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節(jié)
十里亭。 戲臺子已經(jīng)搭起,如今只缺了戲子和看客。 崔嘉身著藏青色官袍。 他的身后是京畿一眾要員。 秦王的騎兵列陣,步兵在后。 在步兵與黑甲正中的,赫然是一具漆紅棺木。 里面裝著寧軻的尸身儼然已在長途跋涉中腐爛,令人作嘔的尸臭味道蔓延而開。 候著的官員有人捂住口鼻,崔嘉八風不動立著,仰頭對騎在馬上的童章道,“童將軍,秦王殿下何在?” 童章早已不悅京城的這些酒囊飯袋多時,又見官員捂住口鼻的嫌棄之態(tài),一張粗獷的面容冷下,“殿下深夜行軍,路途周折勞累,如今正在帳中小憩,還請諸位大人體諒。” 秦王提前歸京一事不足為外人知,這崔嘉聽聞是舊日秦王府的門客,若是個知情識趣的自然知難而退。 然出乎童章意料之外,早時崔嘉對秦王已心生怨懟,如今自然不會有回護之心,“若秦王殿下在帳中休憩,我等可就此候著?!?/br> 童章眼見便要動怒,林舒攔住他一步上前拱手道,“諸位大人辛苦?!绷质嫒菝部⌒?,身材修長,做書生打扮,相比起兇神惡煞的童章顯得多禮客氣,眾官員便皆笑道,“林將軍客氣?!?/br> 一進帳中,童章腰間的刀便“當啷”一聲重重砸在案幾之上,“這崔嘉他娘的不是秦王府的門客?胳膊肘盡往外拐?” 林舒道,“崔嘉不足為懼,只是你今日若是言行過激,傳到御前陛下怎么想?” 童章冷笑,“如今這么多人候在帳外,如何交代?” 林舒望向京城的方向道,“再等等看吧,趙茗已輕裝簡從,去秦王府一探究竟了。” 第一百零八章 童章看了林舒一眼。 “趙家的事已經(jīng)瞞了一路,如今回了京城,他遲早會知道?!?/br> 林舒手中的折扇收住。 “趙茗是寧軻一手帶出來的,寧軻的死對他打擊很大,趙家的事,等他從秦王府回來再說吧。” 童章拳頭狠狠砸在案幾上。 林舒搖頭,“在后營留人守著,殿下若能來,從后帳入?!?/br> 趙茗黑巾覆面,縱馬一路往秦王府方向而去。 京城與他記憶中如出一轍,而他的心境已然大變。 當年在天子腳下花眠柳宿,懷中是艷幟高張的女人,案前是蠱惑人心的美酒。 倚仗著趙家的權(quán)勢走馬章臺,多行不義。 如今從西北的血火中殺出來,才恍然驚覺自己曾經(jīng)過的是怎樣糜爛的日子。 朱門酒rou臭,路有凍死骨。 剝?nèi)チ耸兰屹F族的一層皮,趙茗在西北遍地的殘軍廢壘中成長為一個真正的軍人。 寧軻死的時候,他腦海中仿佛有一根弦崩斷了。 漠河一戰(zhàn)伏尸百萬,流血千里,趙茗身邊很多人都死了。 他們或死于飛箭,或死于流矢,趙茗身上大小百余處疤痕,最為嚴重的是背上的傷。 從脖頸處蜿蜒至腰窩,像條猙獰而丑陋的蛇。 那是被胡人的彎刀所砍,若非寧軻救他,他會凄慘地斷成兩截。 趙茗身上的每一道口子都是為了活著見到趙嫣。 他從尸山血海中爬出來,僥幸保住性命,而救他的人卻死了。 趙茗一路隨軍扶著靈柩,沿途經(jīng)過草原和荒漠,雪嶺和群山,終于能帶寧軻魂歸故里。 不知這一次受封,趙嫣看到他時是震驚還是嫌棄? 他要讓趙嫣知道,他沒有給趙家丟臉。 趙嫣憑什么瞧不起他! 趙茗入秦王府,引他入內(nèi)的是一個梳著烏黑發(fā)辮,一襲楊柳腰肢的美貌婢女。 這婢女正是春蘿。 春蘿不認識趙茗,卻識得秦王黑甲的令牌,沿路經(jīng)長廊畫橋,樓臺高閣,入正廳內(nèi)。 “殿下昨日喝了些酒,醉的厲害,將將宿醉醒來,小將軍在此先候著。” 趙茗心間微怔,“出了何事?” 春蘿嘆息不答。 趙茗覺得不對,而他說不上來緣由。 從他一腳踏進天子腳下這片繁華的土地,林舒欲言又止的神情,童章顛三倒四的講話,軍營的伙夫瞧著他時候同情又解恨的復雜眼神。虛無縹緲的蛛絲馬跡讓他好像被什么勒住了脖頸,難受的喘不過氣。 秦王在春蘿的服侍下穿好銀色的甲胄,步入正廳,身上裹攜著淡淡的酒氣。 那是京城最大的酒坊中新釀的桃花酒。 趙茗沒有見到他腰間從未離身的刀。 趙茗躬身行禮,“殿下,京畿眾官員候在十里亭營外,只怕童將軍拖不下去了。” 秦王冷聲對他道,“你先留在王府,本王去一趟,回來有些事同你交代。” 趙茗怔怔立在紅梅畫屏之前,有一瞬間像被窒息涌動的暗流吞噬。 崔嘉于十里亭候了整整兩個時辰。 就在諸多官員頗有微辭時候,穿著銀色甲胄的秦王于軍帳中踱步而出,眉眼尚帶疲乏之色。 崔嘉遂與一眾京畿官員跪地,“參見秦王殿下。” 楚欽冷聲道,“諸位大人實不必如此,傳出去外頭的人怎么說本王?” 他目光落在崔嘉身上。 那目光如有實質(zhì),崔嘉幾乎以為自己的心思被看穿。 伏跪于地答,“是下臣考慮不周?!?/br> 西北軍進城了。 與西北軍一道進城的有京畿青袍的官員,有朝廷威嚴的儀仗,還有寧軻漆紅的棺槨。 寧軻是幸運的,他的尸體腐爛在了故鄉(xiāng)。有多少年輕的將士死在胡人的馬蹄下被踏成碎泥。 秦王騎在馬背上,一襲銀甲,發(fā)被玉冠高高束起,俊美的面容薄冷肅穆,像一柄出鞘后殺人見血的刀。 京城尸位素餐的官員便被這一干年輕氣盛的黑甲比成了見不得光的影子。 沿路的百姓對著秦王行的是三跪九叩的大禮,手中揚起西北的軍旗。 人群攢動擁擠,情緒激昂。 崔嘉將這一切看進眼中,他身側(cè)的官員搖頭道,“秦王殿下如今的聲威,怕是陛下都比不得了。” 崔嘉笑道,“大人此話慎言。” 官道上一白裳婦人未著脂粉,臉色雪白。 她手中牽著垂髫小童,于人群中一路緊隨著那一具漆紅棺槨。 后來將小童攬進懷中,三寸金蓮踉踉蹌蹌地追逐著丈夫的靈柩。 孩子在她懷中懵懂地問,“娘,那個紅色的大盒子里裝的是什么呀?!?/br> 婦人淚盈于睫,答道,“那是你的父親?!?/br> 無人注意到那對于人群中飲泣的母子。 棺槨中是腐爛的尸體,棺槨外是腐爛的人心。 第一百零九章 天子高距金鑾殿。 明堂下眾臣神色不一。 童章等人身負重器,不得面圣。遂候于殿外。 秦王一身銀色甲胄跪于玉磚上聽封。 朱旻盛打開手中明黃的圣旨,提高的嗓音有些尖細。 “今并肩王西北大捷,朕心甚慰,特賜珠帛四十萬,金十萬,其麾下童章,林舒,趙茗等人翟升三品都尉,各賞白銀十萬,寧軻追封一品大將軍,吏部擇日備禮冊命?!?/br> 秦王躬身道,“臣領(lǐng)旨,謝陛下隆恩?!?/br> 天子道,“收復漠河十五州乃不世之功,寧將軍身故,朕頗痛心,已派人將寧將軍棺槨扶白幡入陵,妻兒均由朝廷安置,皇叔節(jié)哀。” 秦王道,“謝陛下體恤?!?/br> 永歷四年初。 秦王漠河大捷凱旋,舉國歡慶。 廊橋外明燈璀璨,一夜火樹銀花不滅。 宮中大擺慶功宴以慰三軍。 樂姬撥弄管弦,音色婉轉(zhuǎn)如黃鸝。 唱雨晴云散,滿江明月。 “半夜心,三更夢,悶倚篷窗睡?!?/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