讓她生命最后一段有那么一點點如意的值得惦念的東西。 “你就成全我吧?!?/br> “……萬一你沒有十年壽命呢?” “那你好歹半顆佛心,總會替我照顧她的不是嗎?文在津,若我真的等不到她醒來,我只能勞煩你了,替我?guī)孕┖贸缘?,再給她買些活潑的衣裳、首飾。小椿很容易知足的,尋常東西就能讓她很開心。但最好不要買鵝黃色的,我怕她想起一些不高興的事情。若我不在人世了,你也別告訴她,我怕她胡思亂想,心中不痛快。哦對了,還有那個東西?!被翕暟浩鹣掳停噶酥高h(yuǎn)處的一只香爐,“那兒藏了個盒子,里頭的東西交給衙門,至少可以替陳雋報仇?!边@是聞人椿一直以來的心愿,怎么著都得辦得牢靠些。 “唉,你這又是何苦?!?/br> 除了嘆氣,文在津只好念一聲南無阿彌陀佛。 他曾罵霍鈺不愛聞人椿,往后怕是不能再罵了。 道士的手藝靈不靈光,無人知曉。 等到霍鈺醒了,能落地了,甚至可以給聞人椿煮觀音面了,她還是一派安詳?shù)某了??;翕曋缓寐淦堑刈谝贿?,孤零零地吃下一整碗面?/br> 其實這面有什么好吃的呢。 光禿禿二兩白面,鋪的都是吃不完的剩菜,甚至還有隔夜的玩意兒。 無非是下面的人花了心思拿一番溫情去熬,才能熬出一生難忘的風(fēng)味。 “小椿,是不是我煮的面不好吃,你才不肯醒來啊?!?/br> “等你醒了,你告訴我你喜歡吃什么,我學(xué)著做給你吃好不好?!?/br> “你忘了你還沒有去吃過臨安的糖葫蘆吧。我們一家一家吃過來好不好?!?/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