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帝王心術
鐘毓骨子里不是個好相與的人,但是他素來沈穩(wěn),并不沖動,鮮少有如此失態(tài)的時候。鐘毓覺得自己大概是這幾年心里守著這個秘密已經憋瘋了。 云霽醒來之後對當日的事情絕口不提,但是云家眾人的屍首鐘毓見過,皆是一刀斃命,絕不可能是普通的兵卒所為。 後來云霽獨自葬在西山,不入祖墳,不受香火,成了飄零天地間的一縷孤魂,整件事情也隨著他一起埋葬。 鐘毓不停告訴自己那些枉死之人跟自己非親非故,但每每午夜夢回耳邊尤能聽見凄厲的哀嚎,那是地獄一般的景象。 四年來鐘毓的內心日夜煎熬卻無從宣泄,此刻終於被程朗給引爆了。 剛剛才站起來的程朗又頹喪地坐下了,好一陣都沒有再開口說話。 兩人相對無言,屋內一時間靜得落針可聞。 話已經說到這份上,這頓飯是吃不下去了。 其實他知道自己向程朗發(fā)火純粹是遷怒,這件事情牽涉的人太多,輪也輪不到程朗那里。但是剛剛才說出去的話沒有收回來的道理,鐘毓起身便要走。 謙謙君子惱羞成怒,鐘家三郎落荒而逃。 二人初次見面時鐘毓也是這樣話說到一半就撇下了程朗,而程朗這一次又追了上去。 「博雅你等等,你別急著走啊。」程朗快跑幾步趕上鐘毓。 「思退還有話要說?」鐘毓的語氣不復平時的溫和,有些冷硬,不曉得是氣還沒消還是拉不下臉。 「你現在不能走?!?/br> 「怎麼?莫非你還要攔我?」 「不是……現在已經宵禁了,你走不了?!?/br> 鐘毓站著的地方正好背光,程朗沒看見他的耳朵突然紅了。 這座宅子雖然冷清,收拾過後倒也勉強能住人。 「博雅,你可睡下了?」 鐘毓沐浴過後些恍惚卻沒有睡意,坐在床上發(fā)呆。突然聽見程朗在外頭敲門,只好起身去開門。 房門打開的瞬間夜風吹起了鐘毓披散在身後潮濕的黑發(fā),與白天一絲不茍穿著官服戴著幞頭的樣子判若兩人,清朗的月光灑在他乾凈的臉上,眉眼間透著幾分少年人的稚嫩。 鐘毓跨出一步來站在廊下與程朗說話,很明顯沒有讓程朗進屋去坐坐的打算。 「我看你這邊燈的還亮著,果然你還醒著?!?nbsp; 程朗有些尷尬地摸了摸鼻子。 「博雅當初甘冒風險救下云霽,實乃高義,在下感激不盡,銘感於心?!?/br> 程朗說著向鐘毓一揖,鐘毓沒有開口,只抿著唇等著他繼續(xù)說下去。 「博雅既然能救下云霽,想必你對這件事情不是無動於衷。難道你就不想替他討回公道嗎?」 卻聽得鐘毓一聲冷笑,「幕後黑手已經死了,你找誰討回公道?」 「定南王沒有理由對云家趕盡殺絕?!?/br> 「嚴承業(yè)此人自視甚高卻有勇無謀,當然不可能是他做的。」 鐘毓環(huán)視四周,說了句隔墻有耳,轉身進屋去了。程朗緊隨其後,跟著關上了門。 坐下之後,鐘毓啞著嗓子問了一句?!杆纪?,你可知當時長安城死了多少人?」 程朗坐在鐘毓對面,緩緩搖頭。 鐘毓自嘲地笑了笑,「我也不知道,沒有人知道?!?/br> 「但是京城兵變最終得益之人是誰?有本事只手遮天的又是誰?云家又是擋了誰的道才會遭此滅門之禍?程將軍文韜武略,肯定不難想明白的。」 鐘毓目光灼灼地看著程朗,聲音壓得更低了。 程朗眉頭緊簇心思急轉,鐘毓話里話外的矛頭全都指向剛剛駕崩的大行皇帝。 暖h的燈火搖曳,鐘毓看見一滴冷汗自程朗的額頭緩緩滑落。 送走程朗之後,鐘毓仰起頭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鐘毓的一番話完全出乎程朗的預料,直到走回自己的寢室他仍舊心驚rou跳,神思不屬。 他是從沙場上的屍山血海里走過來的人,心x堅毅遠勝常人,徵戰(zhàn)殺伐生死一線之際也不曾畏懼,但是這一刻他動搖了。 林淵此人心x桀驁行事乖張,很不太像個德高望重的大儒,骨子里卻是個剛直不阿的人,教給弟子的都是「為生民立命」的正論。 程朗子承父業(yè)鎮(zhèn)守西北,x中也是一腔保家衛(wèi)國的熱血,如今卻發(fā)現高坐龍椅的那個才是禍亂京城,令無數百姓枉死的罪魁禍首。 程朗不懂這樣的帝王心術,他只覺得齒冷。 這是極其漫長的一天,時至子時含元殿依舊燈火通明,把墨一般濃稠的夜色撕開了一道口子。 此時仍跪在梓宮前守靈的不是皇嗣就是宮妃,鐘太后要看顧的事情太多,不可能一直留在這里。直到現在她才從紫宸殿忙完了過含元殿這邊來。 她緩緩走到梓宮前環(huán)視殿中眾人,此起彼伏的抽泣聲讓她有些心煩。 看見不過雙十年華的劉美人哭得梨花帶雨,鐘太后平日里厭煩她掐尖要強地爭寵,此時卻又對她生出了幾分憐憫和同情。 這些後宮女子若是已經生育的倒是還有些盼頭,而那些年紀尚輕入宮不久的,大好的年華就此葬送,怕是只能青燈古佛了此一生了。誰不是生不由己的可憐人呢。 皇子中顧昀居長,淑妃所出,早已封王建府,孩子都已經到了開蒙的年紀。最小的顧昭不足兩歲,話都還說不利索,早早地被r娘帶下去睡覺了。 鐘太后作為嫡母,對這些孩子向來是很好的,雖說不免對自己的兒女多一點偏愛,倒也從沒有虧待過任何一個。 大行皇帝膝下有皇子七人,公主卻只得中宮嫡出的顧瑤光一個?,幑饽耸潜倍分耍槿鹬缯?。她再過幾個月就該行及笄之禮,b鐘蘊小不了多少。 顧瑤光此刻也跪在靈前,抬起頭望著鐘太后,下巴尖上還掛著淚珠。 鐘太后看到女兒萎靡的臉色和紅腫的雙眼,眉頭皺得更緊了。 「不用都跪在這兒,散了吧 。今夜本宮為陛下守靈。」 從清晨到夤夜已經快十個時辰過去,眾人都是既乏且困,聽聞此言不禁心神一震,向鐘太后行過禮之後魚貫而出。轉眼間,除了伺候的宮人之外,殿內只剩鐘太后與顧瑤光兩人。 顧瑤光撲到鐘太后懷里叫了聲娘親就開始痛哭不止,鐘太后緩緩拍著她的背輕聲安慰。 「沒事了,沒事了,好孩子,娘在這兒?!?/br> 鐘太后聽到瑤光叫自己娘親而不是母后,感到一陣心酸。她的一生,最無上的尊榮和最深刻的不幸都來自於她的丈夫,而這一切終於都隨著這個人的死亡而消散了。 「別怕,都過去了,娘在這里,娘不會讓任何人傷害你的。」 鐘太后的聲音很低,只有她自己和靠在她懷里的顧瑤光能夠聽得見。 顧瑤光的哭聲漸漸停了下來,鐘太后卻能感覺到她仍然在抖個不停。 靈堂布置得莊重肅穆,被一盞盞的蟠龍燈照得亮如白晝,她冷冷地瞧了一眼停在正中央的梓宮,突然覺得不想在這里待下去。她不愿再跪這個人,更不愿驚弓之鳥一樣的女兒繼續(xù)待在這里。 現在皇帝死了,顧旻尚且年幼,宮中的事情她說了算,誰敢說個不字。 「瑤兒,別哭了。走吧,咱們也回去了?!?/br> 說著鐘太后牽起了顧瑤光的手,轉過身頭也不回地向殿外漆黑的夜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