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節(jié)
衛(wèi)準看著他:“還說鎮(zhèn)遠侯府并非主謀,背后其實另有人主使。此人位高權重,等閑判之不得?!?/br> 云瑯有些好奇:“開封尹不知此事?” “不很清楚?!毙l(wèi)準道,“下官所轄只是京城民政,凡涉官員宗室,案歸大理寺及御史臺。” 當初端王在獄內(nèi)遭人陷害,大理寺卿奉旨查案,查出是個侍衛(wèi)司的指揮使偷了虎符,意圖不軌。 按照章程,本該就在那時候結案昭告。 偏偏第二日蕭小王爺入宮,跪求重查幕后主使。宗室階前鳴冤,凡有關的大臣,刑部、御史臺、開封尹,都被牽連著召進宮內(nèi),議定案情。 “說是議定案情,在政事堂內(nèi)議的,無非只是該如何安撫端王世子?!?/br> “大理寺卿說,世子只是悲痛過度傷了心神,宜回府用藥靜養(yǎng)?!?/br> 衛(wèi)準尚且記得當年之事:“刑部侍郎說,若世子不依不饒,便再查得稍清楚些,總歸給出個能說得過去的應對?!?/br> 老主簿侍立在一旁,聽到此處,忍不住皺緊了眉:“竟當真——” “下官那時尚不知案情,只是同屬刑獄一系,被召進宮,也聽得匪夷所思?!?/br> 衛(wèi)準看了一眼云瑯:“想來,此中始末,云將軍應當清楚。” 云瑯啞然:“這段始末……倒不很重要?!?/br> “這段不必細說?!?/br> 云瑯按了額頭:“大人接著說就是了?!?/br> “下官心中疑惑,不及細問,忽然聽見外面云將軍闖進來?!?/br> 衛(wèi)準并不追問,繼續(xù)道:“先帝忽然變了神色,厲聲斥退金吾衛(wèi),起身去迎?!?/br> 衛(wèi)準道:“云將軍撐著進門,便栽倒在地上。先帝急去扶了,見將軍身上血色,又急傳太醫(yī)——” “這段也不用細說。” 云瑯堪堪回神,出言叫停,一陣頭疼:“這段始末更不重要……衛(wèi)大人,你該知道我不是問的這個?!?/br> 衛(wèi)準住了口,默然片刻,言簡意賅:“后來,太醫(yī)走了,先帝與云將軍說了半晌話,賜了將軍一領披風,帶將軍與下官等人去勸端王世子。那之后,便叫下官回了府邸,不準再過問此事?!?/br> 云瑯按著額頭,慢慢揉了揉:“于是,大人便再不曾查證過這樁案子?” 衛(wèi)準靜了良久,緩緩道:“不曾?!?/br> 老主簿低聲問:“開封尹明鏡高懸,懲惡揚善,也不管此事?” 衛(wèi)準垂下眼睛:“不管?!?/br> 老主簿微愕,費解看著他。 衛(wèi)準神色漠然,將那一盞茶蓋上,重新推回去。 “原來這就是所謂清官純臣?!?/br> 老主簿終歸忍不住,咬牙道:“如今朝中——” “刑獄訴訟,自有規(guī)程。” 衛(wèi)準道:“這樁案子并非民政,鎮(zhèn)遠侯府傾覆后,也再無人鳴冤翻案——” 云瑯打斷他:“我并非要勸諫大人,怎么選才是對的?!?/br> 衛(wèi)準頓了下,望著云瑯,沒再說下去。 “歷代開封尹,有冤必伸,有罪必昭?!?/br> 云瑯道:“玉石俱焚,一查到底就是了,縱然去官免職、獲罪下獄……總歸對得起天地良心?!?/br> 衛(wèi)準坐了半晌,慢慢攥緊拳,沉聲道:“下官——” “集賢殿大學士,楊顯佑楊閣老。” 云瑯問:“是不是就是這么訓大人的?” 衛(wèi)準打了個激靈,錯愕抬頭。 “我同琰王殿下都很好奇?!痹片樛屏吮K茶過去,“衛(wèi)大人不是楊閣老的門生故吏,似乎也沒什么故交姻親……” 衛(wèi)準咬了咬牙,出言打斷:“云將軍未免管得太寬了些?!?/br> “有人比我管的更寬?!?/br> 云瑯笑了笑:“先暗中扶持皇子相爭,除去了一個最能征善戰(zhàn)的。再排擠朝臣,把朝堂攪得烏煙瘴氣?!?/br> 云瑯道:“原本正直不阿的,不是丟了官就是免了職,原本能做事的,心灰意冷退避三舍?!?/br> “只剩下官這般,貪戀權位且惜命的?!?/br> 衛(wèi)準已聽了不知多少斥責,幾乎能背出來,漠然冷嘲:“得過且過,茍且至今……” “唯獨開封尹,執(zhí)掌汴梁民政民生?!痹片樕形凑f完,“必須于夾縫中死撐,半步也退不得?!?/br> 衛(wèi)準微愕,蹙緊眉抬頭,定定看著他。 “玉石俱焚容易,大人只要追查當年舊案,堅持要為無辜者平冤昭雪,就能觸怒朝堂權貴,罷官免職?!?/br> 云瑯喝了口茶:“然后無非就是換個新的開封尹。至于這個開封尹會不會也如當今朝堂風氣一般,醉心權術、各方勾結,叫汴梁百姓有冤無處伸,與清譽何干?自然不必理會。” “如此一來,問心無愧?!痹片樉徛暤?,“清官純臣,青史留名?!?/br> 衛(wèi)準咬緊牙關,靜坐良久,閉了下眼睛:“當年云將軍背棄摯友,與jian人沆瀣……原來是為了這個。” “我們是說衛(wèi)大人,同我沒什么關系?!?/br> 云瑯笑了笑:“我沒那么多講究?!?/br> 云瑯看著他,語氣輕緩:“大人稟性嫉惡如仇,向來不平則鳴,卻要逼著自己對冤屈視而不見,替汴梁百姓死守開封,遠比玉石俱焚四個字難熬得多。” “云將軍今日找下官來,若只是為了替琰王說些好話,拉攏下官,便不必麻煩了?!?/br> 衛(wèi)準垂了視線:“如今朝堂,各方自身難保,黨派立場,開封府一律不能沾,也不能管。” 云瑯不意外,重新?lián)Q了盞熱茶,擱在案前。 “若有一日,當真能整肅朝堂一洗污濁……換個干凈的開封尹上來?!?/br> 衛(wèi)準視而不見,斂衣起身:“下官自當升堂,審權知開封府事衛(wèi)準見冤不伸、瀆職懈怠之罪?!?/br> 他言盡于此,轉身就要出門,看清門外配了長刀的玄鐵衛(wèi),稍一怔忡,倏地回身。 云瑯不急不忙,將那盞茶推過去。 “云將軍!”衛(wèi)準一陣慍怒,“這是何意,莫非見好話說不通,便要如此逼下官就范么?!” 衛(wèi)準寒聲:“下官自知瀆職之罪,可如今尚不到認罪的時候!朝中已亂成這般,若云將軍對無辜百姓尚有半分垂憐——” “平民百姓,販夫走卒,只能靠開封尹伸冤。大人守著開封,便不算瀆職?!?/br> 云瑯從窗外收回視線,站起身:“我原本也不打算拉攏,借大人一用罷了?!?/br> 衛(wèi)準緊皺著眉:“何意?” “派人去給楊閣老帶句話?!?/br> 云瑯拿過琰王府令牌,遞給玄鐵衛(wèi):“開封尹被琰王府請來做客。什么時候,府上見了琰王平平安安從宮里出來,什么時候自然將人好好送回去。” “小侯爺!”老主簿聽他話音,心頭一緊,“王爺今日在朝中,可是有什么危險?” 云瑯并不多說,示意老主簿替衛(wèi)準看座:“順便告訴他,不要以為琰王沒有親族長輩護持,王爺回不來,府里便無人主事了?!?/br> “云將軍?!毙l(wèi)準坐了半晌,咬牙低聲,“你威脅錯了人。琰王若被困在宮中,該是皇上有意施威,想要趁機徹底降服琰王,并非——” “這我不管?!痹片樞α诵?,“我只管讓琰王回來?!?/br> 衛(wèi)準不料他竟這般不講道理,有些詫異,沒說得出話。 “我不管他背后是誰,要做什么,同當今皇上如何博弈較力,驅虎吞狼。” “我自幼統(tǒng)兵征戰(zhàn),弄不清楚朝堂中那些權謀門道。只知道琰王一日回不來,我便扣下他一個人。琰王受一分委屈,我便從他那兒討回來十分?!?/br> 云瑯從容道:“若有一日,琰王有了意外。我就先斬了這群混賬拜天,再去宰了戎狄那些狼崽子拜地。收拾完了,再去找他?!?/br> 衛(wèi)準被他話中之意懾得一時無言,靜默半晌,嘆了一聲,慢慢坐回去。 云瑯:“我同他過了明路,拜了家廟,注定了要同去同歸?!?/br> “有我在一日?!痹片樒届o道,“琰王府內(nèi),便不是孤家寡人?!?/br> 第五十章 玄鐵衛(wèi)拿了令牌, 形色匆匆去了。 云瑯合了門,叫老主簿守在門外,撿了幾顆栗子拿在手里, 重新坐回窗前。 “當今圣上……仍有要驅使琰王處?!?/br> 衛(wèi)準坐了片刻, 垂了視線道:“小懲大誡,想來手段不會太過。” “朝中如今大半執(zhí)政官員,皆是受當年黨爭余蔭,真有政才、能做事的寥寥無幾?!?/br> 衛(wèi)準道:“皇上又醉心牽制平衡之術,宰相被樞密院牽制, 樞密使掌軍,招兵卻要聽政事堂的,錢糧軍費又都在三司手里?!?/br> 衛(wèi)準低聲道:“如今朝堂之上,官職差遣全不在一處。人人只管掃門前雪, 互不通氣, 職權又多有繁冗重疊……” “故而皇上如今手上, 其實沒幾個人真正可用, 只能打起了琰王的主意?!?/br> 云瑯收回目光, 朝他笑了笑:“這些我們倒是知道?!?/br> 云瑯叫人撤了兩盞冷茶, 又斟了第三盞, 推過去:“衛(wèi)大人與楊閣老走得近, 可還知道些我們不清楚的?” 衛(wèi)準攥了下拳:“下官并非——” 他靜了片刻,苦笑一聲, 嘆了口氣:“我與楊閣老走得并不近, 只是如今仍忝列著開封尹職事, 守著汴梁腹心之地,被他們格外重視些罷了?!?/br> 云瑯剝了個栗子,擱在桌邊, 視線落在他身上。 衛(wèi)準道:“云將軍知道‘試霜堂’么?” “大略知道?!痹片樳@幾年走遍各處,聞言點了下頭,“取‘十年磨一劍,霜刃未曾試’之意,是出資扶助寒門的,只要有心讀書科考,缺錢給錢,斷糧管飯。” 衛(wèi)準聞言怔了下,失笑:“但凡試霜堂,一律開在官府都探查不到的窮山惡水,找是找不到的,只有重病半死、只剩一口氣的,才會被抬去救治安撫?!?/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