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刀剃下娘生發(fā)除去塵勞不凈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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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瑞霄醒來了。 他看起來頗為疑惑,并不是為身處陌生的僧舍而疑惑,而是為他還能醒來這件事本身。 守在他身旁的小沙彌見他睜開黑洞洞的雙眼,打了個激靈,頓時也不犯瞌睡了??诶锬盍司洹鞍浲臃穑伤闶切蚜?。”然后歡天喜地、一蹦一跳地跑到外頭,清脆地叫道:“師父,他醒了——” 外頭空無一人,小沙彌撓撓腦袋,嘿嘿笑著進屋回到原處坐下。 那個人看起來若有所思又死氣沉沉,佛祖保佑。小沙彌心道。 李瑞霄是疑惑的,小沙彌也滿腦子的疑惑,但是他們的疑惑并不相同。小沙彌自小養(yǎng)在這廟里,沒見過他這樣衣著華貴的人,也沒見過傷得像他這樣重的,更別提他這樣連續(xù)昏迷發(fā)了多天高熱,居然還能醒來的。小沙彌猜測他大約是惹上了什么仇家。 師父果真醫(yī)術(shù)了得,小沙彌對寺廟主持的欽佩之情更甚一層。 李瑞霄轉(zhuǎn)頭看向小沙彌,原本木訥的臉上終于出現(xiàn)了一絲裂痕。小沙彌被他瞧得渾身不自在,他甚至有點懷疑自己臉上是不是蹭上了墨汁或是沾上了饅頭屑。他看起來似乎想起了什么人,他看起來似乎是認(rèn)識自己一樣。 怎么可能呢?小沙彌鮮少離開這廟里、這山頭,他年紀(jì)最小,平日里眾師兄對他頗多照拂,他有一張圓胖的小臉,個子不大長,反倒橫里長了不少,矮墩墩的小身板,總之是個討人喜歡的皮實孩子。 李瑞霄張了張口,他許久滴水不沾,聲音嘶啞:“小立……小師傅。” 小沙彌雙手合十,有模有樣地躬身道:“貧僧法號道禮。”他沒有什么機會這樣正式地介紹自己,有點緊張,搖頭晃腦的,手指不住地捻他的檀木佛珠。他的佛珠不是什么好料子,珠子也小,不過他用著趁手,許多年下來,那珠子上也有了一層亮亮潤潤的包漿。 李瑞霄沒什么反應(yīng),臉上甚至又沒了表情。他清了清喉嚨,“煩勞小師傅倒杯水來?!?/br> 道禮松了口氣,別人聽了他的法號總要發(fā)笑。但是李瑞霄沒有,是故道禮認(rèn)定李瑞霄不是常人,所以對他頤指氣使的口吻也不甚在意,利索地找了之粗瓷海碗倒了杯水來。 李瑞霄昏睡了許久,手腳癱軟,使不上力氣,水一半送進口里,另一半倒是撒到了床褥上。道禮卻不懂這些,慌道:“小心!若是撒到傷口上就不好了?!?/br> 李瑞霄不過是拿衣袖揩了揩嘴角,就又躺了回去,沒有睡覺也不再開口,只是睜著眼睛。道禮覺得就這樣靜默著有點不太好,總要找一點東西來說,便道:“從今往后,你便是我?guī)煹芰??!?/br> 道禮顯然十分激動,他就要成為師兄的事實,讓他胸膛里燃起了一種自豪。道禮面上顯現(xiàn)出天真而快活的神情,嘴巴咧得開開的,露出兩個小豁牙。 李瑞霄終于動了,臉上寫滿難以置信,“什么!”他道。 “已有人為你辦好了度牒。等師父回來,便為你剃度。”道禮解釋道,李瑞霄看起來非常不情愿。他不太能理解李瑞霄為何不愿出家。僧人不納賦稅,不服徭役,有官賜的廟宇田產(chǎn),吃得飽、穿得暖,整日有多少人擠破頭想來做和尚。只是那官府為防僧尼泛濫,度牒十分難以求得。 道禮猜測李瑞霄從前是個世家的老爺公子,花天酒地慣了,不愿守這廟里的清規(guī)戒律也屬常理。 譬如,他不會自己攏頭發(fā),不過沒關(guān)系,馬上就要被剃掉了;他不會做最簡單的晨起灑掃,對生火造飯也一竅不通;他總指示別人倒水拿東西,顯然是被人伺候管了的。道禮對自己的發(fā)現(xiàn)沾沾自喜。 但是這個師弟也并非沒有可取之處,他腳程極快,上山挑水總比旁的師兄弟利索許多;自從他學(xué)會了晨起的灑掃,把水往地面的青磚上一潑,那一只大掃帚揮得虎虎生風(fēng),叁兩下就掃完了,又快又好,不像是在掃地,倒像是在練武。道禮這才發(fā)覺他是會拳腳功夫的,而且身手不錯。再比如,他十分聰明,記性也好,一些佛經(jīng)很快就記住了,好似從前學(xué)過一般兒。只是可惜了那掃帚,費得很快,廟里又沒人會扎,總要到山下去買。 他平日為人孤傲,不大與他人交際,也不在齋堂與眾僧一處飲食。這日道禮端著一碗菇湯,尋了半天,終于在后山上找到了他。 秋色已深,凜冬未至,后山上黃葉滿地。李瑞霄穿著青灰僧袍,裹著搭衣,孤零零地倚在一棵老槐樹下,一個人坐得蕭瑟。 六道之中,人身難得 那大雄寶殿里,如來寶相莊嚴(yán)、鳳眸含威。李瑞霄的發(fā)絲一縷縷落下。 出家者,怖四怨之多苦,厭叁界之無常,辭六親之摯愛,舍五欲之深著。 “道虛,這是住持給的,快趁熱喝了。讓那戒疤發(fā)上一發(fā)便好了?!?/br> 弟子李瑞霄,今舍迫祚、追尋善法,識心達本,解無為法,法號道虛。 他接過,道了聲“多謝”便叁兩口將之飲下。 當(dāng)舍諸虛妄,莊嚴(yán)凈土,續(xù)佛慧命,令佛種不絕,使眾生蒙益。 道禮心中十分同情,受戒時那頭頂?shù)南銦鰜韼讉€疤瘌十分疼痛??粗加X得頭上隱隱難受,怪不得他一個人跑到后山躲著。 道禮看顧了李瑞霄幾天,對他有一種天然的親近。李瑞霄與他年紀(jì)實在懸殊,二人也不以師兄弟相稱。他抖抖僧袍,找了處干凈地方坐下,搭話道:“你原本是顯貴人家出身的罷。” 李瑞霄搖頭,“我出身貧寒,自小父母亡故。” 道禮不信,又道:“那你是做大官的罷?!?/br> 李瑞霄道:“我原是個走索的?!?/br> 小孩子家都愛看雜耍百戲,一聽到這個,道禮來了興致,“怪不得你身手這樣輕!那你為何受了那樣重的傷?不小心摔得么?” 李瑞霄垂眸,“我在走索的時候,被同行的人推下來了?!?/br> 道禮聽得一愣,趕緊低頭念道:“阿彌陀佛,那人害你性命,自將受到報應(yīng)?!?/br> 李瑞霄一嘆,“我卻盼著她好??倸w這是我的因果,我自將入無間地獄。” 當(dāng)晚,李瑞霄又發(fā)起高熱來,多虧了道禮前些日子一直守著他,做起這照顧人的活計已是輕車熟路。 只見他額角沁出豆大的汗珠,雙眼緊閉,手腳不斷地掙動著,顯然是又被魘住了。道禮嘆口氣,心想走索的時候從高處摔下一定是怕人極了,不然怎么會噩夢成這樣。 那汗珠流到剛燒好的戒疤上,道禮唯恐對傷口不好,擰了粗布手巾輕輕給他揩汗。李瑞霄口里含含糊糊地叫道:“子清!”然后竟?jié)u漸平靜了下來。 道禮心里一嘆,有點老氣橫秋的味道。他對這個名字十分熟悉,已經(jīng)在夜晚聽到過多次了。道禮不知他叫的到底是“子青”還是“子卿”,但總歸聽起來像是個男人的名字。可是道虛叫這名字的口吻呢,卻像是山下王莊的李叁柱在叫同村的小娟子。 他到底是塵緣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