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7節(jié)
連斟立在階前,看著城中情形,冷汗涔涔?jié)B透衣物。 城高池深攔得住刀兵箭矢,攔得住攻城大軍,卻攔不住風。 無孔不入的風,挾著鮮嫩肥美的rou香,裹著醇厚凜冽的酒氣,鉆進牢牢封住的應州城里。 朔方軍痛快暢飲,撕扯著肥美羊rou,蘸了鮮韭芥辣同米醋蒜泥,香嗆濃郁得能將舌頭一并吞下去。 已不必特意派人探查,只從這里往下看,就連守城的金兵也早已沒了旁的心思,狼似的盯著城外。主將幾次厲聲呵斥,竟都收效甚微。 糧草之亂,亂及軍心。 金人的主帥并非莽夫,一樣清楚此時貿然出城危險重重。可軍心若渙散,又拿不出應對辦法,最好的辦法便是以戰(zhàn)止亂。 這一仗不能出城打……便要打在城內。 他們蟄伏在襄陽府,為了奪江山,才會引來金人做外援助力……可那時縱然思慮的再周全,也無非各取所需、割地而治,任誰也想不到,這一把刀有一天竟會變成雙刃的。 若握不住,甚至能割破他們自己的喉嚨! “去……城中。” 連斟深吸口氣,低聲道:“將牛羊攏在一處……殺幾頭,給金軍送去?!?/br> “被圍的時候太倉促,羊群都在城外草場,收不回來?!?/br> 幕僚有些為難,遲疑了下:“我朝有法令,嚴禁屠宰耕?!?/br> “到幾時了,還管什么法令!” 連斟厲聲:“難道要等到城中軍心浮動嘩變,一刀將你我砍了,腦袋滾在地上,同金人解釋我們不能殺牛嗎?!” 幕僚打了個激靈,嚇得臉色慘白,緊閉上嘴。 “府庫出資,按市價三倍征收?!?/br> 連斟壓住火氣:“去城中宣太守令,如今艱危,事急從權……解圍之后,定然還有犒賞?!?/br> 幕僚再不敢多說半句,扭頭飛跑去宣令了。 “大人。” 連斟身旁謀士有些憂慮,低聲道:“尋常人家,耕牛是命??v然三倍征收,只怕也……” “拆東墻補西墻?!边B斟合眼,“不然呢,還能如何?” 那謀士一怔,低了頭,不再開口。 今日征的是牛,來日還要征收柴火稻草。若糧食不夠了,還要再征糧,若敵軍攻城,城內青壯都要被召集起來,負責御敵。 這些年來,應城百姓都被官府死死壓著,壓得沒了反抗的念頭,只埋頭一味設法活下去。 可再不知反抗……也總歸是有個極限的。 若過了那一條線,城中內亂的,只怕不只是金兵。 此事人人心里都清楚,可縱然清楚,卻仍沒有半點辦法,只能被城外那兩人一步步牽著走上這一條路。 “不過是兩個年輕人?!?/br> 那謀士皺緊了眉:“如何能這般步步為營,搶占先機……” “尋常辦法罷了。”連斟嘆息,“只是我們先行不義,才會被處處尋著缺處?!?/br> 謀士嚇了一跳,忙道:“大人——” “有什么可避諱的,誰心中不是明鏡一樣?看看自己做的事,難道當真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連斟道:“無非告訴自己,有舍有得,縱然一時舍了這些,來日也能討回來罷了?!?/br> 舍了疆土,來日打回來。 舍了道義,來日補回來。 舍了忠臣良將,舍了熱血鐵骨,江山代有才人出,來日還會有。 死死攥著眼前的事,攥著眼前的野心。只要有朝一日能登極圣之位、有從龍之功,來日能補成什么樣,那是來日的事。 “名不正則言不順,無非時至今日,已不能回頭?!?/br> 連斟輕聲道:“成王敗寇,走到頭,看個結果而已?!?/br> 謀士不再多說,低頭退在一旁。 “只不過……能將我們逼到這一步,那兩個只怕也殫精竭慮了罷?!?/br> 連斟立了半晌,嘆了口氣,終歸苦笑:“過慧易夭,他二人這般耗竭心力,誰知來日如何呢?” - 城外,中軍帳內。 云州太守龐轄親自出城勞軍,一片熱鬧喧嘩、喜氣洋洋,軍帳里卻仍冷清安靜。 該被接風洗塵的兩位貴客尚未出席,仍坐在安安靜靜的帳子里。桌案上散落著幾張紙,潦草著寫了數(shù)行字跡,又被重重劃去。 云瑯心力徹底耗竭,坐在案上:“不行……沒辦法了?!?/br> “少將軍?!笔捤诽?,覆在他發(fā)頂,“尚不到最絕望處。” 少將軍沒了力氣,順著頭頂掌心溫度,有氣無力化成一小團:“當真不行……” 蕭朔覆著他的發(fā)頂,慢慢揉了兩下。 “這招也沒用?!痹片樢е栏赋?,“事已至此,再無解法?!?/br> 蕭朔問:“當真沒有?” 云瑯怏怏:“當真沒有?!?/br> 他咳了兩聲,摸過藥碗喝了幾口,按了按胸前舊傷。 “嘔心瀝血,費盡心機,千方百計,殫精竭慮。” 云少將軍自作孽,按著胸口,重重長嘆了口氣:“我和我的先鋒官、議親對象、大侄子一起,也是當真湊不夠四個人了?!?/br> 作者有話要說:少·殫精竭慮·耗竭心力·將軍:愁。 第一百三十七章 人湊不夠, 云少將軍與先鋒官頭碰頭坐在營帳里頭,將主意從兔子打到龍鳳胎,又議了整整一刻。 熱騰騰的美酒肥羊前,禮官望穿了夜色, 仍沒等來少將軍與他的人。 …… 云州太守龐轄受邀出城, 頭一次進了軍中的流水宴。他被韓忠敬了一杯酒, 飄飄然得幾乎站也站不住,志得意滿與人碰杯暢飲, 早沒了聽說要出城赴宴時的惶恐忐忑。 軍中派系的流水宴!奉他為座上賓! 龐轄與人舉杯,喜滋滋飲下一盞酒, 呼出一口氣。 本朝文武相爭,既是彼此看不順眼,說穿了卻更是互相忌憚。文官忌憚武官, 宮中忌憚武官, 朝堂不惜自斷臂膀,一再閹割軍權, 其中也不無忌憚武將擁兵自重的緣由。 京中一個蘿卜一個坑, 又積怨已久、早修補不得, 難免彼此爭得頭破血流。地方的官員守將, 卻并沒這般不死不休。 要壓制排擠,自然是拉攏不成之后的事。若當真能與軍中勢力交好,誰愿平白樹敵添麻煩? 不說別的,若是云州城當真丟了, 破城之罪, 文官武將哪個能逃得過? 如今硬扛威名赫赫的鐵浮屠,保住了云州城。他守城有功,難道便不能來分一杯羹? 便不說搭上那油水叫人眼熱的鎮(zhèn)戎軍, 還不知有多少好處可撈。此番千鈞一發(fā)轉危為安,余悸后怕都還未散,龐轄端著手里的葡萄釀,連看著只知道打仗的朔方軍也順眼了許多。 “如今看來,那兩位……” 師爺跟在他身后,趁無人來敬酒,對龐轄悄聲道:“竟當真是來掙功勞的?!?/br> “想來是宮中當真有些艱難,皇上已動了別的心思……年前開后宮選秀女,怕就是奔著這個?!?/br> 師爺?shù)吐暤溃骸耙刳A圣心,自然就要做事。帶一個禁軍首領出來,軍功自然沒得說,加上去寰州調兵解危救困,這份功勞絕不小了。” “我那時說什么了?” 龐轄得意道:“等閑人能從韓忠那鐵公雞手里借得動兵?本官一見鎮(zhèn)戎軍來幫忙,心中便盡數(shù)有數(shù)了?!?/br> 師爺原本還有些懷疑,此時親眼看了戰(zhàn)局,卻也不得不信:“大人說得是?!?/br> “這群殺胚還盼著那兩位來坐主位?!?/br> 龐轄方才聽見禮官等人議論,嗤了一聲,吞下杯酒:“那般人物,天家貴胄,什么樣的宴飲沒見過?豈會自降身價,來赴這等……” 他話還未說完,聽見不遠處歡喜喧鬧聲,有些茫然,跟著探了脖子望過去。 師爺也跟著回頭,看清情形,不由一怔。 熊熊燃著的篝火旁,人群極熱鬧地圍著,中央站著的那兩個人,面前已擠了再多出十只手也接不盡的酒杯。 …… 岳渠排開眾人,走到云瑯面前。 他仍吊著半邊傷臂,完好的手攥了酒,掃了一眼云瑯:“原來還記得有頓飯吃?” 云瑯老老實實挨他訓:“記得。” “若不是這葡萄釀軟綿綿的沒勁,定然罰你三杯。” 岳渠瞪他一眼,細看了看云瑯臉色,又皺了眉:“不是又不舒服了罷?別總是只帶個先鋒官,你那議親的對象呢?” 云瑯沒繃住,咳嗽了一聲。 “當初鬧著不要同小姑娘議親,也隨你了。” 岳渠:“我等也并非古板到冥頑不化,只要你愿意定定心找個歸處,這一項也不非要卡死……可好歹要找個貼心的?!?/br> 岳渠蹙緊眉:“如今這是怎么回事?” “貼心?!痹片樏ΡWC,“他待我很好?!?/br> “待你很好?” 岳渠半信半疑:“你也不看看你那些親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