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節(jié)
“秦王殿下吉人自有天相?!?/br> “我瞧著秦王殿下比今上……” “呸呸呸……禍從口出?!?/br> 看客三三兩兩意猶未盡地散去,酒館角落里一漆紅桌案上放置幾錠碎銀。 說書人和邀賞的小童極目望去,只見一道高大的影子湮沒于鼎沸的市井人聲。 宮中的動向秦王府一應(yīng)俱知。 從皇帝杖斃太后宮中舊人,到提攜朱旻盛始,楚欽便知道驪妃一事皇帝已然知情。 如今追查何人所為毫無意義,嫌隙已生,再無回轉(zhuǎn)之余地。 皇帝閉朝三日,見史官,見太醫(yī),趙家珍本盡歸皇室私庫。 他是時候見見這位程大人了。 程沐尚在病中,身子將好便在臥房點一盞昏燈筆耕不輟。 翰林院的官舍乃清幽之地,壁壘高墻,入目皆書,程沐一雙眼瞳布滿血絲。 他是史官,他有責(zé)任要將真相傳諸于世。 白色宣紙上書數(shù)百字,詳細(xì)記錄趙嫣生平諸事。 最后一行赫然是充滿憤懣的一句。 “我朝圣祖,手段有余,德不配位也?!?/br> 書注的主人已死。 十多年前就死了。 而他要讓世人知道,大楚最后一位內(nèi)閣首輔,不是背負(fù)惡名的佞幸,是流芳千古的名臣。 程沐咳嗽了兩聲,手中青羊軟毫置于書案一側(cè)。 撫額站起,披上外衫,提燈出門,一步步踩著積雪,積雪映著燈花,雪中腳印很深。 直到翰林院墻外的北風(fēng)帶來凜冽的寒氣,滿懷憤怒與悲意方散了些許。 身后有人的腳步聲傳來,“程大人可否借一步談?” 程沐回頭,見一高大的黑衣青年蒙面而立,周身無多余的綴物。 衣著質(zhì)地高貴,借著光影能看清楚如刀鋒一般的眉眼。 這一切都彰顯此人身份不凡,卻不想暴露人前。 程沐環(huán)顧四周,入目枯楊殘葉與深寂的夜色,未見翰林院同僚的影子,猶疑問道,“不知閣下……” 那黑衣青年遂摘下蒙面之物。 程沐眼瞳徒然睜大,壓制住脫口而出的驚呼,“秦王殿下?” 西北大軍此時應(yīng)在京城遠郊安營扎寨,候旨領(lǐng)封,秦王何以至此? 楚欽道,“深夜入翰林院,本王實有疑慮未解,勞煩程大人解惑?!?/br> 程沐道,“殿下欲知何事?” 楚欽道,“本王想知道,程大人當(dāng)日面圣時同陛下說了什么?!?/br> 程沐猶疑不語。 楚欽嘆息,“可事關(guān)趙嫣?” 程沐錯愕抬眼,楚欽對上他驚訝的神情回答道,“他的事情,本王都想知道?!?/br> 楚欽離開翰林院的時候,已經(jīng)月上重霄。 黑夜中的皇城像一座衰朽卻又昂貴的墳?zāi)埂?/br> 這個地方永遠都是死人比活人多。 春蘿在王府候至三更,才見秦王回來。 穿著夜行衣的年輕男人周身充斥著凌厲的恨意與悲愴。 “春蘿,有酒嗎?” 她的殿下回來的第一句話,是向她要酒。 聲音低啞,壓抑在平靜的表象下的,究竟是死一般的沉默,亦或是洶涌的暗流無人得知。 “殿下為何要酒?” “沒有酒,本王想殺人?!?/br> 春蘿沒有問她的殿下想殺什么人,她從來是個體貼的婢女。 烈酒入喉,咽喉處燎燒起了灼燙的火。 男人的眼中似有一片荒冷而蕭煞的沙漠。 秦王府的長明燈仍舊高高懸起,卻始終沒有引趙長寧魂兮歸來。 第一百零七章 西北軍返程安置明旨?xì)w入京畿。 一應(yīng)事宜均由崔嘉負(fù)責(zé)。 如今崔家一門的榮膺均系崔嘉一身。 崔嘉位置儼然在同等進士中拔高一籌,權(quán)勢富貴唾手可得,出行儀仗威盛,人人青眼相待。京城水深,人一但涉足,便能窺見許多外人不聞的臟污。而這些臟污即是大部分官員立足朝堂的本錢。 古往今來多少朝堂中人前赴后繼,明爭暗斗也不過是為了官帽上多添一顆明珠。 崔嘉也不外如是。 曾經(jīng)在秦王府的羞辱歷歷在目,讓他清楚的知道,現(xiàn)在得到的一切還遠遠不夠。 人的欲望一旦開了扇門便永無止境。 往十里亭去的前一夜,崔嘉做了一個夢。 東街巷口的糖人在夢中栩栩如生。 花燈節(jié)花穗滿樓,明月正圓。 賣糖人的小販聲聲吆喝,嘻笑的孩童提著手中的紅燈籠,燈籠的燈芯隨著他一蹦一跳微微晃動。 “哥哥,先生不在,今日買炒糖人吧?!?/br> 上一次趙長寧用買書的錢買了糖人,被先生用戒尺抽紅了手心。 “怎么這么饞嘴,吃一次還不夠?” 半大少年皺著眉,輕輕刮了下男童胖乎乎的臉。 “甜食吃多了,牙上會長蟲子?!?/br> “哥哥為什么不長?” “我比你大?!?/br> “我長大后娶哥哥做媳婦,以后天天就能吃到糖人了。” 他童言童語無所忌諱,倒是讓少年笑出聲。 烏云般的發(fā)散開來,少年青澀又漂亮的一張臉映著身后蔽蔭的燈火,風(fēng)中有杏花的香氣浮動。 “越吃越胖,還想娶媳婦?!?/br> 崔嘉憋紅小臉,伸著小手扯趙長寧的細(xì)長精致的衣帶,“娘說胖了才有福氣!” 少年手指中的一卷書重重敲打在他腦門上,“男兒立世要做君子,擔(dān)家業(yè),兼濟天下。若成日只想飽口腹之欲,人與飛禽走獸何異?” 崔嘉大哭,“哥哥罵我。” 少年遂耐心道,“你現(xiàn)在還小,崔家日后舅父舅母都老了,自然要靠著你,舅父舅母寵溺于你,但肩上的擔(dān)子自己要清楚?!?/br> “哥哥肩上有擔(dān)子嗎?”崔嘉懵懵懂懂地問。 沉默良久,少年終于道,“有。” “重不重?如果很重,我日后可以幫著哥哥一起擔(dān)。” 夜色籠罩下的市井人聲鼎沸。 少年的手落在崔嘉額頭上揉了揉,低嘆一聲。 揉在崔嘉發(fā)頂?shù)氖中膸еp熱的溫度。 崔嘉一身濕汗,驚坐而起。 他的額上仿佛還殘留著的guntang的溫度。 滿目大紅隨夢褪盡,恍然不知今夕何夕。 趙長寧當(dāng)初如此待崔家,如今死了,這是報應(yīng)。 趙長寧當(dāng)初教他做君子,擔(dān)家業(yè),兼濟天下。他自己哪一件做到了? 趙長寧沒有做君子,他做了人人得而誅之的小人。趙長寧擔(dān)了家業(yè),趙家一門的清流名聲付之東流,趙長寧又何以兼濟天下?若非他死在了亂墳崗之中,天下人恨不得掘墓焚之。 他在惠州老家的父親聽說了趙家出事,趙嫣死訊后,也只是怔怔半晌,長嘆一聲,再無多言。 趙長寧這一生惡貫滿盈,眾叛親離,到死都無一個人肯為他傷心。 趙茗回來了。 趙茗是否知道,趙家沒了,趙嫣死了? 雕花的窗柩外有一彎明月。 崔嘉臉色泛起冷白,雙眼密布紅絲,眼看冷月隱沒于云海,紅日遙升于東方。 卯時三刻,仆役敲門,“大人,該啟程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