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節(jié)
遙遙憶起哺藥時的一刻,心悸神搖,酥軟入心。 “大人?”身側(cè)的小廝喚了聲。 榮昇嘆息,眼中漸冷。 “回罷?!?/br> 趙嫣立在初冬的漫漫長路上,等著遠處一輛馬車漸行至眼前。 駕著馬車的人梳著兩條辮,對著趙嫣齜牙一笑,“福寶見過大人?!?/br> 劉燕卿身邊的人都不怎么懂規(guī)矩。 馬車上的青年斯斯然然下來,一身月白對襟長袍,細長眉,丹鳳眼,眼角彎彎。 “下官見過大人?!?/br> 趙嫣低聲嘆息,“果然是你。” 劉燕卿道,“自然是我?!?/br> “劉燕卿,你這般機關算盡所為何?” 劉燕卿折扇手中疊起,“世人無趣,沒了趙大人,豈不是更沒什么意思?大人且隨我回府罷?!?/br> 趙嫣又咳幾聲,劉燕卿搖頭,“大人還是這般不愛惜自己的身體?!?/br> 趙嫣盯著劉燕卿,一字一句道,“劉燕卿,我時日無多,你枉費心機。” 劉燕卿笑,“大人這般輕易便認了命?” 他替趙嫣溫柔的披上了大氅,便裹住了里頭有些破舊的囚衣。 那瘦削的人在感受到了男人的觸碰時候猛地抖了抖,劉燕卿眼瞳微微一黯。 “劉燕卿,我當真不懂你?!?/br> 劉燕卿道,“大人無需懂我。” 他替趙嫣攏住外衫,將人引入馬車。 馬車駛?cè)雱⒏爝呴_始下著細碎的雪。 皇城腳下,市井人聲均被雪覆了蹤影。 作者有話說: 作者微博id:你好白菜湯 (大家有什么想法都可以和作者留言交流,小透明回復無壓力23333 劇透一下,小劉大人很有錢。) - 小劇場: 某一日。 趙嫣:你拿什么給我交罰金? 小劉大人摸著下巴托腮,開始認真思考,今天去刨哪一個祖宗的墳? 第八十八章 歷朝歷代士子之間大約都逃不掉文人相輕四個字。 劉燕卿是文人,根骨上是前朝貴族。 于是這四個字在他身上并不明顯地發(fā)揮到了極致。 諸野王一脈傳承至今同平原侯府已經(jīng)無分毫關系。 他父親大隱于滇州南山,遂自稱南山居士,閑來出浦釣船,晚時伐巖樵斧,整日與山中草藥為伍,醫(yī)術(shù)傍身卻從不治病救人,正是趙嫣口中所不齒之獨善其身的避禍之人。 二三十年前江南曾有過一樁風聞軼事。 江南首富沈家還待字閨中的小姐被一個背著藥箱的窮小子拐帶私奔。 聘為妻,奔為妾,一時間連累了沈家好幾個女兒的閨中聲譽。 沈公病了兩月,揚言同這女兒斷絕了關系。 這窮小子正是劉燕卿的父親。 劉燕卿到底還要喚沈公一聲外祖。 他骨子里帶著懶散的傲慢,這傲慢倚仗的是才氣,若非與他相交日久之人則窺不到這份傲慢。 在他眼中的世人有兩種,一群榆木腦袋的蠢物和一個他雖不懂卻覺得有趣的趙嫣。 他周周折折費好一番心力,才將這只傷痕累累的鳥兒囊入懷中。 趙嫣入了劉府的第五天,劉燕卿收到了宮中邊牧和尚傳來的密信。 信中道,云光殿匾后或有玄機。 邊牧和尚安插在戴高身邊的小監(jiān)躲在暗處親眼所見,那戴高似乎于云光殿匾后找到了什么,細眼瞧了約半柱香的時辰,便慌慌張張將之重新塞回了匾后。 劉燕卿遂給邊牧留了一封密信,交予信使。 信使將出劉府,便被錦衣衛(wèi)的密探盯上,密探一路尾隨,竟見到了邊牧和尚。 邊牧和尚同外臣或有勾結(jié)。 密探修書呈于帝王案前。 而楚鈺近些時日折子堆積如山,西北又收新州,百萬關外流民等著朝廷安置,又有秦王班師回朝一應事宜,這封密信便被壓在了重重政務之后,并沒有窺見。 趙嫣病的很重。 石院判說他未必撐到秋后是實話。 整整半月,劉府上下都被重重的中藥味道裹覆,深夜的時候熱著地龍,府中的眾人熱汗頰背,趙嫣卻手腳冰涼,發(fā)絲被冷汗一縷一縷的浸濕,雪白著臉,有時候會蜷作一團發(fā)抖。 他的身子歷經(jīng)折磨,日漸虛沉,漸漸醒時少,睡時多,唇色泛著青,像一具寒冰雕成的玉人。 劉燕卿就在塌邊守著,一下一下的撫摸著他的發(fā)鬢,一雙細長的眼底終于有了幾分憂慮。 他知道趙嫣在牢中不會好過,但榮昇是大理寺卿,他知榮昇品性非落井下石之人,而即便榮穎有心來報復,榮昇應當亦會阻止,不會過多受磋磨。 到底在大理寺發(fā)生了什么,把他的身子拖到了如此境地? 劉燕卿從幼年起隨著父親學醫(yī)毒蠱蟲,天份驚人,他父親傾囊相授,后來劉燕卿厭倦了蠱和蟲子,便跟了沈家的大儒做學問,一個年歲不大的孩子,一首洛陽賦聲名鵲起,遠至大江南北掀起文人作賦的風潮。 這世上就是有這樣的人,無論做什么都能從容做到頂尖,看起來卻散漫無心的樣子,實在踐踏普通人二三十年尚拍馬不能趕上的尊嚴。 連綿的冬雪裹攜著凄厲的北風飛揚而至。 人間的煙火氣被大雪掩蓋,偶爾市集間能聽到一兩聲犬吠。小周山變成了雪嶺,城外的望京河積成厚重的沉冰。 趙嫣的病便像是這一場冬雪,冬雪傾覆本便搖搖欲墜的城池。 一日他從迷夢中醒來,恍然不知今昔何日,入目只見窗柩外鵝毛的大雪,耳畔是外面呼號的風聲。 劉燕卿替他披上了厚重的狐裘,雪白的狐貍毛映著尖尖的下巴,周身的藥香越來越重。 似乎近些時日,只要他睜開眼睛的時候,都能看到劉燕卿。 劉燕卿扶著他倚在美人塌上,趙嫣頭沉沉墜在了劉燕卿肩側(cè),低咳了兩聲。 月白長衫的青年溫柔的擦拭干凈他唇瓣的血跡,“大人想說什么?” 滿頭烏云般的發(fā)散落在劉燕卿的肩上,夾雜著斑駁殘忍的灰。 趙嫣輕聲道,“秦王什么時候回來?!?/br> 劉燕卿皺著眉聽,沒有答話。 “我丟了他的金刀。金刀丟到哪里,我想不起來了?!?/br> “他回來了,茗哥兒也要回來了?!?/br> “現(xiàn)在應該也長大了不少。我最后一次見他的時候,人又黑又瘦,以后沒人照顧,會不會好好加餐飯?” 趙嫣這一生在外人面前不曾說過這么多話。 他病的昏昏沉沉,手緊緊抓著劉燕卿的衣袖,“你日后幫我盯著他,別讓他再一時沖動?!?/br> 劉燕卿聲音有些啞,“你自己盯著他不好嗎?” “我可能活不到那個時候了?!壁w嫣低低笑了聲。 “劉燕卿,我殺了很多人。可是殺我母親的兇手,我到現(xiàn)在都不知道?!?/br> “這是我殺孽太多的報應?!?/br> 劉燕卿攬緊了他在懷中,“不是報應,這世上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命數(shù)?!?/br>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命數(shù),你為什么要過來插一腳?” 沉默良久,劉燕卿終于道,“我想逆天改命?!?/br> 趙嫣沒有說話,他再沒有說話的力氣。 他怔怔看著飛揚的雪花,知道自己撐不到明年花開。 趙長寧早年,年歲相仿的少年郎吟詩作曲,肆意昂揚的時候,他在貽弄權(quán)術(shù),精心算計,累的白發(fā)早生,疲于奔命。 如今走到盡頭,終于肯放下了肩上的負累,僅懷一份單純的執(zhí)拗,等著一個人回來。 風花雪月本不適合他這樣污穢之人。 十五歲的趙長寧也許對城樓上捧著大把杏花砸進他懷中的美貌姑娘有過心動,也曾經(jīng)推杯換盞間笑談過將來與他度過一生的女子當是怎樣的一副面貌,而一步步到如今,他連那官家小姐姓甚名誰都記不清楚。 趙長寧像浮蕊憑風,逐流而下。 生不由他,停不由他,死不由他。 他還活著,卻早早將自己關進了墳墓。 陽間的人進不來,里面的鬼出不去。 直到后來有一天,一縷光從縫隙透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