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春無異色,朝暮有清風
直到簡簡吃完鴻明才起身,盲女敏銳地察覺到了風的變化,連忙望向女尊的方向,嘴角垂下來:“您要走了嗎?” 鴻明踏在水面上,風吹起她的衣袂,簡簡雖然看不到,卻能從水聲里想象出流動的月光與風——那一定是極為美麗的畫面。 “你想我留下嗎?”女尊踏水而來,月華如練,縈繞她身側,腳下的江水泛起粼粼波光,似洛神度水而來。 體態(tài)若輕云蔽月,也似流風回雪。 “是我…想留在您的身邊……”簡簡鼓足了勇氣開口,一雙盲眼里罕見地帶些期冀。 鴻明雙眉輕輕蹙起,沒有直接回答,而是看向一旁的來人:“你怎么看?” 西南處有異鳥飛鳴之聲,簡簡側耳卻聽不出什么別的聲音。如若她能看見,便會看到一位銀發(fā)羽衣的仙人騎了一只青鸞翱翔而至。迎著月光會發(fā)現(xiàn)這位仙人沒有白髯或是皺紋,容顏端莊俊美,眉清目朗、面白唇紅。 女尊沖他招了招手,仙人便從青鸞上下來,恭恭敬敬站在鴻明身邊行禮:“尊上。” 這位仙人便是鴻明口中“尚有些意思”的小道士,如今的仙尊——淵行,淵通元洞太一仙尊。 淵行號梵業(yè)觀生,主度學仙之人,居天界九千九百九十九重太一宮,形攝上玄,分無色界。 “尊上……?”盲女猶豫了一下,喊出了這個稱呼,她雖然心里有猜測,卻未想到是女尊,一時有些反應不過來。鴻明撩起淵行的銀發(fā),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你倒是越來越像我了?!?/br> “萬事萬物都似您,又何況是我呢?”淵行笑著打了個圓場,但站在不遠處的簡簡卻聽得出來,男人語氣里有一絲慌亂。 女尊也不拆穿,只是拉起了一旁簡簡的手,遞給她一塊柿餅,順手掰了一塊給淵行:“想要留在我身邊,會很無趣,他是知道的。” “我不怕,”她的語氣很堅定,“我愿意?!?/br> 淵行辟谷已久,但鴻明給的,他還是咬了一口,軟柔帶白粉的凝霜柿餅很甜,讓脫離了五味的仙尊有些不適應。他的聲音清透干凈,沒有一絲雜音,像是上好的珠玉相碰,極為動聽:“不要為尊上而活,她不希望是這樣。” 仙尊唇上沾了些霜粉,看著莫名可笑,鴻明看了一眼,用指腹揩去那些霜粉。淵行怔了怔,乖乖張口,思忖著要不要含住尊上的手指,唇卻先一步做出了反應,吮吸住蔥根似的手指,被鴻明輕輕拍了一下。女尊皺眉,淵行先一步低頭知錯:“淵行知錯?!?/br> “雖然不知道我能活多久,但如若我能給您帶來些趣味,便是好的。”盲女望著女尊的方向,語氣極為堅定。 她這種堅定反而讓鴻明緊蹙的眉舒展開了,女尊拉著那只帶傷的小手,嘴角輕輕上揚:“一生真的要浪費在陪我身邊嗎?” 簡簡用力點頭,緊抿著唇有些緊張,聽到尊上終于開了口:“這一生都是你的,我授你齊自然之法,如若之后你還希望留在我身邊,就留下吧?!?/br> 丫頭怔在原地,反應了片刻才回過神來,露出兩枚梨渦來,手緊抓著女尊不放:“真……真的嗎?!” “我什么時候騙過人?”鴻明給她披了件外套,而淵行則垂首站在女尊身側:“起風了,尊上不如帶她先去我那里暫???” “是帶她去,還是你想讓我去?”鴻明拉著簡簡,像是帶著個小女兒,淵行一頭銀發(fā)在月光下和女尊的極相似,也難怪鴻明說他越長越像自己——頭一回見到他的時候,兩個人可是毫無相像之處。 “尊上言重了,但若是筑基,我還有些許經驗?!睖Y行是修道上來的,比起伴日月而生的鴻明,確實多些經驗。 鴻明把視線從淵行的一頭銀發(fā)上移開,看了看簡簡:“你如何想呢?” “簡簡沒有根骨,入門的確慢了些,不如就從基礎開始?!泵づS著鴻明,甚是乖巧。 …… 太一宮,五色玉樓。自九千九百九十九重天至太一宮,路旁是四時不斷的奇珍異果,五步一亭,十步一閣,雕梁畫棟精美非常。山擁炁抱處高高矗起一座華美精致的宮殿,路過的玉女仙童都是云錦衣珍珠履,見到淵行時俯身行禮,看到女尊時更是另行大禮。簡簡聽著這一路的稱呼,更是謹慎地跟著鴻明,不敢離身。 面前突然傳來一陣極輕的風雪香氣,像極了女尊身上那股淡雅的香氣,簡簡不自覺放慢了腳步,握著她的手的鴻明也停下。 女尊看了一眼這間宮殿,回過頭望向淵行——宮殿布置與胤侖有七分相似。 胤侖山高萬仞,有醴泉華池、奇珍異草、神獸凰鳥,日月星辰圍繞胤侖之山旋照四方,天下周而復始,而女尊所居之處卻是熱鬧又寂寞。 說是熱鬧,是因為仙獸凰鳥都喜圍繞著女尊,居所常有小獸來親昵地蹭著女尊;說是寂寞,則是因為女尊不親近任何一個,她生于天地,又復歸天地,所有生命不過一剎,也無需留戀。 一位不滿十二、叁歲的仙童正手執(zhí)竹梢打掃正庭,見到仙尊過來,行叉手禮:“仙尊。”淵行略一點頭,算作招呼。 “你先暫住這里,好好休息,日用飲食盡管和他們開口,”仙尊示意仙童帶簡簡進去,自己則又規(guī)規(guī)矩矩地跪在鴻明身側,“尊上?!?/br> “怎么了?”女尊看著乖馴跪在自己身側的淵行,不輕不重踹了他一下,示意他起來。 “瑛黎最近長大了些,尊上想去看一眼嗎?”瑛黎是神獸猛氏,狀如小熊,毛淺有光澤,很受鴻明喜愛。 女尊略略彎腰,拭去他唇邊的柿餅霜粉:“暫時不去看了,你倒是比瑛黎有趣點?!?/br> 淵行依言張口,探出舌尖舔舐著指尖,他仰臉望著鴻明,又想起千年前初遇。 當時他還只是個小道士,坐在雪中悟道,黑發(fā)被雪花染白,雙手凍得發(fā)僵,仰臉看天,雪地上還刻著“形化氣,氣化神,神還虛”幾個字。他是師門里最愚鈍的那一個,矜式詞贊都學得極慢,雖然先入道門,卻始終不如后來的師弟們聰穎,要說淵行唯一一個優(yōu)點,那便是堅持不懈了,雖然比不上天資聰穎的師弟們,但也不算一無是處。 感受到身旁有人站定時淵行抬頭,發(fā)現(xiàn)是位女子,臉奪芙蕖之紅,顏侵冰雪之白,極美,也極端莊,置身雪里時仿佛她就是冰雪。 淵行還未來得及開口,對方就抬手突然掀起一陣了風雪,直撲自己。他沒防備,被雪掀了個跟頭,從雪里爬起來時候聽到一陣笑聲。 她像是捉弄成功,一瞬間又消失在了風雪里,留下癡愣愣的小道士看著周圍。 那個聲音縈繞在他四周,語氣里有些不解:“你在做什么?” “求道。”他又坐回了原地,開口答道。 “那你可是尋錯了,道從不藏于天地,你找不見的。”女子突然現(xiàn)身,就坐在淵行的面前,捏著一抔雪。她看了一眼雪落滿身的自己,撐起頭,那抔雪化作了熱氣,消融淵行已經結霜的睫毛:“你再這么坐下去,道可能沒找到,死是一定的,是誰告訴你靜坐就能尋道的?” “師父講,是鴻明女尊說的。”淵行詫異于那團雪,卻聽對方哈哈大笑起來,她微微收斂了表情:“這是什么昏庸老道,你不去自己尋,要在這里等道來找你,他又怎么能找得到你呢?” 她笑起來頗為明艷,看得淵行面皮微紅,卻還是極為認真地糾正她:“我在萬物間,萬物在我之間,這便是道?!?/br> 對方在他對面坐著,笑瞇瞇望著他:“那我倒是很想了解一下了,你這大笨蛋教出來的小笨蛋,有多執(zhí)著?!?/br> 這執(zhí)著的追尋,從此便是淵行的一生。 —— 文中仙尊設定參考道藏,但有改動;大部分思想參考佛學、道家以及中古哲學之前的西方哲學,但作者才疏學淺,請不要當真。 基本每日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