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荔再次醒來的時候，身處一片遠郊的荒地，周圍沒有建筑，更不見人煙，只有被風(fēng)揚起的漫天沙塵。

    直到聽見轟隆隆的聲響，她抬起頭，看見銀色的飛機在高遠的天空中劃過弧線。

    至少讓她確定……自己還在人類世界。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九夙寶貝兒昨天和今天的營養(yǎng)液^3^~

    第六十八章

    沈荔扎起長袖, 看向自己的胳膊肘，透白細嫩的肌膚上有一道顯眼的疤痕，位置和顏色深淺都很熟悉。

    她明白了, 自己是穿回了原來的世界，這也是她原來的身體。更確切地說，是原來的被修復(fù)過的身體。

    上輩子她是以病逝的方式離開的，記憶中確實已經(jīng)斷了呼吸。沈荔大概猜到了自己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 反應(yīng)過來的時候，她仰了仰頭, 快速地眨動眼睛。

    經(jīng)歷了那么多事情都沒有哭，但這一刻，強烈的憋屈感讓她眼眶里起了霧。

    上輩子她本也有一個完滿的家庭, 生活不算富裕，但簡單幸福。直到八歲那年，家鄉(xiāng)發(fā)生了一場大地震，災(zāi)難降臨的一刻, 父母拼盡全力把她護在身下，承受坍塌房梁的重量。救援人員趕到之時，已經(jīng)雙雙失去了性命。

    地震級數(shù)很高, 余震頻繁，災(zāi)區(qū)與外界的路被阻隔開，信號中斷。沈荔被困在這里, 力所能及地幫了很多忙, 成為年紀最小的“志愿者”。在灰色的天空下, 她溫暖純真的笑容格外治愈，那一片的災(zāi)區(qū)，沒有人不知道她的名字。

    無論是父母在千鈞一發(fā)之際不計生命代價地保護她, 還是她小小年紀就感恩懂事，他們一家三口的經(jīng)歷被當(dāng)做地震中的感動故事刊登在大大小小的紙媒上，一時間廣為流傳。知道沈荔失去雙親，不少夫妻提出收養(yǎng)她。

    沈荔涉世尚淺，在父母的庇佑下，見到的俱是世界善意的一面，也沒有感受過什么是紙醉金迷，繁華富貴。她以為到來的皆是好人，沒有花多少心思抉擇，直接跟了第一對到來的夫妻。

    他們目光溫和，聲音和藹，衣角洗得發(fā)白——就像她的父母一樣，更給她親切的感覺。踏上回家的路，沈荔知道了他們的名字，葉建華和陳芝。

    葉氏夫婦家住繁華都市，家里條件卻非常簡陋，算是高樓林立中的老破小，給她安排的住處也是嘎吱作響的自建閣樓。但沈荔依舊感恩，她原生家庭條件也不好，不妨礙一家人其樂融融，溫馨快樂。

    她以最大的熱情和善意去迎接全新的生活，生活卻很快開始向她展現(xiàn)出猙獰的爪牙。

    葉建華從事傳媒工作，位于行業(yè)底層，薪水單薄。他利用自己的行業(yè)技能，平臺優(yōu)勢，開始在并不發(fā)達的互?聯(lián)?網(wǎng)絡(luò)建立各大平臺社區(qū)賬號，同時向眾多紙媒欄目投稿，記錄他和陳芝與沈荔的生活日常。

    葉建華文字功底極佳，善于蠱動人心，與其說是記錄分享，更不如說是賣慘博得同情。地震后關(guān)注沈荔的媒體群眾本來就多，了解到他們清貧的生活條件，很多人會熱心地資助生活費。細微的善意積少成多，那筆財富也積少成多。但無一例外，都沒有切實地落到沈荔身上。她的生活條件沒有任何改變，葉建華和陳芝回家的時間卻越來越少。

    至于親生父母的財產(chǎn)，經(jīng)年累月積攢下的那些錢去了哪里，沈荔也同樣不得而知，那時她年齡太小，這些都交由葉氏二人去處理。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沈荔慢慢長大，也逐漸勘破葉氏夫婦收養(yǎng)她的意圖。說是為了錢，可能還不夠——她小小年紀就承攬了全部家務(wù)，周末的時候，還會被召去親戚家?guī)兔Αｊ愔サ膉iejie開了家店鋪，日常需要進貨，無論是粗活還是重活，只要沒有粗到重到離譜的地步，都會喊她“幫忙”，同時少雇傭一名臨時工，轉(zhuǎn)而以答謝費的形式給與陳芝。

    沈荔手臂上的疤痕，是在一次重感冒做飯的時候燙的。對此葉建華和陳芝只有冷眼旁觀，至多再有幾句浮于表面的噓寒問暖。他們對她的和藹似乎只局限于鏡頭前，以及葉建華的文字中。

    葉氏夫婦極盡全力地榨干她身上的價值，這讓后來的沈荔覺得，他們短視得令人發(fā)指。或許是預(yù)料到她一旦成年就會脫離管束，社會上對這個家庭的關(guān)注也不會持續(xù)太久，他們看起來就像從未考慮過養(yǎng)老問題，更不在乎她會考上什么學(xué)校，未來會怎么報答他們，只想著能撈一筆是一筆。

    沈荔也反抗過，求助過，但屢屢失敗。那些年互聯(lián)網(wǎng)不發(fā)達，網(wǎng)絡(luò)監(jiān)督機制沒有那么完善，用微博的人不多。沒有人細致地統(tǒng)計過葉氏夫婦以撫養(yǎng)她的名義騙去了多少錢，她一個人的聲音和力量過于單薄，發(fā)出去的訊息如同大海中沉底的石子，濺不起任何水花。

    再者在外人看來，葉氏夫婦其實并沒做什么。鄰里都覺得沈荔幫助他們干活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情，畢竟她被葉氏夫婦好心收養(yǎng)，現(xiàn)有的生活來之不易。既然寄人籬下，無論怎般艱難坎坷，都應(yīng)該懷抱感恩的心。若這都有意見，便是不折不扣的白眼狼。要說生活清苦了些，葉建華和陳芝掩飾得很好，從不在熟人面前穿昂貴的衣服，借口說這些錢將用來給沈荔念大學(xué)，無可厚非不說，推崇奢靡消費反倒是她的不對。

    輿論的浪潮裹挾著沈荔前進，對于上輩子的她而言，學(xué)習(xí)是唯一的出路。

    沈荔從小對p大情根深種，因為爸爸曾經(jīng)帶她去過p大校園，那兒有個湖泊，冬天會結(jié)冰，爸爸拉著她的小手，在上面滑冰。她曾經(jīng)稚聲稚氣：“我也要考到這兒來，以后養(yǎng)你們?！?/br>
    男人慈眉善目地應(yīng)下，卻從不舍得花她一分錢，只會省吃儉用給她最好，支持她在夢想道路上全力以赴。

    后來時過境遷，年少時的夢想依舊是夢想，卻不僅僅是夢想，更是她通往外面世界的唯一道路。

    沈荔在學(xué)習(xí)上有天賦，即使沒有在外補習(xí)，成績卻始終名列前茅，屬于“別人家的孩子”。中考那年，她以優(yōu)異的成績考入全省top1高中的重點班，為此獲得了新生獎勵的一等獎學(xué)金，整整一萬元。

    高中開學(xué)面臨著學(xué)科競賽的抉擇，她頂著經(jīng)濟壓力選了信息學(xué)，因為知道這是新時代的發(fā)展方向。她用那筆萬元獎學(xué)金買了電腦和輔導(dǎo)教材，還有一部分自用。

    陳芝知道后便向她翻臉。地震過去多年，信息更迭變化，越來越多的感動故事在祖國大陸的各個角落上演。社會上的善款來源已經(jīng)中斷，她和葉建華一個月的工資加起來都沒有那么多，陳芝認為沈荔理把這筆獎學(xué)金給他們。沈荔不妥協(xié)，拒絕上交任何一分錢，陳芝氣極，逢人就說她白眼狼，明知自己身體不好，卻不拿出錢來治療，轉(zhuǎn)手就把錢敗光了，甚至擅自清空過她電腦里的文件，讓沈荔的境遇每況愈下，給她的競賽之路帶來極大阻礙，校園里傳遍流言蜚語。

    但沈荔成績依舊很好，學(xué)校每年會考上幾十個t大p大，高一一整年，在同時兼顧競賽的情況下，她的名次穩(wěn)穩(wěn)地保持在年級前兩百名。本來再沖刺一下便是tp的種子選手，直到陳芝不再讓她住?！?xí)慣了她伺候的夫妻二人，竟會因為誰都不愿意做家務(wù)這件事爭吵起來。

    住校需得父母同意，陳芝是她監(jiān)護人，陳芝不松口，大羅神仙也沒有辦法。考慮過出去住，但這座城市的房租和開銷過于高昂，不是通過兼職能夠輕松負擔(dān)的。面對陳芝把她當(dāng)作宣泄口的喋喋不休，學(xué)習(xí)時間被生活瑣事侵占壓縮，沈荔的成績開始小幅度下滑，再然后她病了。

    命運總是嫌玩笑開得不夠多，前一天沈荔還做著細致詳盡的規(guī)劃，后一天就被查出絕癥晚期。高三下學(xué)期的一模她是帶病考的，神志尚清醒，比不上往日輝煌，但比一本線高得多。

    面對這一切，沈荔心情憧憬而平和，即使不是頂尖學(xué)府，也一樣可以走出去，說不定就有痊愈的一天。

    卻不想一模后沒多久，病情開始急劇惡化，在某天黃昏落日西垂的時候，她的生命也急速下垂，就這么稀里糊涂不明不白地死掉了。

    再或者說，穿越了。

    好在當(dāng)初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她被病痛折磨，器官衰竭，現(xiàn)在卻渾身輕松，與常人無異。

    沈荔原地蹦了蹦，手腳靈活，神清氣爽，比之前的狀態(tài)還要好，大概是世界對穿越者的獎賞。

    剛剛的飛機飛得低，說明這里離機場很近，印象中城市的機場確實坐落于人煙稀少的郊區(qū)，但并不是大漠荒原，一個村落都沒有。

    待到風(fēng)沙漸弱，沈荔隱約看到山的輪廓，便臨時決定往那個方向走。她沒有多少時間猶豫，天黑之前，必須找到地方留宿。

    暮色四合的時候，沈荔正好來到山腳，這兒霧氣彌漫，可見度不高，不見尋常人家，卻見山腰上有一座廟宇，在夜色中滲出光亮。

    沈荔進到其中，心道這廟宇的風(fēng)格不同尋常，不似佛教道教，也不像西方教派。紅燭搖曳，圖騰莊嚴，靜謐得能讓人清晰地聽見心臟跳動的聲響。

    她冒昧地向這里的居士提出了借宿的請求，又聽說這里的大師叫做烏尋，掌管時空的秘術(shù)，常年游歷在不同寰宇之間，此時不在此地，好奇心起，便想探尋一二。居士嗅到了她身上的氣息：“跟我來?！?/br>
    隨后便幫她求了簽，告訴她兩則訊息，一則含了時間地點及模糊方位，一則僅含時間地點：四月廿五，酉時，三點方向。端午，酉時。

    這訊息云里霧里，說不清道不明，卻帶給沈荔強烈的直覺，這會是她回去的方式。

    通過問詢，沈荔知道自她“死亡”以后，這個世界的時間并沒有流動多少。換算成陽歷，高三的一模剛結(jié)束不久，二模尚未開始。而指引的兩個時間，一在高考結(jié)束之時，二在高考結(jié)束以后。再怎么急著回去也急不來，只能先處理一下上輩子沒來得及處理的事情，祈福另個世界一切安好。

    沈荔在這里留宿了一夜，又借了些路費，第二天下午回到了原來的住宅。她居住了近十年的那戶居所，已經(jīng)空無人煙。

    對門也搬來了新的租戶——來這座城市漂流的年輕人，手頭沒有多少預(yù)算，只能租這種處于違規(guī)邊緣的建筑，房租便宜。

    沈荔叩開了門，開門的是一個懷孕的婦女：“葉氏夫婦？他們已經(jīng)搬走了——聽說中了彩票，搬到嘉和景苑去了。哎，我們普通人啊沒這運氣?！?/br>
    嘉和景苑是三環(huán)小區(qū)，算不上大富大貴的住所，但所處地段的房價，已經(jīng)是葉建華和陳芝這輩子都高攀不上的。

    沈荔沒忍住在心中爆了句粗口，神他媽中彩票。外界給他們資助的撫養(yǎng)費，父母的財產(chǎn)，病重的捐款，學(xué)校的補助……相較于葉氏夫婦微薄的薪水而言，已然是一筆巨款。眼見她走了，他們也不隱瞞了，大搖大擺喬遷新居，連安葬都不給她好好安葬。

    沈荔很快來到了葉建華和陳芝的居所，敲了敲門，壓著嗓音道：“物業(yè)?！?/br>
    陳芝一人在家，毫無防備，門鎖擰開的一刻，發(fā)出了一聲驚恐凌厲的尖叫：“啊——！??！”

    她的衣著比過去光鮮亮麗得多，此刻卻面容蒼白，表情猙獰，雙目瞪得渾圓，像是受到驚嚇所致。

    “你?。?！你是沈荔？？?。。。∧悴皇?，你不是已經(jīng)——?。。?？”

    陳芝的唯物主義世界觀受到極大挑戰(zhàn)，兩眼一黑，昏了過去。

    第六十九章

    沈荔來之前化了妝, 把臉涂得蒼白了些，唇色卻妖冶，她眼尾勾著, 目光清凌，看著讓人膽寒。

    她知道自己出現(xiàn)在這里會是駭人的，隨手畫了幾筆可能效果更好，卻沒想到陳芝直接昏了過去。

    正好偷得浮生半日閑。

    沈荔慢悠悠地在客廳的沙發(fā)上坐下, 給自己沏了杯茶，打量著室內(nèi)的裝潢。

    以前葉氏夫婦在媒體前裝模作樣, 會在家里擺幾幅合影，不出所料，現(xiàn)在的生活環(huán)境里已經(jīng)找不見她的影子了。

    ……

    陳芝做了個夢。

    她夢見沈荔來尋仇, 不但把他們之間的賬一筆筆地清算清楚，讓他們身敗名裂，還……

    后期的走向觸碰到了她的底牌，陳芝被嚇醒了。

    這場夢毛骨悚然的程度, 讓她感到背后發(fā)冷。

    可能也不僅僅是因為夢。

    還因為家里的地板太涼了。

    陳芝這才想起自己剛剛是昏過去了，而沈荔坐在家中沙發(fā)，目光睨過來, 居高臨下的姿態(tài)：“醒了？”

    陳芝驚異，沈荔居然就讓她這么在地上躺著，不扶她起來——訓(xùn)斥的話正要脫口而出, 就想起了剛剛那個夢, 想起了前不久……是自己親手給沈荔下葬的。

    反應(yīng)過來的時候, 陳芝嚇瘋了，身子抖成篩糠：“你你你從哪來的？不不不你之前去了哪里？?。?！你你你你沒死？？？？”

    沈荔淡定地呷了口茶，唇角笑容諷刺：“你說呢, 陳女士?！?/br>
    陳芝覺得那笑容陰惻惻的，客廳的溫度驟低了幾度。

    沈荔繼續(xù)道：“我們之間好像有筆賬一直沒有算。”

    算賬！

    聽到這兩個字，陳芝心臟便是重重一跳，這與她夢中的情形一模一樣。

    天知道這些年里，她和葉建華是如何拿著善款在外逍遙自在的——不僅吃喝玩樂游山玩水，八年前還在城中心買了套房，他們常在那過夜，買的名牌服飾也放置在那里。

    八年來時代變遷，房價翻了n番，沈荔一走時機便到，他們轉(zhuǎn)手把那套市中心的小房子賣了，然后拿出這些年來的積蓄拼拼湊湊，全款買了這套三環(huán)的大房?？梢哉f，這套房是他們夫妻二人這些年攢下(??????????????w????????????? )的所有。然而夢里，沈荔一把火把房子給燒了。

    陳芝癱坐在冰涼的地上，縱使萬般不情愿，臀部還是悄無聲息地往大門挪了幾步。

    如果沈荔——面前這個不知道是不是沈荔、甚至不知道是人是鬼的家伙想對她做出什么出格的事，離大門近一些，還有逃出生天的希望。房子不要也罷，保命更為要緊！

    陳芝順手從玄關(guān)的柜子里拿出皮質(zhì)錢包，倉皇地拉開拉鏈，拿出一沓粉色毛爺爺，手抖成了帕金森：“我我我我我我沒錢了，只有這些！”

    “這些不夠，少了幾個零?！鄙蚶笠暰€滑過她包上的logo，好意提醒，“你這包挺好，可以當(dāng)了吧?！?/br>
    啪地一聲，陳芝的包掉在了地上，她感覺自己的手要被那目光斬斷了，哆嗦著往身后藏。

    緊接著，沈荔開始掃視這大平層。

    陳芝臉色煞白，噩夢仿佛在眼前上演。

    沈荔：“這房子也挺好，賣了不就有了么?！?/br>
    陳芝死咬著嘴唇，想做最后的掙扎：“這房子，是我和你爸這么多年辛苦賺下來的，工，工資換的……我，我為什么要賣？”

    沈荔：“我算算啊，以你們那點工資，工作這么些年就想在這座城市買房，那這座城市恐怕沒有漂流的人了，我們以前住的地方也不會有人來租了。如果你這樣的算術(shù)水平，都能靠光明正大的方式在社會上混得不錯，那這個社會可能也要完蛋了?！?/br>
    陳芝：“……”

    沈荔：“給你們?nèi)齻€月的期限，把我父母的錢，學(xué)校的補貼，社會的資助，國家的補助，一一結(jié)清，列好清單，一分錢不能少。如果有記不清的，往大里報，用你自己的錢補上，沒有就去借。噢對了，記得把通貨膨脹算進來，銀行的利率至少得有吧。如果做不到這些，我就喊我朋友招呼你做客了?！?/br>
    陳芝兩眼發(fā)黑，已經(jīng)顧不上錢不錢的問題，比這更重要的，是她可能會失去生命：“去去去去去哪兒做客？”

    葉建華腦子壞了才會因為貪財，得罪上這么一位祖宗！

    沈荔：“你說去哪兒呀，陳女士，你把我葬在孤山野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