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

    真正不能當(dāng)面說的，沒有一句是壞話。

    “師弟?！辈穼幍穆曇魝鱽?。

    聞時抬眼看過去, 看見他領(lǐng)先幾步，停在了前面一處石臺上。他望著這邊, 忽然問道：“你怎么了？”

    聞時怔了一下，大步走過去：“什么？”

    卜寧打量著他：“你剛剛看起來有點……”

    “有點什么？”

    有點孤獨。

    卜寧話到嘴邊卻沒有說出來, 因為只是一個抬眼, 那些情緒就從聞時身上消失了，像大雪下的頑石和朽木, 封得嚴(yán)嚴(yán)實實。

    “沒事。”卜寧搖了搖頭。

    聞時有些疑惑，正想再問，余光卻看到了身側(cè)的場景。

    他怔忪而茫然地轉(zhuǎn)身看過去，便再也挪不開眼了——

    那是一片浩大而不知盡頭的荒原，被濃稠的黑霧包裹著，像看不到灘涂的江海。

    他們現(xiàn)在所站的石臺，就正對著這片地方。

    明明相隔不遠(yuǎn)，卻像是兩個世界。

    他們背后的山石上青苔密布，藤蔓叢生、有不知多少年的老松盤踞于縫隙之間，蔥蔥郁郁。

    而他們面前的黑霧里卻寸草不生，目之所及皆是死氣沉沉。

    這兩個世界之間，就像隔著一塊透明的屏障。那些黑霧像游云一般浮散流動，卻始終不會越界過來，總在經(jīng)過石臺邊緣時就繞了彎。

    謝問在聞時身后剎住步子，目光也落在這片浩瀚的黑霧里，深深皺起了眉。

    緊隨其后的老毛和夏樵也是滿臉難以置信，只有張嵐和張雅臨脫口而出，低低驚呼道：“籠渦！”

    但他們說完就反應(yīng)過來，改口道：“不對，不是籠渦?！?/br>
    雖然都是黑霧四溢無法消散的地方，乍看起來有六七分相似，但這并不是他們應(yīng)對過的那種籠渦。這比籠渦大多了、也濃稠多了，像許多個籠渦的聚集地……

    那一瞬間，張嵐心里閃過一個詞——

    源頭。

    但她下一秒就被這個詞背后的含義嚇到了，越想越惶恐，于是噤聲不語。

    不論這是籠渦也好、不是也罷，都是不可能出現(xiàn)在松云山的東西。

    聞時從沒在松云山里見過這般場景，于是皺了眉低聲問道：“這是哪兒？”

    卜寧低垂著眉眼，目光從薄透的眼皮下投落在那片黑霧之中，不知正透過黑霧看著其中的哪一點。

    “認(rèn)不出來了吧？”卜寧抬手朝黑霧深處指了一下，說：“那邊是清心湖?！?/br>
    聞時睜大了眼睛，近乎茫然地看著那片沒有盡頭的黑暗。

    “清心湖？”他啞聲道：“你說這里……是清心湖？”

    “是?！辈穼幹钢_下的石臺說：“這塊石臺就是正對著湖心的那個。你和大師兄在這里對著湖心練過傀術(shù)，鐘思也在這里畫過符。師父有時候從山下回來，也會繞經(jīng)這里……”

    說這些的時候，聞時腦中閃過了一幀一幀畫面，清晰如昨。

    他還記得清心湖里游魚萬千，每到夏季的雨前，山坳里潮而悶，湖下的游魚便會跳上湖面，驚起漣漪，一圈一圈相套著。

    莊冶傀線甩不穩(wěn)，有陣子常邀他來這處石臺，以那些跳躍的游魚為靶，從天色悶青，練到雨落下來。

    那個傀線甩得很輕，只練cao控，不加任何力道。彈到游魚身上，不比雨重，只會讓它們囫圇甩個尾。

    倒是鐘思不守規(guī)矩，經(jīng)常半途過來插一杠子。他不敢給聞時搗亂，就瞄著大師兄。只要莊好好一甩傀線，他就背著手偷偷捏符。

    于是那些游魚總在被傀線彈中的前一刻，朝旁邊輕輕一扭。

    所以莊好好的戰(zhàn)績總是很慘烈，在聞時百發(fā)百中的對比下尤為要命，經(jīng)常弄得莊好好懷疑人間。

    但他沒什么爭強好勝的心思，只會納悶半晌，然后慨然一笑說：“師弟果然厲害，我還差得遠(yuǎn)。”

    而聞時總會在最后一下讓傀線臨時改道，把躲在某處的鐘思捆成蠶蛹拽過來，拎給大師兄賠禮道歉。

    但結(jié)果往往是大師兄又被鐘大忽悠訛上一頓，訛完還說好。

    還有數(shù)不清的時候，聞時跟著塵不到下山，常會走這條路。因為有這片廣渺的湖泊在，比另一條山路多些生氣。

    山風(fēng)吹過樹葉，聲音是沙沙的。山里的雨聲也是沙沙的。

    他們每次途經(jīng)這里，都會聽一路這樣的聲音，好像一輩子也就這樣過去了。

    有一次塵不到告訴他，之所以當(dāng)初選擇在松云山落腳，就是因為這片湖靈氣充沛，能讓人靈神安定。

    聞時所有關(guān)于清心湖的記憶，都是安逸美好的。

    他從沒想過有一天，那片湖泊會是這番模樣。

    “怎么會變成這樣？”聞時問話的同時伸手試了一下。

    手指靠近那片黑霧的瞬間，他腦中“嗡”的一下，像是被千斤重錘狠狠砸中。

    那一刻，狂風(fēng)呼嘯而至！

    他聽到久違的萬鬼齊哭。

    他看到的俱是黑暗，像是有人忽然關(guān)上了燈。無數(shù)利刃藏在風(fēng)里，從他身邊剮過，痛得驚心。

    他下意識抹了一下被剮過的地方，卻沒摸到任何傷口，仿佛那種痛并不在身體上，而是在記憶里。

    當(dāng)他反應(yīng)過來這一點的時候，眼前的黑暗慢慢褪下去。

    聞時聽到卜寧的聲音在耳邊響起：“鐘思和莊也就在這里。”

    “你說什么？”聞時轉(zhuǎn)頭的時候，才從黑暗和虛浮的痛苦中掙脫出來。

    那種感覺還有殘余，以至于他的臉看起來蒼白至極。

    “那天……”卜寧頓了一下。

    聞時下意識問：“哪天？”

    卜寧沒有吭聲。

    但聞時忽然懂了……

    是封印塵不到的那一天。

    領(lǐng)悟這一點的剎那，他連嘴唇上的那點血色都褪得干干凈凈。

    他看向身邊的謝問，聽見卜寧徐徐說：“那天鐘思和大師兄靈神損耗最為嚴(yán)重……”

    而卜寧因為控陣的緣故，離得遠(yuǎn)一些，因此受到的損傷稍小一些。

    所有判官都知道，解籠的時候，如果籠主怨煞太深太重，肆虐的黑霧超出承受范圍，是會侵蝕、污染周圍的人的。

    而塵不到當(dāng)時的狀況，就相當(dāng)于數(shù)以百萬計不可控的籠主全部集于他一人身上。

    所以最后封印雖成，依然有殘余的怨煞之氣掃到旁人。

    鐘思和莊冶離得最近，反應(yīng)最快，將流泄出來的黑霧統(tǒng)統(tǒng)擋了下來。

    但那時候他們已經(jīng)十分虛弱，靈神所剩無幾，早已無力化解那樣濃稠厚重的塵世怨煞。

    為了不侵蝕污染更多無辜的人，也因為料到自己撐不了多久，他們借著卜寧以陣開出來的“門”，避進(jìn)了松云山。

    凡人說，落葉歸根。

    他們做的是渡人之事，清的是凡塵業(yè)障，以為早已脫出塵世煙火，臨到最后卻還是躲不過這句凡人說……

    他們無處可藏的時候，還是想回家。

    卜寧說：“我把山下的村子圈護起來，布了陣把整個松云山隱匿起來，以免波及到更多人。然后我們嘗試了所有能試的辦法，也沒有能修化掉那些，所以只能把自己也封印在這里。”

    他說完這句話的時候，聞時看到謝問闔了一下眼。

    他一身紅袍站在石臺邊，面朝著那些深淵一般無邊無底的黑霧，霧里是他曾經(jīng)看著長大的徒弟。

    他們困縛于此，等了一千年。

    聞時簡直不敢想，這個人此時此刻是什么心情。

    “用洗靈陣了嗎？”他問卜寧。

    明明是很簡單的一句話，卻啞得幾乎聽不清。

    當(dāng)初他學(xué)會了洗靈陣，就把陣法告訴了其他幾個師兄弟，以備不時之需。

    但沒有人有他那樣的負(fù)累，正常的籠卜寧他們完全可以化散。

    所以到了最后，真正在用洗靈陣不斷自剮的，只有聞時自己。

    他已經(jīng)數(shù)不清自己進(jìn)過多少次陣了，從19歲到那一世的末尾，一次又一次，把那些塵緣慢慢消融殆盡。

    眼前這片黑霧和他當(dāng)年身體里承載的那些塵緣相差無幾，如果動用洗靈陣，應(yīng)該是可以剮凈的。

    為什么還是這個結(jié)局？

    讓聞時意外的是，卜寧說：“用了，但是沒有起作用。”

    聞時：“怎么可能？”

    他明明用了那么多年……

    卜寧說：“那個陣我后來試著拆解過，不是單純地化散，畢竟那些凡塵怨煞，那么多人留在這個世間的東西，怎么可能直接消失于世，總得有地方承接下來。但我找不到承接的地方是哪?！?/br>
    聞時不通陣法，學(xué)洗靈陣就是硬學(xué)。

    這是他第一次聽到洗靈陣發(fā)揮效用的原因，他忽然怔在原地。

    “我曾經(jīng)以為是松云山，甚至就是這片清心湖，后來發(fā)現(xiàn)不是?！辈穼幊谅曊f著，“但不管是哪，那個地方應(yīng)該已經(jīng)毀了，不能再承接任何新的怨煞，所以……洗靈陣其實一直布在這里，但從來沒有真正運轉(zhuǎn)過?！?/br>
    “你看——”卜寧說著，伸手去觸了那片封印陣的邊緣。

    那一刻，黑霧忽然更改了流轉(zhuǎn)方向，透過那些間隙，隱約可以看到寸草不生的荒地上有幾個地方閃過金光。

    像脆弱的火燭，剛亮就熄了。

    卜寧為了證實他的話，抓了一把圓石拋過黑霧就擊陣，試著再啟用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