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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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怕沒有那些牽連的傀線,僅僅是看著他的眼睛。 聞時的眉眼其實生得并不柔和,是那種帶著鋒利感的好看,不笑的時候常像是冷眼旁觀,笑起來卻是另一番樣子。 至于現(xiàn)在,那雙眼睛里蒙著潮濕的水霧,還有未退的情潮。除了塵不到,再不會有第二個人看見。 塵不到勾著傀線,看著那雙獨一無二的眼睛,聽見聞時無聲地說想要什么。 那一刻,他身上有著最為矛盾的氣質(zhì)。 最克制又最直白,冷淡又有著欲望,是隆冬里盛滿茶爐擱在火舌尖的山雪。 “滿世界找不到第二個這樣的人,哪能不喜歡。” 塵不到眸光掃過他頸側(cè),那里曾經(jīng)短暫地出現(xiàn)過天譴的印記,此時印記早已消失不見,只留下一抹微微泛紅的淡痕。 他拇指撥過聞時的下頷,偏頭吻著那里。 聞時眼睫輕動,喉結(jié)滑了一下。 …… 因為藥浴泡開了筋骨的關(guān)系,聞時極容易出汗。 榻上本來就有濕痕,沾著藥汁的苦香,后來混雜的就多了,潮意漫開了一片。 明明那么倔的一個人,在這種時候卻是柔軟的。 是極冷和極熱的交融。 某一刻他不知怎么胡亂想起后世人常說,頂級傀師的手指修長分明,每一根骨節(jié)都生得筆直好看,纏上傀線更顯得筋骨勻齊,一動一靜都是賞心悅目。 明明很尋常的東西,這時卻成了渾話。 沒有人比他更熟悉塵不到的手指了。 這個念頭閃晃過去的時候,他頸上紅了一大片,背手要去抓那人的手腕。卻只勾到了散落滿榻的傀線。 下一秒,他額頭更深地抵進枕間,膝蓋在榻上磨了一下。 …… 燈燭昏黃的光亮在這一隅暈染開,照得他膝上、身前到處是一層薄薄的血色。 他跪坐著,傀線一半還在他手指上,一半已經(jīng)不知道纏在了哪。他聽見那人低聲說:“叫人。” 他抵著對方的肩,緊抿著唇根本說不出來話。 過了不知多久,他睜開眼睛,眸光散亂地啞聲說:“塵不到?!?/br> 他叫了很多次對方的名字,起初是叫“塵不到”,總是不得好過,便改叫了“謝問”。 再后來就亂了,不論怎么逗都不再開口。 …… 什么時候睡過去的,聞時已經(jīng)記不清了。 他只記得自己閉眼的時候,伸手摸索了一下,攥住了對方的手指。就像在借著這一夜的所有,確認著這個人真的存在,再也不會弄丟了。 他所不知道的是,在他快要睡過去,意識不再清醒的時候。塵不到扣著他的手,借著傀線跟他說了一句話。 是他之前心里疑問過的話—— 山上山下的人那么多,為什么是我? 其實塵不到也說不清。 他確實走過太多地方,見過太多人太多事。好像不論是誰問一句什么,他都能答出個所以然來。 他知道很多東西的來龍去脈,懂很多常人不明白的道理,曾經(jīng)就連生死在他眼里也不過是一場離別,和他經(jīng)歷的無數(shù)場離別沒什么不同。 他能回答數(shù)不清的“為什么”,唯獨這句,他答不上來。 或許這本就是說不明白的東西吧。 如果一定要說…… 或許是很多年前的那個冬夜吧。 他剛修化完塵緣,正在那個無人知曉的山坳里休養(yǎng)生息,忽然接到了老毛的信箋。 信箋里說聞時在山下遇到些麻煩,碰巧路過松云山,去他屋里翻書了,或許會住上兩日。 他那時候的狀態(tài)前所未有得差,疲憊虛弱,受那些塵緣影響甚至有些陰郁,撐不出一點平日的模樣。 他本不該出那個山坳的。 但他合了信箋,在湖邊站了良久,還是從山坳出來了。 他開不了太遠的陣門,幾乎是走回了松云山。穿過幾座城鎮(zhèn),看到四處挑掛上了新的風(fēng)燈,他才想起來那天是個吉日,有些地方管它叫冬至,有些地方叫履長。 各處的習(xí)慣不盡相同,他記得最深的是松云山腳的那些城村。 每隔十年,村里的人會在夜里放一次燈。 十年前的那次,幾個徒弟十來歲,年紀還小。他們剛好不在松云山,沒能看到那個景象。 卜寧、鐘思和莊冶當初咕咕噥噥好幾天,總說遺憾。唯獨聞時沒說什么。但塵不到看得出來,他最不開心。 其他三人忘性大,沒那么認死理。沒過多久就將這事拋去了腦后,再沒提起過。只有聞時,一直惦記著。 時至那一日,剛好十年。 他不禁懷疑,聞時是特地回山來看燈的。 于是他加快了腳程,在入夜的時候回到了松云山。 他記得那天極冷,山道上結(jié)了一層細細的霜。山下很是熱鬧,人語交雜,甚至能順著山嵐傳上來。 他聽著那些聲音,走到快山頂?shù)臅r候,看見了松枝間倚靠著的那個人。 像一堆提前落下的亂雪。 那人能認出他的腳步,幾乎立刻從枝丫間站起來,落到地上,隔著不算很遠的距離看著他。 很巧。 在他落地的那一刻,山下的人們忙碌一整天,終于放出了燈。 成百上千的燈盞從山下升起來,越過松林和山壁,朝更高遠的地方飛去,那是十年才有一次的盛景。 而聞時全然不知,背對著那里,只看著他。 那時候的塵不到停了一下步,對他說:“雪人,回頭?!?/br> 聞時怔了一下,轉(zhuǎn)過身,看見了滿天的燈。 再轉(zhuǎn)回來時,他是笑著的。 他笑著說:“塵不到,冬至了?!?/br> 那個瞬間塵不到看著他,忽然覺得萬般負累不過如此。 或許就是那個滿天燈火的冬夜吧,他終于意識到自己并非毫無牽掛。 他送過數(shù)不清的人,與他無關(guān)的、與他有關(guān)的,送完總能轉(zhuǎn)身離開,去往下一場道別。 唯獨這個,只要多看一眼,他就再也走不了了。 第115章 亙古 “哎……” 松云山頂?shù)臏\池邊, 大召托著臉坐在一塊圓墩墩的石臺上,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哎……”小召蹲在她旁邊,也跟著嘆了一聲。 她正捏著一根細長茅草, 撥弄著淺池里小王八的腦袋。這姑娘撥得特別講究, 只逗弄其中一個, 另一個是碰都不敢碰。 “別哎了,大清早這么一聲接一聲的,喪不喪啊?!崩厦珨n著袖子站在一邊,睨著她倆, 像個傳統(tǒng)又講究的長輩。 “這叫大清早?”大召仰臉看了看天,望著快到頭頂?shù)奶? 質(zhì)問老毛。 “就是?!毙≌俑艘痪? “太陽都曬屁股了,怎么能叫大清早呢?” 她們抱怨歸抱怨,聲音卻很小, 像是怕驚擾了什么人,只能聚團說著悄悄話。 老毛轉(zhuǎn)頭朝屋子的方向看了一眼,努了努嘴說:“喏,屋里那位說現(xiàn)在是大清早,那就是大清早, 要反駁你倆進去說?!?/br> “他自己都起來多久了, 還大清早?!贝笳倮侠蠈崒嵈瓜履X袋,吸了吸鼻子道:“一言堂?!?/br> 小召附和:“指鹿為馬。” 大召:“黑白顛倒?!?/br> 小召:“昏君?!?/br> 老毛:“……” 里頭那位如果算昏君,按照站位,他就是候在門外的大太監(jiān)。 “去你們的?!崩厦珣涣四莻z丫頭一句。 當傀當?shù)眠@么囂張的也是少見,扎堆站在傀主門外說傀主壞話,好像傀主聽不見似的。 也就仗著塵不到神仙脾氣, 不跟她們計較。 有時候老毛都覺得塵不到?jīng)]把他們當傀,不過也就是偶爾這么想想而已。不當傀當什么呢? 好像也沒別的參照。 “你可別玩了,一會兒弄出什么毛病來,好不容易活了這么多年呢?!崩厦粗≌偈掷锏募毭┎?,又看看那個小王八,忍不住說:“再說了,你認得準么,別逗錯了?!?/br> 小召一聽這話,草莖抖了抖,連忙住了手,小心翼翼捧著那小王八翻了個身。 外人從不知曉,松云山這兩個寶貝小王八肚皮的軟甲上是有字的,出自當年松云山另一個大寶貝之手—— 那時候他年紀還小,字不像后來那樣鋒利勁瘦,是帶著幾分稚氣的工整。 老毛還記得當年聞時趁塵不到下山,把其中一只小王八撈起來,肚皮朝上擺在桌案上,握著筆恭恭敬敬……在軟甲上寫了個“塵”字。并用烏漆漆的眼睛無聲脅迫老毛,不準他告狀。 就是那一次,老毛深切地意識到,悶不吭聲的雪團子也是會皮的,是那種冷不丁來一下的皮,而且只沖著塵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