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節(jié)
關幼萱默默跟了上去。 她一路辛苦地跟著他,悄悄地小心自己不被他發(fā)現(xiàn)。她不知道原霽對風吹草動有多敏感,但他也不說,她就以為自己的跟蹤很成功。 站在山嵐上,原霽凝視著遠方,判斷風向。關幼萱望著他修長的背影,望著他剛健沉默的模樣。他立在月光下,如狼王一般守衛(wèi)自己庇護下的百姓。 若要愛一頭狼王,不要嫌他沉斂不言。 風輕輕地吹動勾在草上的衣袂,關幼萱看得出神,她慢慢走了出來,在月亮下照出了面容身形。她理一理發(fā)鬢,固執(zhí)地等著他。在他回頭的時候,她問他:“不如……我還是嫁給你吧?!?/br> 原霽緩緩開口。 -- 原霽的夢與關幼萱的夢相重疊,原霽在自己夢中說的話,與關幼萱在自己夢中聽到的話重疊在一起。他說: “我不過涼州無名小兒,豈敢誤淑女青春年華?!?/br> -- 原霽頭痛欲裂,猛地從夢中醒來。他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出了江河,卻被李泗捆綁著。李泗蹲在他面前,黑暗下的月光清幽地照著他們。 李泗忽然感覺到危險,他猛抬頭,看到原霽睜開了眼。 -- 星光掛在天上,關幼萱含著淚,哽咽著從夢中醒來。她扔掉自己身上的斗篷,哭著低聲喊束翼:“殷三娘呢,把她叫醒……我有話問她……我、我要找夫君去!” 她要見到原霽! 她迫不及待地要見原霽……她的夫君,她夢中那失去了所有親人、朋友的夫君! ☆、第81章 第 81 章 因為靠近水源, 山洞中在西北之域,少有的有些潮氣。頭頂?shù)嗡曕?,光線昏暗地從外照進來。手腳被縛、靠在石壁上的原霽睜了眼, 他判斷著周圍情形,眼睛盯著李泗。 仰著頭的原霽下頜線條流暢,在微明的月光影中, 透著三四分秀麗之色。原霽盯著李泗的眼神, 眼圈微泛紅,頗與之前不同。 低頭蹲在他面前、給他捆綁繩索的李泗, 出于對原霽的了解, 意識到原霽的情緒與之前產(chǎn)生了微妙不同。但是同樣出于了解原霽的原因,李泗停頓了兩下后,仍是無所謂地對原霽露出笑。 李泗相貌偏秀氣,他的笑容也像羞澀的少年,只在此落魄時候, 衣袍被水浸濕、被槍劍扎破的棉絮混著血黏在一起,讓李泗的秀氣,多了許多寥落、不在意。 剛醒來的原霽停著背脊,沙啞著聲音問:“這里是哪里?” 李泗對原霽笑:“虎頭崖。兄弟你拖著一個我……挺能跑的啊。” 原霽盯著他不說話。 狼崽子成為狼王后那冷邃的目光分量, 是讓人撐不住的。 原霽不再說話, 李泗受不了他的目光壓力,別了頭:“兄弟一場,我也不想親手殺你。你在這邊等著吧, 我先走了?!?/br> 李泗說罷起身,向后退兩步, 他深深地看原霽一眼, 轉(zhuǎn)身向山洞外走去。身后悄無聲息, 李泗卻忽覺得不對勁。戰(zhàn)場上混過的人,分外相信自己的感覺。他汗毛倒豎,瞬間拔身向洞外撤。 晚了一步。 “咚”一聲巨響,從后向他砸來。 山洞中傳來沉悶的砰擊聲,接著是兩個郎君一起絆倒在地的聲音。再緊接著,打滾聲、兵器抽出聲、撞擊聲……李泗整個人被捆綁著的原霽撞上來,原霽明明受了重傷,彈跳力和近身扭打的功夫卻不落下。 手被捆在后,腳動不了,還有腿、膝蓋、肩膀。狼王不會只用手和腳來打斗。 原霽開口的聲音,仍是沙啞的:“你去哪里?” 李泗只喘息不說話,他被原霽纏斗,手按在懷中,一柄匕首被他抽出。他揚手向上劃,原霽擰身,被捆綁在后的手腕向上。李泗見機就轉(zhuǎn)方向,匕首刺向原霽腰部。原霽迎著匕首上,整個身子一矮,肩膀向下陡撞。 匕首劃破腰部,插入腹中。原霽頂著傷,膝蓋向上催。李泗目光一閃,拖住他肩膀,猛力向下劈手刀,原霽身子晃了晃,明顯是力不歹。 原霽卻依然迎上! 戰(zhàn)斗! 兩個人在這么近的距離下纏斗,氣息都變得劇烈、渾濁。 原霽不要命了,他一個被捆綁的人和李泗這個手腳都靈活的人打斗,被李泗甩了好幾個耳光。但原霽仍不后退,堅持相纏,之前的箭傷、刀傷留下的傷口開始向外滲血,將衣袍染得更黑。 李泗啞聲:“你不要命了!為了抓我,至于這般拼命么?我有涼州重要么?” 原霽不答,只再問:“你去哪里?!” 李泗冷笑:“你說我去哪里?當然是回我的家啊!” 打斗與說話間,極輕的一聲刺,原霽背后的手腕繩索被原霽解開了。原霽身上血腥味重,抬起的臉也呈幾分失血后的蒼白。這個狼崽子已經(jīng)重傷,可他眼神中的陰戾氣,不因此減半分。 李泗一看便道不好,他不再試圖壓倒原霽,而是趁原霽解腳上繩索的時候,從地上爬起,躍起便要逃。 原霽從后撲來,一把將他按倒,膝蓋雙并,將李泗控制住。他、李泗、趙江河多年好友中,原霽是力氣最大的那個,李泗是體質(zhì)最弱的那個。原霽的控制力壓下,狹小的山洞中,李泗面孔微漲,使不出力。 原霽一耳光忽上,扇在李泗臉上,李泗嘴角的血被他扇出。 原霽沉暗的眼睛盯著他:“我說過帶你回涼州,漠狄不是你的家,涼州才是。我要帶你回涼州,沒有問你的意思!” 李泗被壓在地上,喘著氣看頭頂?shù)膬疵屠峭酢K鴼庑?,張口時,齒縫間盡是血。李泗笑:“你綁走我的人,能帶走我的魂?涼州是你的家,不是我的?!?/br> 原霽:“涼州是你的家。我在哪里,哪里就是你的家。” 李泗怔一下。 他道:“涼州不容我?!?/br> 原霽:“有我在,涼州不敢不容你。” 李泗冷笑:“原霽,你太自大了……你以為你是涼州的王,涼州所有人都受你的意志管控么?你堵得住一個人的嘴,堵得住所有人的嘴么?你到底知不知道……我是叛徒,我是內(nèi)應!我回涼州死路一條,我不可能跟你走!” 原霽一巴掌,再次扇下。 李泗:“你打死我,我也是這句話。” 原霽再扇一掌。 李泗面孔嫩,原霽的戾氣非常人能比。幾次掌摑,少年的臉瞬間腫了起來。但李泗目露恨意不屈服,按著他的原霽也面無表情。 原霽說:“涼州的人心,不用你cao心。我二哥能頂著長安的壓力,讓胡人和漢人雜居,讓各民族一起和諧生活在一起……我就能頂住壓力,讓你老老實實地待在涼州?!?/br> 李泗:“你少給自己臉上貼金了!我對你有那么重要么?你來漠狄,只是為了給涼州一場戰(zhàn)爭,你是特意來麻痹漠狄王的……我只是你順帶的而已!既然是順帶的,你不忍心殺我,放我走好了?!?/br> 原霽冷靜的目中,瞬間浮起怒意。 他彎腰一把掐住李泗咽喉,他手指微縮,李泗面容漲得發(fā)青。原霽道:“我是有其他目的……但是發(fā)動戰(zhàn)爭的理由那么多,機會那么多,我和趙江河千里迢迢來漠狄,帶走你,才是最重要的原因!你沒有自己想得那般不重要!” 李泗怔忡。 原霽目中微有紅血絲,映著他蒼白的面容。他眼睛看著面前的李泗,腦海中想的卻是夢中的李泗。在他的夢中,他也親自來過漠狄,他也親自來抓過李泗。 李泗逃脫了。 李泗將他捆綁住,逃脫后,兩人再沒有見面。等趙江河來找到原霽的時候,趙江河告訴原霽,李泗和漠狄大將軍不勒同歸于盡了。他們曾經(jīng)的兄弟,背叛他們后,留下了太多未知的秘密。 可是夢中的原霽沒空再查。 有更多的事等著原霽處理,他只能在心里,記得自己曾經(jīng)有個兄弟,死在了漠狄。 原霽啞聲:“你捆綁我,轉(zhuǎn)身離開,你要去哪里?你為什么不殺我?” 李泗漠然:“到底兄弟一場,我不忍心殺你?!?/br> 原霽:“你給井水下毒,毒卻不致命,最后讓蔣墨中了毒。然而御醫(yī)們都在長安,蔣墨未死。既然背叛涼州,為什么不在井水里下致死的毒?難道聯(lián)絡你的漠狄人,連即死的毒都帶不給你?” 李泗:“我只要挑起長安和涼州的矛盾就行。蔣墨活著,你們矛盾才能不斷激發(fā),我們漠狄,需要你們的矛盾?!?/br> 原霽怒起:“不!” 他一字一句:“你是根本不想殺人!” 李泗微停頓,然后冷笑:“閣下自我感覺未免太好?閣下這么多年,從未認識我是什么樣的人吧?原霽,你……” 原霽扣著他喉結,掐斷了他的話。原霽盯著他:“你是因為我和蔣墨有矛盾,因為蔣墨擄走了萱萱。你除了要挑起涼州和長安的矛盾,你還想替我懲罰蔣墨??墒悄悴荒茏屖Y墨真的死,不能讓我真的為蔣墨的死買單,因為我負擔不起一個長公主兒子的命…… “你只是替我抱不平。你只是常年和我待在一起,你也覺得不平——有人的兒子刀口舔血,有人的兒子錦衣玉食。明明是同樣的血脈,命運卻天差地別。你要替我懲治蔣墨?!?/br> 李泗看著原霽。 李泗說:“你太不了解我了。我根本從沒當你是兄弟,我就是內(nèi)應,就是叛徒。你給我找多少借口,我也回不去涼州。你死心吧,原霽。” 原霽怒吼:“不死心的人是你!” 他拖著李泗的衣領,壓抑著聲音:“其實夢中我就應該告訴你,夢中我就應該和你說清楚……你說得對,是我太自大,我以為只要將你帶回涼州,你就能回來……我什么都不解釋,是我害死了你?!?/br> 幽幽月光冷泠地照入山洞中,照在山壁上,映著兩個少年扭曲的身影。 原霽的眼睛里,流著光。他聲音沙?。骸拔覒摳嬖V你的,我應該告訴你,雖然我一直懷疑你是內(nèi)應,但我也一直想將你帶回涼州。我從來就不想殺你,我雖然利用你做內(nèi)應的那些手段,發(fā)動了涼州對漠狄的戰(zhàn)爭,可是我深入漠狄,確實是想帶走你。 “涼州才是你的家。你長在那里,朋友也在那里。我七歲時撿到你,救了你,我大哥問我,救了一個血統(tǒng)不純的疑似漠狄人的孩子,我就要一輩子負責。我大哥問我負責得起么?我說我可以?!?/br> 李泗怔怔地看著原霽,他臉上的冷漠褪去,眼中光開始濕潤。他仰頭看著原霽,說不出話,腦海中,想到了自己幼時被原霽從沙漠中背回家的記憶。 那個小狼崽子……他在沙漠中玩耍,明明是一個小孩子,卻又拖又抱又背,硬是把李泗從沙漠中弄了出去。 他把他牛皮壺中的水喂給李泗,他跟李泗吹牛,說自己在涼州多有地位,他拿起小刀,跟覬覦他們的野狼對敵;他還拍著胸脯保證——“我的家在哪里,你的家就在哪里?!?/br> 原霽熱情,真摯,良善。 長安的那些年,原淮野其實將他養(yǎng)得很好。金玉瑰去世的那一年,讓原霽備受打擊,遭受父親的驟變,但是原霽骨子里的熱血,從未變過。 李泗從認識原霽第一眼,他就……嫉妒這樣的人。 也……羨慕這樣的人。 李泗垂下眼,聲音也啞了:“跟我說那些做什么。原霽,你根本不知道我這些年是什么樣的感受……所有人都說我出身不明,說我是依靠著你才留在涼州。原家是給我找了養(yǎng)父母,可是養(yǎng)父母也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不敢與我親近。從小我身邊的伙伴,都是跟著你的。和我玩的人,都在看在你的面子上照顧我。沒有人喜歡我,他們喜歡的,懼怕的,仰望的……是你!” 李泗慘笑:“一直是你。永遠是你。” 原霽:“趙江河呢?他總是真心對你的吧?” 李泗:“趙江河一開始也是跟著你的。因為趙家要討好原家未來的主人,趙江河就跟著你,他討好我,也是為了跟你交好……” 原霽:“你便是說出這么混賬的話,我也記得青萍馬場那一夜,我們?nèi)ゾ冉訒r的場景。我不信你現(xiàn)在說的每一句話?!?/br> 李泗:“你養(yǎng)尊處優(yōu),你是涼州未來的狼王,趙江河是趙家的少主人,你們都寄托著族人的希望,擁有光明的前途。你們都是大魏的世家郎君,你們當然不理解我是怎么長大的。 “所有人都在我背后嘀咕,質(zhì)問我一個血統(tǒng)有問題的庶人,憑什么能和世家少郎君們玩在一起。大家都說,我運氣好。我不像你們力氣大,我自小體弱多病,我花費很多時間去學武……可是到最后,我得到的評價,仍然是‘是小七喜歡他,大家看在小七的面子上照顧他’吧。原霽,我活在你的影子下。 “你不知道,你這樣的人,有多光芒萬丈。你的光,有多……灼燙。我喘不上氣,我嫉妒你都是錯。我在涼州沒有歸屬感,養(yǎng)父母是你給我找的,朋友是你帶給我的,功名是原家可以給也隨時可以收回去的……我找不到我的歸屬在哪里,我找不到我的存在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