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節(jié)
他二人皆是聰慧至極的人物,點到為止,榮昇立刻便明白了個中緣由。 莫怪向來不踏足大理寺的榮穎忽而多管了大理寺的閑事,而當(dāng)時的榮昇則并未多想。 趙家的案子事關(guān)重大,可說是永歷年第一大案。 刑部高位至今空缺,若這案子經(jīng)榮昇之手審出來,榮昇接手刑部高位則順理成章。 榮尚書對榮穎所說的原話是“你這哥哥婦人之仁,怕是什么都審不出來,你去幫他一把,切不可把案子拖到陛下御審。” 若案子被拖到天子御審,豈非證明榮昇這大理寺卿無能之至,何談任職刑部高位。 榮昇心中已知利害,靜默良久,沉聲對榮穎道,“滾回去,以后不準(zhǔn)在踏入大理寺一步,從今日起你在大理寺的職務(wù)也停了?!?/br> 榮穎一雙眼睛盯著榮昇,眼瞳復(fù)雜起來。 榮昇冷聲道,“你回去告訴父親,若不想榮家的長子現(xiàn)在往陛下案前遞上辭官的折子,就死了把手伸向刑部的心?!?/br> 榮三公子忽而笑了,“父親怕是沒想到被自己最重視的嫡子將一軍?!?/br> 榮昇搖頭,“人有所為有所不為?!?/br> 榮穎拍手,“大哥是光明磊落的真君子,我會如實回稟父親的。”言語間在稱贊,卻更像是譏嘲。 “你把人人看做棋子,是否還記得自己也是一個人?” 榮穎腳步微滯,好像聽到了,又好像什么都沒有聽到。 榮昇眼前一花,見一翠白玉瓶落入手中,聽到榮穎的聲音,“此物可解清歡?!?/br> 抬眼看過去,榮穎已經(jīng)踏出了囚室的門檻。 他的衣袖上綴著珠玉,袍擺上繡著牡丹,看起來就是一個高門紈绔真正的樣子。 第七十一章 趙嫣一人立在陰森森的鬼道上。 有小鬼們抬著血紅的轎子笑嘻嘻的過來,鐐銬加了身,人被押上轎,行至奈何橋。 奈何橋下赤河洶涌,幢幢鬼影翻破血浪,伸出尖利的爪撕纏轎外飄出的一片衣袂。 趙嫣看清楚了他們的臉。 死在他手中的人變成的厲鬼。 厲鬼哭嚎,哀鴻遍野。 小鬼們咧開森森的獠牙。 “趙嫣,你生前犯yin欲與殺欲,入不得六道輪回,便拿你填了這橋下的冤魂的肚子?!?/br> 趙嫣隱約記得他似乎有陽事未了,卻想不起來是何事。 紅轎傾翻,無數(shù)惡鬼蜂擁而至。 被萬鬼啃噬的一瞬間,趙嫣想起來他的陽間事。 惡鬼悉數(shù)散盡。 耳畔似乎傳來了一個蒼老的聲音,“總算從鬼門關(guān)出來了?!?/br> 趙嫣手腳俱軟,神志短暫于噩夢中掙扎而出,便又昏沉過去。 大理寺進(jìn)進(jìn)出出許多位大夫。 一張張藥方開出來,珍貴的藥材流水一樣用,堪堪保住性命。 清歡藥性極烈,趙嫣身上的藥性雖然散去,卻徹底壞了身子,險在墳?zāi)估镱^走了遭。 榮昇端凝著昏沉過去的人,發(fā)鬢鋪于青塌上,夢中尚蹙著眉頭。 案前的紅燭將要燃盡,像一滴紅色的淚。 鐵窗外雨聲乍起,順著檐角墜下,無處棲落,打濕一片飛花。 囚牢外有榮家的人敲擊出聲響。 “大人,夜已深,該歇了。” 榮昇站了起來,他這幾日都宿在大理寺。 榮昌海從榮穎處聽聞榮昇的話,連罵數(shù)聲不肖子孫。 然而榮昇的性格榮家上下都清楚,他若說辭官,那便必定會辭。 大理寺的事想必日后榮家不會再插手。 如今榮家正是風(fēng)光的時候,越是風(fēng)光的地方便越是藏污納垢。 而害的他有家歸不得的罪魁,無知無覺的在呼號的風(fēng)聲中蜷作一團。 雨聲廝纏,雖是秋日卻已泛寒意。 榮昇站起了身,解開肩上披著的貂裘覆在了趙嫣身上,不小心觸到一片冰涼卻柔軟的肌膚。 手指微微一顫,便松開了貂裘。 趙嫣自幾日后清醒過來便不曾再開口。 榮昇審他數(shù)次皆無功而返,如此又過三五日,朝廷御審的明旨終于發(fā)落下來。 榮昇接到朝廷的圣旨,遂去牢獄中見了趙嫣一面。 “大人不招,我知道為什么,你在等陛下御審?!?/br> 趙嫣病骨支離,輕咳了兩聲,并沒有看他。 “你我立場不同,也沒什么好說的。我從大人口中審不出來,是我自己無能?!?/br> 他如此坦蕩的承認(rèn)自己的無能,反倒在一干迂腐儒生中讓人高看一眼。 趙嫣的眼神終于落在了榮昇的身上,聽到他說,“陛下明日御審?!?/br> 趙嫣冷淡的神色多出了些變化。 榮昇對趙嫣道,“是我那混賬弟弟對不住大人,我代他賠個不是?!?/br> 提到榮穎的時候,趙嫣冷淡的眼中便浮現(xiàn)出幾分怨毒。 榮昇低聲嘆息。 陛下既然已經(jīng)下了明旨要御審,趙家的事便不是他這大理寺少卿能干涉了。 天子御審,榮昇失去的僅是一次升遷的機會。 他還年輕,有下一個十五年能把失去的榮光拿回來。 而趙嫣要迎接的卻是山窮水盡。 他沒有下一個十五年。 人和人的命途看起來如此不同,有人掙扎求生,有人扶搖直上。 浮名皆過耳,風(fēng)流竟云散,到最后都是一捧黃土與荒墳。 趙嫣面無表情地瞧著鐵窗外透進(jìn)來的風(fēng)光。 這是他最后的一樁陽間事了。 第七十二章 這是永歷年間天子御審的第一案。 囚車從大理寺至金鑾殿。 天色晦暗,烏云翻涌,四方人群攢動,沿途跟著囚車。 囚車上的青年未著囚服,因他還未曾定罪。 若非一路有禁衛(wèi)軍護(hù)著,只怕囚車中的人要被百姓活活撕碎。 有人跪著往寧王墳?zāi)沟姆较蚩念^,“蒼天有眼,總算讓趙嫣這小人得了報應(yīng)?!?/br> 也有人一路跟著往囚車上扔腐爛的菜葉,“若沒有寧王,我們一家都死絕了,你趙家有今日,全是自作自受!” 民間掛白幡,奏哀樂是有白事,掛紅幡,鳴炮仗是有喜事。 沿路所見,家家戶戶掛著紅幡,炮仗聲驚飛了屋檐下的雨燕。 世人蒙住眼睛便以為看清真相。 鐘鳴鼎食的趙家氣數(shù)已盡,于是人人過來踩一腳。 榮昇騎在馬上替趙嫣一一擋下。 囚車中的青年發(fā)絲披散,面頰雪白,斂衣閉眼,便再見不到那刺目的紅幡,“今日這天氣,不知是否會下雨。” 榮昇想著,也許趙嫣不是在和他說話,但他還是答,“也許會。” 趙嫣笑了聲。 寧王法場有百姓十里送葬,等著趙嫣的是十里紅幡。 不知有多少人等著掘墓焚尸,彈冠相慶。 寧王,平原侯府,陸家。 他手中沾的血太多,于是在夜里冤魂便常常嗅著血腥味來夢中尋他。 戲臺上的戲子揚著水袖,抹著脂粉的臉咿咿呀呀的在唱著一出牡丹亭。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 流光容易把人拋。 榮昇一路護(hù)著趙嫣行至宮門,大理寺的人遂止住步伐。 他遙遙看著囚車于紅墻朱瓦間隱匿了蹤跡,仍然不曾掉轉(zhuǎn)手中的韁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