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節(jié)
束遠:“今日是小七生辰?!?/br> 丁野一怔,然后登時恍然大悟:“涼州必然又放孔明燈,為小七郎慶生了??上А蹅兛床坏??!?/br> 他感慨道:“我還記得小七郎小豆丁那么大點兒的樣子,一轉眼他就這么大了。涼州這孔明燈,倒是一年都沒有落下過。不過,小七郎都成婚了,大人您也早該考慮婚姻了……” 束遠扯嘴角,沒回答。 -- 長安去往涼州的通衢大道上,原霽御馬停下,和關幼萱一道回看身后的天上燈火。 招搖的,耀眼的。目不暇接的,紛紛揚揚的。暈黃的光,搖落的光…… 關幼萱坐在原霽懷中,她仰起臉,頰畔發(fā)絲被風輕輕吹得揚起。她輕聲:“夫君,很多人愛你呀?!?/br> 原霽仰頭看著孔明燈,面容堅毅瘦硬,眼底深淵幽邃。 關幼萱握住他的手,凝望著他——越多的愛,便是越多的希冀,期盼,越多的壓力,責任。 整個涼州將壓力放到她夫君一人身上,所有涼州百姓等著夫君帶給他們前所未有的強盛涼州……原霽能夠承受得住這些么? 原霽勒緊韁繩:“駕——” 他們被夾在長安方向與涼州方向的孔明燈之間,繼續(xù)縱馬北上。 -- 后半夜時,馬兒疲累,關幼萱即便窩在原霽懷中一路,也有些困頓吃力起來。原霽將馬停在一高嶺山丘間,他給關幼萱找到了一處高丘的大石上,讓她坐著。 他給她生好火,囑咐她等自己回來。 關幼萱蹙著眉疑惑:“你要做什么?我們隨便找個山洞歇一歇,明日繼續(xù)趕路,不就好了么?” 原霽覷她:“你以為找山洞是隨隨便便就能找到的么?我不得去查探一下這山嶺情況,看有什么猛虎野獸么?我不得看看水源,找點兒野果?咱們又不是逃難的,你那么湊活干什么?” 關幼萱打個哈欠,臉埋在膝蓋上,眼巴巴看他:“那你快點兒?!?/br> 原霽目中光軟下,他伸手揉了揉她發(fā)絲,撫慰她道:“所以讓你坐在高處,我到林子里抬起頭,也一眼能看到你嘛……不然我不放心?!?/br> 關幼萱連連點頭:“夫君真厲害!那你快去吧。” 原霽不放心丟下她一人,但關幼萱倒開始催他,他礙于自己的計劃,還是一扭頭深入蔥郁樹林間,牽著馬一同勘探山中情形去了。原霽走后,關幼萱一人坐在寂靜野林間,樹葉簌簌,風聲呼嘯,她攏緊自己的斗篷,有些生懼。 關幼萱心中鼓勵自己不要害怕,原霽很快就能回來。 林中太靜,她抱著膝蓋埋在斗篷中,忽而,想到了一事來轉移注意力。頭頂明月無光,星辰鋪天,就著旁邊原霽臨走前燒的篝火,小女郎坐直身子,小心翼翼地從懷中取出一封書信。 她之前一直猶疑,又怕跟原霽解釋不清楚,便直到此時原霽不黏著她的時候,她才有空看自己師兄的真實身份。 看到信,關幼萱先贊一聲自己的公公好一手字。原淮野因手腕受傷而不能用力,關幼萱這般家學淵博的人,一眼能看出原淮野是硬生生改了他以往習慣的落筆方式,而換了種字跡。 公公的字跡風流飛揚,可見年輕時也是下了功夫練習過的。 關幼萱怔忡,想到原家一直想入真正的世家行列,卻因武人出身而被文人們排斥。原淮野有一筆好字,原讓曾經是文人,就連原霽,也是被押著讀了不少書的……關幼萱拍拍自己額頭,讓自己不去想那些,轉而看信內容。 原淮野言簡意賅,直接將當年追殺與救人的痕跡、證據擺出來。時間、信物,原家皆有留著記錄。原淮野告訴關幼萱,西域諸人欣羨大魏血統(tǒng),早些年,涼州女郎會被擄走去西域給人生孩子。 原淮野上位后,徹底整頓過此風,他的戰(zhàn)力,讓四方諸國變得小心,不敢再行此事。但漠狄還會偷偷做那些事……老漠狄王曾擄走涼州一位高姓女郎,納入王庭做了后妃。據說漠狄王對那位女郎十分寵愛,破例封了“天妃”。 但該女郎性烈,被看管多年后,漠狄王放松警惕,她便想法子與涼州軍聯(lián)系,請求救援。計劃被漠狄王察覺后,那位女郎自盡,她的侍女卻帶著襁褓中的孩子往涼州逃。 漠狄追兵追到她之前,先遇到了關幼萱的父母。原淮野帶軍深入大漠,將他們救出,漠狄人帶著了那位侍女,襁褓中的孩子,卻被原淮野搶下。原淮野本要殺死這個血統(tǒng)不純的孩子,關幼萱的父母卻說孩子無辜,懇求將孩子留下。 為了與漠狄分清界限,為了保護這個孩子,關幼萱的父母回長安后便成了親,之后舉家搬去姑蘇。山高路遠,漠狄頂多能對涼州產生影響,姑蘇卻是安全的,可以讓那個孩子不受紛擾地平安長大。 而那個孩子,正是從小借住在關家的裴象先。 關幼萱捧著這封信,靜靜看信。她堅信師兄和敵人無關,但她也要為了涼州,好好處理師兄此事。她低頭尋思著待回到涼州,自己該如何與師兄打探。她心中更決定,不如師兄就此回姑蘇去吧? 她亦怕漠狄人找上師兄,利用出身而敗壞師兄名聲,讓師兄失去家。她相信師兄為人,但她同樣知道人言可畏,知道涼州百姓深怕背叛……唔,她應該也阿父寫信商量一下,詢問一番的。 -- 鐘山腳下的蔣墨府邸,蔣墨想去追人,到底未成行。 他被張望若攔住,喝了盞酒,聽話寫字,只等寫完這字,便得張望若放他走,次日不在他母親面前告的狀。張望若坐在方案的另一邊,背靠著墻,半張臉藏在燈火角落里,凝望著蔣墨。 蔣墨練字到一半,手開始抖,額上開始細細出汗。他強撐著不倒,仍咬著牙強行向下寫字。張望若囑咐仆從換一盆炭火后,下去。仆從們看蔣墨,見蔣墨只顧悶頭寫字,并不看他們,便只好退下。 屋中靜謐,只有少年手中的筆在輕輕顫抖。 張望若低聲:“寫得累了?那就去床上歇歇吧?!?/br> 蔣墨額上的汗落在宣紙上,他玉白的面容此時已然緋紅,他自己卻不查。他心里不服輸,不愿總被張望若壓制,他強聲:“我還可以?!?/br> 他的聲音已然啞,他自己卻不知道。 張望若唇角微微勾一下,看出蔣墨實則是個很遲鈍的人——遲鈍得認不出她的女扮男裝,遲鈍得發(fā)現(xiàn)不了自己的身體狀況。 張望若起身,走向他。她強硬地將筆從他手中拿出,他手已經無力,她并未花費多少工夫。她低頭勸說他去歇息,他眼神略有些渙散,抬起頭來看她。 唇兒血紅,眼如琉璃。細如豆的汗滴,落在漆黑發(fā)絲長,盈盈纏上面頰與脖頸。因為覺得熱,頸間玉色一片。 張望若別過目看窗子,喉口滾一滾,讓自己克制,不要欺負小孩兒。 她扶著他進里間,他起初硬撐,待到了床榻前,腳步一趔趄,徑直摔了進去。張望若松手,向后退開,蔣墨卻抓住她的手指。她俯看著他汗岑岑的模樣,聽他低聲:“老師……張望若,我、我難受?!?/br> 張望若道:“大約累了吧,睡一覺就好?!?/br> 她不留情地掰開他手指,將他丟下,出去尋了一張矮凳搬回來坐下。張望若倒杯茶一飲而盡,抬目,見床帳被人扯下,青色混亂一派,男子的氣息變得混沌,暗暗。 蔣墨扯下帳子,玉冠已摘,長發(fā)揉面。他抓著帳子的手用力得發(fā)白,眸子有一瞬間的清醒,顯得燦亮萬分。他咬牙切齒:“你給我吃了什么?” 張望若含笑:“不就是你準備給我小師妹的東西么?” 蔣墨愕然,然后猛地想了起來。 他要暴怒,卻一聲氣息不定,向后跌去。張望若好整以暇地坐著,繼續(xù)看窗子,一杯一杯地喝茶,掩飾自己的情緒。床榻間悶聲不成樣,好一會兒,蔣墨顫聲:“你混賬……我要對萱萱如何,和你什么關系!” 張望若不應。 一只手緊扣著帳子,用力得發(fā)白。蔣墨顫聲:“你、你要我如何?” 張望若勾唇:“不如何,讓你吃個教訓?!?/br> 蔣墨怒吼:“你做夢!你妄想!我告訴你,你這么對我,明日我就讓我阿母將你趕走,我要毀了你的名聲,看誰還將你當大儒看。你這個不男不女的怪物,你這個混賬,你……” 張望若戲謔道:“罵吧。也許罵一罵就精神了?!?/br> 蔣墨聲音濕潤,近乎哽咽。他罵罵咧咧半晌,隔著一道帳子,聲音含糊不清,很快被其他聲音掩飾。而他自是知道藥效,無論如何都不肯喊外面的人進來看自己如何丟人。 張望若將他性情吃得太透。 蔣墨崩潰萬分,仰著頸兀自忍受,然而手腕顫抖,幾次想向下。他惱怒地想自己絕不要順張望若的意,他知道張望若狼子野心,要對他下手。他心里冷笑她卑劣,但他偏偏不從! 然而神智混沌,他恍恍惚惚,又控制不住。待再次清醒,發(fā)現(xiàn)一身熱汗,衣背盡濕。床褥空曠,只有一人。 他撐不住,到底惱怒萬分地沖著外面的人影吼:“你還不過來!” 張望若笑一聲,她聲音低柔促狹:“過去干什么?” 張望若:“難道柏寒以為我要趁機對你別有用心么?哎呀,你我?guī)熗揭粓?,你竟這般不了解自己的老師,太讓為師失望。你放心,柏寒,你乖乖的,老師絕不碰你一根手指?!?/br> 蔣墨:“……” 他怒道:“你胡扯!你分明對我、對我……” 張望若道:“愛徒誤會了。” 蔣墨驀地拉開簾子,用吃了她的眼神看她。但她依然閑閑坐著對他笑,他傾身要罵,然而身子一顫,再次向后倒下,換一聲哼。伴隨著張望若一聲笑,正兒八經:“柏寒感覺如何呢?為師可如實記錄。” 蔣墨罵她:“不要臉! “混賬! “不男不女!” 然而他要如何遏制百爪撓心之苦? -- 高丘下,林木叢叢,沾上夜間早露。黑夜星火寥寥,原霽牽著馬從深林中走出,在高丘下仰頭,便見關幼萱坐在星光下,睫毛纖纖。紅色斗篷上的絨毛罩著她雪白小臉,女郎托著腮,目中含憂,眺望遠方。 她眸子清清泠泠,干干凈凈,正是那類無有情恨的佳人。 小淑女典雅靜柔,長裙曳地,安靜垂坐在高丘上,星光鋪天。 他看得呆住了,為她的美麗,而周身一陣陣地發(fā)麻僵硬。他忘記時間,忘記自己回來要做什么。他腦子亂七八糟地想到許多,甚至他的夢境也與現(xiàn)實交錯,讓他變得混混沌沌。 他記得他在雨夜中走向她,記得她如藍色鮫人一般游向他。他記得她坐在車中掀開簾子,他追著她出武威,喊她等他去江南找她。他記得自己亦步亦趨地跟在她身后,想讓她回頭對自己嫣然一笑…… 她喝醉酒,嬌滴滴地說想馴服自己。 他心中嫉恨,惱她竟將他視作寵物,而非愛人…… 夢與現(xiàn)實混沌,原霽記憶錯亂,只顧呆呆仰望小淑女。小淑女忽有所感,凝眸向他俯眼望來??吹剿?,她眼中的光輕輕眨一下,露出了細碎的銀子一般的笑意。 關幼萱露出笑,向他小幅度地趙一招手,依然一派淑女架勢,乖巧可人憐。她眼睛輕輕眨一下,就見夫君從她方才看到的位置消失了。關幼萱瞠目,以為自己看錯了,不覺地再次眨了下眼。 原霽走向她。 他從數丈外的高丘下,瞬間移步到了關幼萱幾步外。鬼魅的身法,讓人拍案叫絕。而關幼萱只顧怔怔看他走來,看他黑衣凜凜,眉目凌厲。 原霽到了關幼萱面前,高大的身影擋住了關幼萱面前的光。關幼萱仰起頭看他,下一刻,她目光平視,因他在她面前跪了下來。 原霽定定看她。 關幼萱心間劇烈跳動,她有強烈預感,覺得他要與自己說些什么。她屏著呼吸,等待他。 原霽眸子看著她,喚聲:“萱萱?!?/br> 關幼萱緊張地并膝挺背,繃著神:“嗯?” 原霽說:“……馴服我。” —— 關幼萱癡癡望著他,她望進他的眼睛,看懂他眼中的內容—— 【不管是要將我當寵物,還是將我當狼。 如果你想馴服,那就馴服我吧。 馴服了我,我就是你的?!?/br> 關幼萱張開手臂,抱住他。她情有所感,情由心生。她情不自禁地仰起頭,與他親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