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鄉(xiāng)難遇故人來斬盡心猿不肯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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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日,石翠山腳下的小茶酒鋪子里來了對抱孩子的年輕夫妻。 鋪子里的王掌柜見那二人儀表不凡、衣著整齊,知道是來自殷實富貴之家。這石翠山乃是僻靜之地,過路的皆是些近處村民、商旅之人或亡命之徒,鮮少有這樣的客來。故而招待得格外殷勤。好酒好菜一道道呈上桌來,馬車行李都著人打點停當(dāng),馬匹也在后院好生喂著。 夫妻二人顯然是旅途勞累,顯得風(fēng)塵仆仆的,年輕女子懷里的孩子餓得哇哇大哭,她想是頭一回有孩子,也不大會哄,手忙腳亂的。那男子便上前來作了一揖,問道:“不知店家可有乳牛乳羊?拙荊沒奶水,喂不得孩子?!?/br> 王掌柜也是個熱心腸的老實人,也有妻小要照應(yīng),心中亦十分關(guān)切,擔(dān)憂道:“這卻不好辦了,俺們這窮鄉(xiāng)僻壤,哪里有得這些?”夫妻二人一聽,頓時也愁得不知如何是好。 掌柜想了一想,便道:“若是二位不嫌棄,俺渾家會瞧婦科小兒之癥,仔細(xì)推拿一回,奶水便足了?!闭f罷便高聲向后院吆喝,王掌柜的老婆,一個敦實憨厚的黑胖婦人,便急急地跑將出來。 掌柜老婆正洗衣裳,十根手指凍得紅紅的,出來罵道:“你這催命鬼,又叫老娘做甚哩?”店中伙計知道老板娘潑辣,掌柜又一貫懼內(nèi),見狀都偷笑不已。 王掌柜卻也不惱,只好聲好氣地將事情原委細(xì)細(xì)說來。 誰料那小夫妻竟臊得滿臉通紅,連連擺手,年輕男子解釋道:“誤會了,誤會了,孩兒是族里過繼來的,俺們只作親兒子養(yǎng)?!?/br> 王掌柜聽了,便好生勸道:“你們年紀(jì)輕輕的,何愁將來沒有孩子?這過繼來的到底是沒有自己生的親。 掌柜婆娘到底心細(xì)些,聽那男子聲音尖細(xì),心中便有幾分了然。她又見那年輕女子頭戴皮毛的臥兔昭君套,懷里的襁褓也是些綾羅綢緞,不敢輕慢,便道:“我去叫后廚爛爛地熬些米糊糊來,小兒也吃得?!?/br> 她到底是生過多個孩子的婦道人家,幫著輕輕哄了幾下,又一道喂了些米糊,孩子便不鬧了,便與那年輕女子話起家常來,“孩子多大了?長得這樣胖?!?/br> 年輕女子看著懷中幼兒粉雕玉琢的小臉,愛憐地笑道:“過了年就滿周歲。”掌柜婆娘道:“正是鬧人的時候?!?/br> 那廂年輕男子見天色已晚,便叫道:“瑩瑩!你先抱孩子回房去睡,我與王掌柜再敘些話?!爆摤擖c頭應(yīng)下,便進安排好的廂房去了。 這二人,便是順安與瑩瑩了。 順安間店中客人漸稀,才附耳對掌柜道:“這石翠山上,可有僧廟道觀?” 王掌柜奇怪道:“這處一直以來人煙稀少,山上也不曾有什么廟。相公若要拜佛燒香,何不去城里的大相國寺?雖然路遠(yuǎn)了些,但都道是極靈驗的?!?/br> 順安卻道:“這里是進山的必經(jīng)之路,掌柜近日可曾見過有僧人來?” 王掌柜搖頭:“若有僧人經(jīng)過,我定是記得的,只是這里多僻靜,也鮮少有什么僧道。”二人正說著,王掌柜突然一笑,朝順安身后努嘴道:“巧了!相公快看,那不正是兩個和尚?!?/br> 順安回頭,只見一高一矮兩個身穿緇色粗布僧袍、腰系黃絲絳、腳踏羅漢鞋的人正迎著那朔風(fēng)緩緩走來。高個子的僧人清癯瘦削,肩上挑著僧缽并兩只斗大的盛水葫蘆,個子低的那個瞧著不過是個孩子,肩上背了一個簡簡單單的小包袱。 二人進門便雙手合十低頭念佛,王掌柜素來相信積德行善,也客客氣氣地去吩咐后廚拿些素菜并饅頭來,叫他們化去。 轉(zhuǎn)臉只見那年輕相公淚流滿面,咚得跪在地上,沖那高個子僧人又哭又笑地?fù)溥^去,宛若是見到了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般地叫道:“督公,小的可算是找到您了!”說罷急慌慌地站起來,便要回房叫瑩瑩出來磕頭。 誰料那和尚只念了句佛,理也不理,徑自在一面桌前坐定,道:“貧僧布衣和尚,法號道虛,并不是甚么督公相公的?!?/br> 那矮個子和尚到底還是個小孩子,看得有趣,雙眼不住提溜提溜地往兩人身上來回瞄。 順安見狀,仿佛是被雷劈了一般,膝行幾步過去,大哭道:“干爹,現(xiàn)而今兒子同瑩瑩夫妻二人經(jīng)營些小本生意,日子倒也過得去,您這卻是不認(rèn)我們二人了么?” 那僧人面色不改,依舊淡著副臉孔,只道:“一日不作,一日不食,我佛慈悲,度化眾生。你自食其力,不再奴顏婢膝、看人臉色,自將有你的一番造化。” 這番話把從前八面玲瓏、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順安講得愣愣的,也不知如何作答,只跪地流淚不止,也不肯擦。臉上涕淚交橫,好不凄慘。 他兀自啜泣了一陣,然后似是想到了什么,突然抓住道虛的袍角,哭道:“干娘也是身不由己,干爹千萬別生了怨懟。干娘早料到上頭那位一旦得了那天下,便會出爾反爾、對干爹不利,就趁著出京的時候求金大人幫忙置辦了份度牒……” 誰料那和尚聽了這話,面色一沉,站起來便要往外走,口里道:“出家人六根清凈,不問前塵往事。道禮,我們走!”說罷出門就往山上去了。 王掌柜等人看得目瞪口呆,皆心道這和尚六親不認(rèn),實在是不近人情得很。 這大冬天的,外頭氣候寒冷、滴水成冰,石翠山上草木衰敗、萬物凋零,只怕也有那野狼等猛獸出來害人。山上又鮮有村莊人家,如何進山過得一夜?順安憂心忡忡,卻也不敢阻攔,只好萬般無奈地由著那二人踽踽地進山去了。 卻說道禮與道虛二人為何會在此處,其中自有一番緣故。 原來那李瑞霄自剃了度,大病一場,后來就好似放下心結(jié)、脫胎換骨、變了個人一般兒,也不擺那官架子了,只是潛心修佛。那早課晚鐘、誦經(jīng)念佛,一日不落;聽經(jīng)辯義、道場法事,也都同眾人一處。 寺廟主持見他悟性高,哪有不高興的,只道這是個頓悟的弟子,對他大為贊賞。四周的百姓也愿意請他來念經(jīng)作法,他經(jīng)得住大場面,又不收貧苦人家錢財,漸漸地也小有名氣。 大相國寺里僧人頗眾,主持有意讓弟子到遠(yuǎn)處散播佛種、造化布施,又因這石翠山處向來沒有僧人駐守,也沒立寺廟佛像,便派遣道禮、道虛二弟子來此處新建佛寺,多做些功德,于人于己都算是有益之事。 數(shù)月之前的那場宮變,順安僥幸逃脫,隱姓埋名到民間,便憑著從前積攢下的資財做些生意。原來東廠的弟兄們,凡是留得性命的,也都愿意幫襯一把。他娶妻養(yǎng)子,過得也風(fēng)生水起。 早先他與瑩瑩二人陪伴喬子清南下,早知她的謀劃,故而事情一平息,便四處找尋李瑞霄下落。誰料找到大相國寺,人卻又不在了,只說是往石翠山這里來布施,于是也就有了剛剛茶鋪里的那一幕。 順安只道喬子清置辦度牒,只是讓李瑞霄改名換姓,進佛寺躲避一陣子也算完了,誰料他竟真?zhèn)€兒看破紅塵、遁入空門,甘愿守那佛門清規(guī)戒律。他又見李瑞霄似是心意已決,不好再勸,只能幫著募集善款、尋人供養(yǎng),于這石翠山上建造了處簡陋的僧舍、供著個粗劣的泥胎菩薩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