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節(jié)
“大料。”塵不到說,“山里人多嘴多,給冬天屯點糧?!?/br> 聞時扭頭盯視他。 “好了別亂動,確實是給你泡的藥。”塵不到收了逗弄。 聞時掛在他手上,聽見他話里的逗弄淡下去,低低沉沉的嗓音響起來:“生死里走一趟,你說毫無影響就毫無影響?” 話音落下,聞時已經(jīng)浸到了藥浴桶里。 熱水包裹著他整個身體,先是皮膚變得暖熱起來,接著便是每一處骨縫關(guān)節(jié)……尤其是隱隱難受了很久的手指。 真正的藥汁并沒有那樣辛辣的味道,相反,其實是好聞的,很容易讓人定下神來。 聞時聽見塵不到說:“泡半個時辰?!?/br> 等他抓住桶壁,從藥汁里抬起頭,就見屋門吱呀一聲闔上。塵不到的腳步很輕地遠了。 說是讓他安安靜靜泡半個時辰,中途居然真的一個人都沒有來。但聞時也沒顧得上這些,因為沒一會兒他就在藥的作用下昏昏欲睡。 等他渾身上下每個關(guān)節(jié)骨縫都被泡得熨帖舒服,從迷糊的狀態(tài)里睜開眼。就看見塵不到不知什么時候回來了,就坐在桌案邊。 長發(fā)垂落下來,被燭火勾出微亮的輪廓線。他支著頭,一直沉靜地陪著。 “醒了?”塵不到站起身,袍擺掃過桌沿,“你倒是會掐時間,不多不少,剛巧半個時辰?!?/br> 他挽了袖子,把聞時從浴桶里抱出來。 被藥汁浸透的衣服裹在身上,在桶里剛好抵消那股刺勁。出來卻很快有些涼了。 塵不到要給他把這身濕衣?lián)Q下來,聞時卻有一點點別扭。 “我自己換。”他濕噠噠跟水鬼一樣坐在榻上,去抓塵不到手里拿著的干凈毛巾。 塵不到拗不過他,也知道他臉皮薄。有些哭笑不得地把毛巾蓋在水鬼腦袋上,又從斗櫥里找出一件聞時以前的白袍,擱在一邊:“行吧,那你自己來?!?/br> 塵不到背門出去的時候,聞時被蓋在那張大毛巾下,聽見他帶笑地說了一句:“小時候也不是沒幫你換過衣服?!?/br> 而后屋里便重歸于寂靜。 聞時在毛巾蓋住的黑暗里坐了一會兒,想著剛剛塵不到的話,忽然意識到自己跑偏了方向…… 再這么下去,可能又要被他拗回純粹的師徒了。 …… 算賬就算賬吧。 聞時想。 他抓下毛巾,把自己一一擦弄干凈。拿起擱在一旁的袍子披裹在身上。手臂伸進素白寬袖的那一刻,他周身的骨骼都在拉長舒展。 當他的手從袖口里露出來的時候,已經(jīng)完全是成年的模樣。 屋里還有未散的熱氣,很暖和。 聞時從榻邊勾來一團干凈棉線,習慣性地一圈一圈交錯纏繞在瘦白修長的手指上。 屋門忽然“篤篤”響了幾聲,在安靜的夜幕里并不突兀 “換好了?”塵不到高高的影子投映在門邊。 “嗯。”聞時應(yīng)了一聲,低頭咬了傀線,將最后一個結(jié)收束干凈。 “我讓老毛弄了點藥油——” 屋門吱呀一聲開了。 塵不到手指上勾著一根細麻繩,麻繩兩端掛著兩個小竹筒似的器物,正要進門,卻在抬眸看到聞時的時候停住了。 山風擦過他的身側(cè),偷偷溜了一縷進來。 屋里桌上的燈燭輕輕抖了抖。 塵不到的眸子里映著抖晃的燭光。他靜了一瞬后眨了一下,那抹燭光就化開了。 他走過來在榻邊停住,低頭看著聞時。眸光從聞時眼尾掃看下來又落回去:“不是靈神不足,長不大了么?!?/br> 第114章 天燈 聞時收結(jié)的動作一頓。 過了片刻, 他松開齒間雪白的傀線,抬起頭,撞上了塵不到低垂的眸光。 他背抵著墻, 在那片眸光里靜了一會兒, 又輕眨了眼移開視線:“裝的, 你明明看得出來?!?/br> “為什么要裝?” 你明明也知道。 聞時動了一下嘴唇,卻沒出聲。 “怕我生氣,怕被算賬?”塵不到的嗓音低低沉沉。 這間屋子其實很大,他們的說話聲卻只在這一隅, 方寸之間,除了彼此, 誰也聽不清。 就像只照一圈的燈燭。 聞時手搭在曲著的膝蓋上, 傀線長長短短地垂掛下來。他無意識地撥了一下,應(yīng)聲道:“嗯。” “那為什么又不裝了?!?/br> 聞時抿著唇,沒有立刻回答。 過了好久, 他才出聲道:“因為再來一次我還是這樣。” 命都是你給的,走一趟無相門又算什么? “再來多少次都是這樣?!?/br> 他聲音很沉。因為偏開了臉,脖頸的線條被拉得清晰又緊繃,透著一股與生俱來的執(zhí)拗,好像誰都扭轉(zhuǎn)不了。 但當他說完這句轉(zhuǎn)過臉來, 抬頭看向塵不到。漆黑的眼珠里帶著藥浴未散的熱氣, 微亮而潮濕…… 那種骨子里的鋒利棱角忽然就轉(zhuǎn)化成了一層薄薄的殼。他裹著那層一戳就破的殼,目光一轉(zhuǎn)不轉(zhuǎn)地看著塵不到。 他的語氣還是固執(zhí),嗓音還是又沉又低,只是多了些別的東西。 他蜷了一下垂著的手指,傀線在燈下的長影晃了晃,說:“隨你怎么算賬。” 晃動的線影落在塵不到眼里, 像被風驚擾的燈火。 他忽然垂下眸光,伸手去勾了聞時手指間垂下的傀線,將它們收直,不再胡亂晃動。 聞時跟著看向自己的手指,任由面前這個人理了傀線。 下一秒,那只手纏著根本理不清的長線扣進他的指縫里。他眨了一下眼,下巴就被人輕捏著抬起來。 溫熱的呼吸輕打在他微張的唇縫里,塵不到的吻就那樣落了下來。 …… 其實哪有什么算賬? 哪舍得算賬。 只是心疼太過,想讓這人從此長了教訓,再別做任何莽撞事,再別落下一點傷口和痛處。 偏偏打不得、斥不了…… 無從下手,無可奈何。 這大概就是所謂的一物降一物吧。 *** 這個吻綿長而糾葛,起初是有些重的,后來慢慢變得溫柔親昵起來。 某一刻,塵不到忽然聽見了聞時的聲音,似乎是問了一句:“你喜歡我么?!?/br> 他微微讓開毫厘,低聲道:“這是什么傻問題。” 聞時背抵墻壁半闔著眼,偏開頭緩了一會兒呼吸,才轉(zhuǎn)過臉來,眸光里是眼睫交錯濃長的陰影:“什么?” “剛剛問的那句?!眽m不到說。 “我沒有。” “你說……”塵不到怔了一下,忽然意識到那時候聞時抓著他的手臂,正回應(yīng)著他。怎么說得了話。 他垂眸看見了兩人手上相纏的傀線,終于明白了那句問話的來處。那是聞時心里某一瞬閃過的念頭,因為傀線的關(guān)系,讓他聽了過去。 聞時也看向了傀線,跟著反應(yīng)過來。 他脖頸到耳后是一片血色,不知是因為接吻,還是因為被塵不到聽見了那句話。 他垂眸看著傀線,就要把纏著線的手收回去。 剛要動,就被塵不到扣緊了。 “為什么會這么問?” 為什么呢? 聞時想。 因為自始至終這個人都對他太好了。好到他有時候分不清,對方究竟是慣著他,還是喜歡他。 因為想不明白對方什么時候開始喜歡他,又是為什么會喜歡他。 因為還缺一點足夠區(qū)分的東西。 他想要一些足夠區(qū)分的東西。 聞時始終沒有開口。 他從來如此,說出來的和心里想的總是不一樣,他總是悶著,總是說不出想要什么。 這種脾氣,換成任何人可能都忍受不了太久吧。 但是塵不到聽見了。 他從不開口,但塵不到總能聽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