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兩人去趕了飛機，到了目的地后又坐了很久車七彎八拐到清水縣，到達時已經(jīng)將近傍晚。

    他們到了清水一中，但沒驚擾老師，校門上大紅色的省狀元橫幅還迎風招展著，陶溪熟門熟路地帶著林欽禾混進了校園里，此時還沒放暑假，每個教室里都有學(xué)生，隱隱傳來讀書聲與英語聽力聲。

    兩人悄悄站在教學(xué)樓外的暮色里，陶溪指著二樓一間教室，對林欽禾說道：“我高一就在這間教室，正好西曬，又沒有空調(diào)，每天都熱死了?！?/br>
    林欽禾抬頭看向那間教室，只能看到窗戶玻璃上如油畫般濃墨重彩的火燒云。

    兩年前，他的陶溪便在這間教室里度過嚴寒酷暑，寫下了一封封寄給他的信。

    “今年暑假所有教室都會裝好空調(diào)?！绷謿J禾說，清水一中拿到了政府撥的資金，也有林家產(chǎn)業(yè)的資助。

    “真好，我怎么就沒趕上?！碧障w慕地感嘆道。

    兩人在縣城旅店里住了一夜，第二天陶溪又帶著林欽禾去了一趟他過去的家鄉(xiāng)，桃溪灣。

    正是農(nóng)忙時節(jié)，山坳水田間村民們忙著種晚稻，有一個正插秧的大嬸認出田埂上的陶溪，陶家孩子錯換的事村里早傳遍了，但她看著陶溪長大，依舊像所有長輩一樣關(guān)心詢問起來，贊嘆陶溪出息，給桃溪灣長了臉。

    陶溪與那大嬸講了幾句后，帶著林欽禾往山上走，指著山間溪澗、林中蟲鳴、屋頂上的炊煙……細細碎碎地講著自己童年的趣事，林欽禾認真聽著，一路走過陶溪生活過的地方。

    再次回到桃溪灣，陶溪的心境已經(jīng)徹底改變，這里曾經(jīng)是他自以為的故鄉(xiāng)，漫山遍野都是他不諳世事的歡聲足跡，后來這里是他的囚籠囹圄，連綿群山都化為難以跨越的荊棘藩籬，現(xiàn)在這里只是他漫漫人生的小小句讀，是千帆已過的沉舟側(cè)畔，跨過去就永遠跨過去了。

    就像他不欲去改的名字一樣，是他人生抹不去的宿命烙印，是摧折過他、也滋養(yǎng)過他的一盞苦茗，熬過最初那點苦，只余回甘悠長。

    兩人在山間漫無目的地閑逛，歸程中路過半山腰上一間黑瓦白墻的農(nóng)舍，這房子似乎已經(jīng)久久無人居住，破舊的木門緊閉著，道場上生出了不少雜草，屋檐下牽扯著殘破的蛛絲。

    陶溪停下腳步望了過去，林欽禾便知道這應(yīng)該是陶溪以前住的地方。

    “以前這時候我一般在這個道場上曬茶，傍晚就把茶收回去，第二天接著曬?！碧障噶酥搁L草的道場，對林欽禾說道。

    林欽禾不太懂這些，只問道：“喝過自己曬的茶嗎？”

    陶溪笑了一聲，說：“這你就不知道了吧，茶曬后又不能直接泡了喝，還要去茶廠炒茶的。”

    林欽禾揚了揚眉，沒說什么。

    兩人轉(zhuǎn)身離開這座無人的舊舍，陶溪突然抓住林欽禾的胳膊，輕輕搖了搖說：“怎么辦，我走不動了?！?/br>
    林欽禾看了眼陶溪的手，眉尖挑著點笑意，說：“你不是說你爬山很厲害嗎？”

    話這么說著，但他還是低下身，托著陶溪的腿將他背到了背上，步伐穩(wěn)健地繼續(xù)向山下走去。

    山間陽光正好，微風不噪，陶溪手里拽著根狗尾巴草，將下巴擱在林欽禾肩膀上，悄悄拿狗尾巴草搔林欽禾，被用力捏了下大腿才老實了。

    其實他不是累了，只是突然想起很久前，他好像渴望過，能有一個高大的背影背著他，越過山，淌過河，帶他到山的那邊去。

    于是就這么幼稚地做了。

    第三天兩人再不能到處游玩，因為清水一中定在這天上午進行遠程課堂直播項目兩周年慶典暨表彰大會。

    這次慶典大會排場不小，與會嘉賓有市里的領(lǐng)導(dǎo)、文華一中校領(lǐng)導(dǎo)，還有當初創(chuàng)辦這個項目的林氏集團派來的代表，當然還有陶溪這個有史以來清水縣乃至全市第一個省狀元。

    大清早陶溪就帶著狀元的家屬代表林欽禾到清水一中報道，被熱情無比的母校師生夾道鼓掌歡迎，那陣仗陶溪覺得自己就差胸前一朵大紅花騎著馬了。

    他見到了闊別許久的老師，當初坐了一夜火車提著大包小包送他去文華一中的班主任馮遠看到他分明很高興，卻紅了眼睛，他用力拍了拍陶溪的肩膀，夸他變得自信開朗了，讓他以后繼續(xù)好好讀書，不要再回山里來。

    師生相見，陶溪也難免有些鼻子發(fā)酸，跟老師敘了一會舊后，才跟著去了報告廳參加大會。

    因為他之后要發(fā)言，被安排坐在報告廳主席臺一側(cè)，而林欽禾坐在臺下的觀眾席里，不過由于長相太突出，陶溪看到臺下的女生們紛紛揚長了脖子往林欽禾那里看。

    陶溪身邊坐著個熟人，林家的秘書蘇蕓，遠程課堂項目一直是蘇蕓在負責跟進，她這次是代表林氏集團來參與大會的，兩人寒暄了沒多久，大會就在清水一中校長的致辭中開始了。

    領(lǐng)導(dǎo)與代表輪番上臺發(fā)言，各個慷慨陳詞，陶溪覺得有些無聊，便用手機悄悄與林欽禾聊著些有的沒的事。

    不過很快就輪到他來發(fā)表演講了，當主持人說到“現(xiàn)在有請我們省今年的理科狀元，清水一中第一屆直播火箭班學(xué)生——陶溪來發(fā)言”，整個報告廳頓時爆發(fā)出山呼海嘯般的掌聲，甚至有不少學(xué)生還站起來大聲歡呼。

    陶溪感到受寵若驚，沒想到自己人氣這么高，他站起身在如雷掌聲中走到主席臺中央，擺正話筒，望向臺下漸漸安靜下來的學(xué)生們，他們正用一雙雙盛滿期待與崇拜的眼睛看著自己。

    那一刻他突然想起了兩年前的自己，坐在清水一中破舊的教室里，也是用這樣熾熱明亮、飽含希望的目光，仰望著屏幕上遠隔千里的林欽禾。

    而此刻，林欽禾正坐在臺下的觀眾席里，目光柔和地注視著自己。

    他忽而有些眼眶發(fā)熱，深吸一口氣，對著話筒開始了他早已備好腹稿的演講，他沒用華麗辭藻，也沒有引經(jīng)據(jù)典，只是將自己的經(jīng)歷娓娓道來，告訴這些和過去的他一樣青澀的學(xué)生們，他也曾經(jīng)渾噩迷惘過，但只要心中有堅定的東西，就能看清前路，乘風前行。

    在發(fā)言的最后，他許下了對清水一中學(xué)生們的祝福：

    “愿你們在低頭學(xué)習(xí)時，也別忘抬頭看看天上的月亮，愿你們像我一樣，也能找到自己的月亮，在向它奔跑的路上，發(fā)現(xiàn)原來自己也可以閃閃發(fā)光?！?/br>
    陶溪在更為熱烈的掌聲中回到了自己的座位，坐下來后還有些心潮難平，一旁蘇蕓笑著贊許道：“你講得太好了，我一個工作這么多年的人，都好像回到了當年高三，也想拼一把勁好好讀書了。”

    陶溪只是笑了笑。

    大會接下來是表彰環(huán)節(jié)，從今年開始，清水縣期末聯(lián)考的前三名學(xué)生都會被獎勵到文華一中讀書，此時三個被獎勵的學(xué)生正在依次上臺發(fā)表感言，每個都看著十分激動。

    陶溪看著臺上的學(xué)生，忍不住對一旁的蘇蕓小聲感慨道：“他們都挺幸運，和我一樣，能碰上這樣好的項目，有這么難得的機會。”

    你只有往深井里丟下一根繩子，井底的人才會往上爬，這幾個大山里的學(xué)生就要和過去的他一樣，抓著這根繩子去文華一中讀書，或許就能徹底改變命運。

    “他們的幸運可要感謝你?！碧K蕓笑著說。

    陶溪愣了兩秒，沒明白蘇蕓的意思，問道：“這是他們自己讀書努力考上的名次，為什么要感謝我？”

    蘇蕓愕然地看向陶溪，說：“你還不知道嗎？”

    “知道什么？”陶溪眼睛發(fā)蒙。

    蘇蕓似是覺得自己說錯了話，她不禁向臺下看了眼，即使觀眾席烏泱泱一片，但還是能一眼找到林欽禾，旁邊的男老師正在對他講話。

    她不打算說了，但陶溪鍥而不舍地追問：“到底知道什么？”

    蘇蕓又想說了應(yīng)該也沒事，便對陶溪小聲說道：“當時要不是你，我們集團根本不會有獎勵清水縣第一名去文華一中借讀這個制度，你是第一個，有你才有現(xiàn)在的后續(xù)?！?/br>
    像是有預(yù)感般，那一瞬陶溪倏然覺得自己的心臟狂跳了下，他神情依舊困惑：“什么叫要不是我？”

    這難道不是林家一開始就設(shè)計好的公益教育計劃嗎？

    早在前年，陶溪已經(jīng)通過外公知道了當初那個讓他得以來文華一中讀書的遠程課堂項目是林欽禾父親林澤實創(chuàng)辦的，為了報答外公還跟林澤實說過，讓陶溪認林澤實做干爹，林澤實笑了笑說不用，以后陶溪終究是他兒子，那時尚不知真相的外公聽了還有些納悶。

    當時陶溪知道后也震驚感慨了好久，原來想象中那個資助自己的白頭發(fā)老爺爺竟然是林欽禾父親，他還欠欠地跟林欽禾說，你看，上天和你爸都安排我倆在一起。當時林欽禾嗯了一聲，說是你運氣好，他說那當然，運氣不好怎么能來這兒。

    而此刻，他在報告廳的音響聲如胸腔里心跳般的回蕩中，聽到蘇蕓對他說道：“這個送第一名去文華一中的獎勵是欽禾托我辦的，那時我還不知道他什么意思，后來他總讓我把你在清水縣的月考成績調(diào)給他看，我才明白，這個獎勵是專門為你設(shè)計的?！?/br>
    “不過也是你自己夠聰明努力，真的考上了第一名，沒讓他失望?！?/br>
    “還有你的補助金，你應(yīng)該還記得吧，在期中考試左右，學(xué)校給你發(fā)了一筆補助金，那是欽禾用自己的錢，走的項目的賬給你的。”

    “……”

    臺上的學(xué)生還在激昂萬千地發(fā)表感言，感謝老師感謝文華一中感謝資助企業(yè)，振振發(fā)誓今后一定努力學(xué)習(xí)出人頭地，與兩年前的陶溪別無二致。

    而此刻的陶溪已經(jīng)全然聽不進去了，他處在一種巨大的茫然與心跳之中，仿佛在睡夢中一腳踩進漫天無際的云朵里，身體失重的那刻卻看到云端之上一望千里的明月清輝，令他目眩神迷。

    隨著最后一道鼓掌，冗長的會議終于結(jié)束，報告廳里的學(xué)生如潮水緩緩?fù)T口涌去，陶溪飛快地從臺上下來，想穿過茫茫人流去找到觀眾席的林欽禾。

    但剛跳下臺面他就被一群學(xué)弟學(xué)妹們圍住了，一張張青春質(zhì)樸的臉笑著看他，七嘴八舌地問他問題。

    其中一個高挑的男生第一個沖到他面前，對他興奮地說道：“陶溪學(xué)長，雖然我剛才在演講里感謝了你，但我還是想親自跟你說聲謝謝?！?/br>
    陶溪愣怔地看過去，依稀認出來這個男生是之前在臺上發(fā)表感言的學(xué)生，但他剛才根本沒認真聽。

    那男生漲紅了臉，似乎極為不好意思，期期艾艾地說道：“學(xué)長你還記得我嗎？我和你一個初中的，以前被人欺負時你救過我?！?/br>
    陶溪神情更為迷茫，他初中那些“光輝事跡”早就被他刻意遺忘了，眼前這人一點印象都沒有。

    “不記得也沒關(guān)系的！”男生趕緊說道，“我一直記得學(xué)長，以前我成績很不好，覺得讀書沒什么用，但上高中后在教室的直播屏幕上看到了你，看到你在文華一中也那樣優(yōu)秀，我才決定好好讀書，和你一樣去文華一中?，F(xiàn)在我實現(xiàn)了，所以我想著一定要來親自謝謝你！”

    由于男生說得太磕磕絆絆，圍著的學(xué)生們發(fā)出了善意的哄笑，讓他更羞赧起來。

    陶溪也笑了笑，他拿出學(xué)長范兒拍了拍男生的肩膀，勉勵道：“在文華一中好好珍惜機會，以后再回報母校?！?/br>
    男生非常用力地點了點頭，握拳道：“我會的！”

    人群漸漸散開離去，陶溪終于得出空來，他在報告廳里轉(zhuǎn)過身，看到清澈日光透過斜側(cè)長窗穿射而來，將陳舊的觀眾席切割出明亮的幾何圖形，那處明亮里，林欽禾正抱著胳膊半倚靠著座椅，目光落在他身上，眼中是淺淡的笑意。

    陶溪深吸一口氣，抬起腳步向林欽禾慢慢走去。

    林欽禾微垂著眸，看到陶溪的眼珠蒙著層水光，似是在不久前眼眶濕潤過，于是揚眉問道：“被學(xué)弟感謝了這么開心？”

    顯然方才那男生激動感謝的場面都被林欽禾盡收眼底。

    陶溪將經(jīng)久不息的心潮按捺下去，嘴角彎了彎說：“能有人為了我努力讀書，我當然高興了?！?/br>
    他頓了頓，嘴角笑意更深了些，“這不就像當初我為了你努力讀書一樣嗎？”

    “不一樣?！绷謿J禾否定得斬釘截鐵。

    “哪里不一樣？”

    林欽禾挑了下眉，微抬起下頜說：“他不可能追上你?！鄙袂槔镱H有些驕矜之色。

    陶溪樂了，笑著說：“學(xué)弟也沒有想追我好吧?！?/br>
    當然不一樣。

    沒人能像他這樣幸運，幸運到有人愿意為他默默創(chuàng)造幸運。

    兩人并肩往報告廳外走去，一路都有零零星星的學(xué)生悄悄看他們，大膽些的女生喊了一聲學(xué)長好，就飛快地跑開了。

    中午他們與當?shù)仡I(lǐng)導(dǎo)吃了一頓冗長無趣的午飯，被拉著各種合影留戀，出來時下午將近過半，陶溪帶著林欽禾趕去做這次來清水縣最后一件事，辦理戶口遷移。

    因為涉及到兩個完全不同地方的戶籍，戶口遷移比陶溪想得要更麻煩一些，準備好這些資料就花了他不少時間。

    派出所里清凈無人，林欽禾讓陶溪坐在窗口前的椅子上，自己則站在一旁，工作人員將所有資料放在電腦旁，細致地翻看核對信息。

    陶溪看著自己的檔案資料在別人手中，如命運裝訂的書匆匆翻過，突然意識到這個地方要真的與他沒有瓜葛了，這十幾年的記憶在眼前也浮光掠影般閃現(xiàn)，似清晨海洋的茫茫大霧模糊不清，但他想起了這場大霧里最鮮明的那幾幅畫面。

    想起他長大的桃溪灣，清溪河畔桃花灼灼，白鷺鷥飛過參差錯落的青白水田，他躲在柴房畫畫，無意得知自己被捉弄玩笑的命運，從此在大山里渾噩度日。

    想起高一開學(xué)破舊不堪的教室，盛夏暑氣似荒草燎原連綿無盡，他在屏幕上第一次看到林欽禾，從此心中荒野升起一輪皎皎明月。

    想起空曠巨大的音樂廳，垂垂落日在地平線上劇烈滾動，一望無際的赤金暮色透過長窗鋪陳而進，在黑色鋼琴與親吻的他們身上熾烈燃燒。

    想起十七歲生日的平安夜，他們在落地窗前并肩看著璀璨霓虹與飄揚大雪，林欽禾吻去他眼角的淚水，對他說：“陶溪，我?guī)慊丶?，好不好？?/br>
    拿到戶口遷移證時已近傍晚，他與林欽禾一起向派出所外走去，推開凝著水汽的玻璃門，厚重暮色與暑氣頓時向他們相擁奔來。

    他們買了兩瓶冰鎮(zhèn)汽水，漫無目的地并肩走在小縣城寂靜向晚的街巷里，落日如一粒珊瑚盤扣系著天邊山野的衣襟，暮光在青石路面鋪滿了晚秋楓葉，腳下兩條斜長影子搖曳著緊緊相依。

    陶溪望著巷子盡頭那輪落日，對身旁人說道：“我以前覺得自己很不幸，后來又覺得自己很幸運，有三件我覺得運氣最好的事，你知道是哪些嗎？”

    “哪些？”林欽禾順著問道。

    “第一是看到你，第二是被資助到文華一中讀書，第三是成為喬爺爺?shù)膶W(xué)生。”

    他短暫地停頓了會，轉(zhuǎn)頭望向林欽禾，或許因為他正迎著落日余暉，暮色不小心暈在眼角，他說，

    “現(xiàn)在我才知道，原來我所有的好運氣，都源于第一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