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節(jié)
石頭相撞的聲音很脆,每響一下,聞時的眼睫都會輕顫一下。 卜寧又說了什么,他一概沒聽清,只被腦中倏然閃過的猜測攥住了所有心神。 就在最后一顆陣石被擊響的時候,那些已經(jīng)熄滅的火忽然抖了一下,又燃了起來。 那個曾經(jīng)承接了聞時所有癡妄塵緣、所有掙不脫的噩夢以及所有痛苦和負累,又沉寂了千年的洗靈陣,忽然毫無征兆地嗡然運轉(zhuǎn)起來。 那些流轉(zhuǎn)的黑霧忽然有了方向,它們像盤掃的龍,乘著松云山間的風……… 全部涌向了謝問。 第78章 盤算 聞時從沒露出過這樣的表情。 明明黑霧擰成的龍龐大驚人、遮天蔽日。它們掃過的風帶著冰刀霜劍, 幾乎叫人皮開rou綻。它們帶來的呼嘯聲直沖云霄,還伴著凄厲到直鉆腦髓的萬千鬼哭,像有人握著鋼釘往額間釘。 在場幾乎所有人都不堪忍受, 緊捂著頭跌跪在地。 就連張嵐、張雅臨這樣現(xiàn)世數(shù)一數(shù)二的人物, 也不堪負累地彎下腰。他們閉著眼在狂風和撕扯中喊叫了一聲, 像一種痛極的宣泄。但剛張口,聲音就散在了鬼哭里。 明明是這樣難以承受的東西,聞時卻仿佛看不到、也聽不到…… 就像驟然之間五感盡衰,整個世間都成了一片空白, 只剩下謝問一個人站在那片空白之中。 他看著謝問,也只看得見謝問…… 滿眼通紅。 原來當年從對方屋里翻到的書從來不是巧合, 原來他自以為瞞天過海的事對方其實一清二楚。 原來他每一次孤身站在陣里, 聽著那些如影隨形、鉆心剜骨的哭聲,一點一點剮掉那些負累不下的塵緣時,一直有一個人守在陣的另一端, 替他承接下了所有。 一切他要不了的、說不出的、化不開的、驅(qū)不散的,都被那個人攬了過去。 一千年…… 他居然一無所知。 他在塵世間兜兜轉(zhuǎn)轉(zhuǎn)、生生死死,往來了一千年。畫過無數(shù)張不知模樣的畫像,聽過無數(shù)次關(guān)于“封印”和“不得往生”的故事,卻從沒想過, 對方何至于此。 何至于此…… 黑霧將謝問湮沒的那一瞬,聞時猛地轉(zhuǎn)過頭來: “把陣停了!” 他嗓音啞得厲害, 是卜寧從沒聽過的語氣。 說完他便闖進了霧里。 最后轉(zhuǎn)身的瞬間,卜寧看到他緊抿著唇, 眼里一片血色。 “哥!”夏樵掙扎著驚呼一聲, 下意識就要往里跟,被卜寧眼疾手快地拽住了。 “別跟著瘋!”卜寧難得說話這樣沉聲。 夏樵還沒完全靠近那團黑霧, 就已經(jīng)難受得猶如千刀萬剮、萬蟻噬心了。 他被那種驟然的劇痛弄得跪地當場,然后蜷了起來。 卜寧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他還借著周煦的身體,這一世沒修過什么,根本承受不住離黑霧這么近。僅僅一瞬間的功夫,他這殘破的靈相差點被活剮出軀殼,只得剎住步子。 而黑霧里的兩個人是什么感受,他簡直無法想象…… 聞時一進黑霧就抬起了手。 黑霧往一個人身上涌聚的時候,實在太濃稠了,濃到聞時什么也看不見。 他閉著眼,十根手指所有傀線全部直竄出去,帶著萬箭齊發(fā)的氣勢,卻在觸到謝問的瞬間變得柔軟起來。 那些傀線跟他靈神高度相合,幾乎是他意識的反應(yīng)。 它們僵了一瞬,接著細細密密地纏上了謝問的身體,像一張頃刻織就的網(wǎng),把那個人整個籠在其中。 聞時幾乎將所有靈神都灌注在了那些傀線上,以至于那些黑霧朝謝問奔涌的時候,被細密交錯的線強行擋住。 它們沖撞著,線發(fā)出了鏘然的聲響。 謝問的聲音響了起來,近在咫尺。 他嗓音很低,有著微微的沙啞,帶著幾分病態(tài)的倦意,但語氣卻利落又強硬:“出去?!?/br> 傀線非但沒松,反而纏得更緊了一些,執(zhí)拗地強阻著那些源源不斷的怨煞。 聞時閉著眼,嘴唇抿得死緊。過了許久,他才啞聲答道:“不?!?/br> 僅僅是這一個字,就含著悶了一千年的情緒。 而不論他如何壓抑,面前這個人總能一眼就看穿他,無所遁形。 謝問似乎聽出了什么,沉默了好一會兒。 過了片刻,聞時感覺有一只手伸過來,輕碰了一下他的臉,然后拇指在他緊閉的眼尾抹了一下。 他聽見謝問很輕地嘆了一口氣,收了那份強硬,低聲說:“別哭?!?/br> 聞時眉心死死皺著,緊抿著唇。 臉側(cè)的骨骼收緊了幾次,他才啞聲答道:“沒哭?!?/br> 他稍大一些就再沒掉過一滴眼淚,更何況在世間浮浮沉沉一千多年,哪里還會哭。 “那你把眼睛睜開。”謝問的拇指依然停留在那里,又在話音落下后,很輕地觸了聞時兩下,像一種哄騙。 在曾經(jīng)數(shù)不清的日子里,謝問常會哄騙他。但也許是這次少了逗弄人的笑意、多了幾分沙啞的病氣,溫溫沉沉,跟以往的任何一次都不盡相同。 聞時咬著牙,下頷繃著清瘦的輪廓。 他僵持了很久,終于還是睜開了眼睛……眼尾通紅。 因為傀線暫時強擋著,他們之間的黑霧在來回沖撞之下變得不再那樣濃稠,周圍不再是不見五指亦沒有盡頭的黑暗,而是可以看到對方模糊的輪廓,像最為晦暗的夜。 “為什么用洗靈陣騙我?”聞時嗓音又啞又沉。 “為什么不告訴我那些東西剮不干凈?” “我身上那些是我自己該擔的,跟你根本沒有關(guān)系。為什么要接過去?!” 很多年以前,面前這個人曾經(jīng)玩笑似的逗他,說松云山雪已經(jīng)夠多了,自己何苦來哉,居然還找了一尊人形的來鎮(zhèn)宅。還說“倘若哪天你能主動起一個話頭,連著說上兩三句,每句不少于五個字,就準你把傀的鎖鏈撤了。” 后來該準的、不該準的都準了,他的話依然沒有變多。 沒想到第一次做到,說的居然是這些。 謝問沉默了一瞬,不知是不是也想起了陳年舊話。而后他緩聲道:“怎么沒關(guān)系?有關(guān)系的,畢竟是我養(yǎng)大的?!?/br> 你養(yǎng)大的…… 聞時很輕地闔了一下眼。 黑霧一次又一次地撞在他的傀線上,又因為傀線跟靈相牽連極深,連帶著皮膚骨骼之下都在痛。 但他根本感覺不到,因為他正把另一些東西撕給最在意的那個人看…… “你知道我為什么總在用洗靈陣?!?/br> 他面無表情,也無血色,像在說不相干的人和不相干的事。但他繃直的肩頸、捏緊的指關(guān)節(jié)以及發(fā)紅的眼尾,都在表露著暗藏的狼狽。 他個子高挑站得筆直,像一柄寒劍,刃口卻向著自己:“你在陣的另一邊你一定知道。你既然都知道,為什么不干脆把我趕下山?” 如果沒有他的存在,如果不是他一次又一次把自己身上的負累剮給面前這個人…… 對方是不是不至于走到被封印的這一步?不至于在無數(shù)后人“不得好死”“不能往生”的評判中沉淪一千年。 是不是依然那樣光風霽月、不染塵埃,仿佛在光陰間隙里穿山而過的仙客。 就像尸山血海前的那場初見。 “你應(yīng)該把我趕下山,別問死活?!?/br> 聞時纏著傀線的手指繃到關(guān)節(jié)發(fā)白,他沉默兩秒,又道:“或者索性當初別帶我上山?!?/br> 謝問忽然轉(zhuǎn)頭咳嗽起來,轉(zhuǎn)回來的時候,手指虛握著拳還抵在鼻尖。 那些黑霧越積越多、越攢越盛,已經(jīng)遠不是原來的規(guī)模了。它們撞在聞時的傀線上,一次兩次可以擋,三次四次也能攔。 可次數(shù)多了,必然會有疏漏。 那些疏漏的便如浩瀚海潮一般,盡數(shù)被謝問斂納進軀殼里。 聞時臉色驟變,急忙再加傀線,一刻不停地往他身上纏裹。 可不知為什么,這次那些黑霧沒有被傀線阻攔下來,而是直接穿過傀線交織的網(wǎng),源源不斷地涌向謝問。 聞時從沒有這樣用過傀術(shù)。 他幾乎是古今最強的傀師,有著最穩(wěn)的一雙手。但當他放線出去的時候,指尖甚至是顫著的。 幾次阻攔都不見成效,那些之前還正常的黑霧,此時變得猶如水中撈月,像一場虛影。 “怎么回事?!”聞時問道。 卜寧呢? 他進來之前明明提醒過卜寧,讓對方立馬停掉這個洗靈陣,為什么到現(xiàn)在,這個陣還在運轉(zhuǎn),并且越來越怪! 就在這時,卜寧的聲音穿過黑霧傳了進來,不知道對方用了什么法子,居然沒被鬼哭遮蓋,清晰地落在聞時耳中。 他說:“這個陣我停不了,所有投過去的陣石都在半途碎成粉了!” 如果卜寧布下的陣連他自己都控不了,那就只有一種情況。 聞時乍然抬頭,死死盯著黑暗中謝問的臉,眼底的那抹紅色更重了:“你動這里的陣了?!” 你算好的。 你算好了要來這里,算好了要把這滿池黑霧引到自己身上來。 他忽然想起進陣前謝問擺弄過的圓石和枯枝…… 曾經(jīng)的他們都知道,這個人只需要借用一花一石,就能改掉少年卜寧辛辛苦苦布了幾天的陣。 可因為之后太多年沒再見過,他還是大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