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節(jié)
孟江南燃了三根線香虔誠地插。進岱宗寶殿前用作香爐的大銅鼎里,爾后入了大殿跪在東岳大帝像面前,雙手于身前合十,將自己所愿于心中明于眼前的東岳神君后恭敬且虔誠地磕了三記頭,從大殿退出來前還將自己在靜江府繡的繡品拿到繡莊賣得到的報酬全都捐做了香火錢。 全心全意為向漠北與阿睿祈福的她并未注意到自她跪在殿內(nèi)蒲團上時起便一直有一道目光落在了她身上。 直至她捐了香火錢出了大殿走到殿前的福路上時,那道目光的主人才將信將疑地喚了她一聲:“小……魚?” 孟江南倏地停住腳步,面上神色震驚且不可置信。 因為莫說在這京城根本無人認識她,即便是在靜江府,除了向漠北,也不會有人這般來喚她。 并且還是個女子。 但在這世上,女子除了阿娘之外,根本不會有人喚她小魚。 遇到嘉安之前,除了阿睿這一個與她毫無血緣關(guān)系的小小親人之外,她孤苦伶仃,沒有任何一個親人。 連一個親人都沒有的人,又怎會有人像親人一般來喚她小魚? 忽地她腦子閃過些什么,使得她震驚更甚。 不,不對,這世上除了阿娘與嘉安,還有一人會喚她小魚。 只是那人她已經(jīng)太久太久沒有見過,也沒有分毫消息,根本不知她身在何方,又究竟是死還是活…… 孟江南懷著震驚、緊張卻又迫切的復(fù)雜心情慢慢、慢慢地往后轉(zhuǎn)身。 只見與她相距丈余的地方站著一名二十五。六模樣的纖瘦婦人,婦人梳著三轡發(fā)髻,發(fā)髻上只插戴一支梅花狀的金簪,耳飾最為簡單的銀耳珰,身著團花紋錦紅圓領(lǐng)對襟窄袖長襖,下著一條藍灰素色馬面裙,面上施著脂粉,唇上抹著淡朱紅色口脂。 饒是如此,仍掩不住她憔悴的面色。 此時她面上的神情與孟江南如出一轍,震驚不已,不可置信,緊張激動又歡喜。 卻又因為太過于驚喜,以致睜大著眼一瞬不瞬看著孟江南的她半張著嘴遲遲都道不出話來。 孟江南又何嘗不是這般反應(yīng)? 還不待她們誰人由巨大的震驚與歡喜中回過神來便見一名穿著鮮亮的少婦在婆子的攙扶下走到婦人身旁,極為不悅地睨了她一眼,道:“先行出來了也不知同旁人說上一聲,教我等一通好找,回頭別又有理由在老爺跟前說我的不是?!?/br> 少婦與婦人一般,梳著三轡發(fā)髻,身著紅色團花長襖,不過少婦頭戴金線梁冠,兩側(cè)插著一對花形金簪,正中點綴翠珠牡丹,耳戴鑲嵌珠寶金燈籠墜子,長襖為緋紅色,上邊繡著的團花乃牡丹,領(lǐng)口綴著的是金紐扣,外邊不僅罩著一領(lǐng)團花形玉紐扣的水藍色厚披風(fēng),手里還捂著一只手爐,即便不施粉黛,單就這般站在那纖瘦婦人身旁,就已足以將婦人襯得毫無顏色,更顯憔悴。 然而孟江南絕大部分注意力卻是落在少婦的小腹上。 但見她小腹高高隆起,將長襖與披風(fēng)都撐得好似變了模樣,可見是身懷六甲。 她看著纖瘦婦人的眼神不僅是不悅,更是輕蔑。 然而婦人始終是一副平靜的神色,不知是毫不在意,還是習(xí)以為常。 少婦朝婦人不悅地說完話,在婆子的攙扶下走了,在走過孟江南身旁時不由得稍作停留來盯著她瞧。 倒非孟江南的模樣生得令她嫉妒,而是她身上那身瞧著便知料子絕非尋常莊子能夠買得到的襖裙以及她兩頰邊輕晃的那對珍珠耳墜子。 那對珍珠不飾金銀,但那有如流著幻彩般的皮光卻比任何金銀都要耀眼,令那少婦眸中不由得迸出了嫉妒的光。 不過令她想不到的是,她在不無嫉妒地盯著孟江南的珍珠耳墜子瞧時孟江南倏地轉(zhuǎn)過了頭來,對上了她的視線,不氣不惱,便是連眉心都未擰上一擰,只是面無表情地冷冷道:“看夠了沒?” 人來人往,少婦頓時面露尷尬之色,被孟江南這極打臉面的話氣得面色漲紅,她恨恨咬牙,走開了。 孟江南不曾這般待過任何人,她不過是瞧著少婦方才對那纖瘦婦人的態(tài)度太過輕蔑而由不住生氣,便學(xué)了尋日里向漠北不悅時的模樣,倒不想如此比皺眉瞪眼的更能令對方不悅。 而經(jīng)了那懷著身孕的少婦的出現(xiàn),纖瘦婦人方才因見著孟江南而露出的驚喜面色全不見了,便是眸子里的光亮這會兒也都熄了下去,只見她自嘲似的扯了扯嘴角,走到了孟江南跟前來,道:“我在西城喜雀胡同的譚府,你若得閑時,便來看看我吧?!?/br> 她語氣平靜,道出的話卻帶著期盼。 說完,也不待孟江南說上些什么,她便離開了,走在那穿金戴銀的少婦后邊。 她只這一句,孟江南一時半會兒間根本不知自己當(dāng)說甚么才是好,于是只有沉默著。 她轉(zhuǎn)回身,看著婦人離開的背影。 看婦人背影更顯纖瘦,孟江南心中雜陳了無數(shù)滋味。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抬起腳,往向漠北與阿睿歇息的廂房走去。 她努力讓自己看起來與尋常無異,該笑則笑,白塔寺也去了,牽著阿睿的小手將白塔也繞了,看似滿足且盡興,興高采烈的小阿睿并未察覺到她的異樣,向漠北卻在廂房見到她時便已有所察覺,只是她不提,他便也不問。 回去的路上,玩得累極的小阿睿才上馬車一會兒便趴在孟江南腿上睡著了,孟江南拿過馬車上備著的棉衾來為他蓋上以免著涼,少頃才抬眸看向向漠北,低聲道:“嘉安,前邊在東岳廟里時,我遇見了我二姐。” 作者有話要說:注:東岳廟是道教寺廟。 二姐在開頭內(nèi)容有提到過一次,然鵝!我竟然翻不到究竟在哪章,一臉尷尬,有仙女還記得的話告訴我一聲,沒記得的話就看下一章好了(笑哭。jpg) 第186章 、186 孟家的次女孟蘭茜,早年不顧父母反對堅決要嫁給一家中吃了上頓無下頓的寒門窮小子,為此不惜與家人斷絕往來,與那窮小子遠走他地。 孟蘭茜的生母蔣氏曾為此到官府鬧過一場,道是那窮小子拐跑了自家女兒,然而當(dāng)時的靜江知府著人去查實一番后發(fā)現(xiàn)孟家所謂的拐跑實則卻是對方已是衙門登記在冊的夫妻,最后以孟蔣氏無事生事為由將她給轟走了。 既已是官府登記在冊的夫妻離開靜江府而非人口失蹤,那便是孟家自家的家務(wù)事,清官難斷家務(wù)事,知府又豈會再去管孟家的家務(wù)事? 而孟巖早在孟蘭茜為了能夠同那窮小子繼續(xù)往來與他大吵了一架再被他罵著滾出這個家時就已生了不再認她這個女兒的念頭,若她執(zhí)意要嫁給對方,他必然會說到做到,蔣氏自是不舍得自己女兒受苦受累,自以為還有可轉(zhuǎn)圜之地,可當(dāng)她聽到自家那不顧禮教廉恥的二女竟是一早就背著他與那窮小子結(jié)為了夫妻的消息后,再不敢求著孟巖請人去將孟蘭茜給找回來。 孟家只能當(dāng)沒有過這么個女兒,外人則是傳道孟家二女不守婦道與人私奔了。 關(guān)于孟家上下的情況,早在向漠北有心要娶孟江南時廖伯便已去調(diào)查了個清清楚楚,而向漠北之所以記得孟蘭茜并且在孟江南將將提及“二姐”時便知曉她指的是孟家二女,倒非因為她那被世俗禮法所不容的行為,而是因為她是在孟江南的母親離世后孟家之中唯一一個將她當(dāng)做親人看,愿意待她好的人。 她也是孟江南打從心底愿意喚她一聲“阿姊”的孟家人。 這些,是影衛(wèi)查到的。 只是孟蘭茜比孟江南年長八歲,她舍棄一切與人離開靜江府時孟江南年僅八歲,自那時起,整個孟家再無一人會為孟江南說上一句話。 孟江南至今仍清楚地記得二姐孟蘭茜離開的那日日暮,斜陽紅得刺目,二姐摟著她哽咽道,“小魚,對不起,我再不能照顧你了?!?/br> 二姐摟著她說完話,用手背擦了擦眼角,將一只小小的素面荷包塞進她手里后便頭也不回地快步離開了。 她看見老街盡頭,有一身穿洗得發(fā)白、衣緣處打著補丁、肩上挎著包袱的年輕男子在等她。 她打開了那只小小的荷包來看,里邊是好十幾粒碎銀。 那時的她已然知曉了銀子的用途,她雖不知二姐要去何處,可她有直覺二姐比她更需要那些銀子,她追出去想要把銀子還給二姐,但二姐走得更快。 她跑得急,跌了一跤,荷包里的碎銀撒了出來,她爬起來將碎銀撿回荷包后,老街盡頭早已沒有了二姐的身影。 二姐離開得堅決,從始至終未有回過頭,更沒有停過腳。 她握著那只裝著碎銀的荷包,難過得淚如雨下。 那般難受得根本忍不住眼淚的感覺,只有在阿娘離開的那個時候。 她知道的,二姐也走了,再也不會回來了。 可后來,二姐留給她的那些碎銀不僅被孟青桃發(fā)現(xiàn)并搶了去,便是那只小小的素面荷包,都被孟綠芹用剪子給剪碎了。 自那之后,她再沒有見過她的二姐,也沒有一句她的消息。 孟家所有人亦如是。 孟江南如何都想不到,她有生之年竟還能見到那寧可自己吃苦也要將本就不多的碎銀給了她大半的二姐,她以為她這一輩子都沒有再見到二姐的可能了。 如今見到了,如何不令她驚喜? 只是伴隨著這份巨大驚喜的,卻有憂,亦有愁。 孟江南眼中的孟蘭茜,與幼時她眼中的孟蘭茜差別太大。 幼時她曾覺得,世上除了她的阿娘之外,最美最好的女子便是二姐。 孟蘭茜雖非嬌柔美艷的女子,但她眉眼清秀,性子溫善,當(dāng)時到孟家去提親的人不知多少,而今若非她那一聲不無驚喜的“小魚”以及她右臉頰邊那一顆生來便帶著的小痣,孟江南幾乎要認不出她來。 她不再是她記憶里二姐最美好的模樣,她身材消瘦,哪怕她面上施著脂粉,仍遮不住憔悴的面色。 今日是正旦,在這逢年過節(jié)都極為講究禮數(shù)的京城,莫說富貴之家,哪怕是條件稍殷實些的人家都會在這一日穿上新衣以圖一年之喜氣,二姐所穿長襖雖然顏色喜慶,但稍稍細瞧便瞧得出那并非新衣。 若是夫家窮困裁不起新衣,為何那挺著大肚子的少婦卻是一身嶄新且穿金又戴銀? 譚府…… 譚姓是靜西布政司獨有的姓氏,二姐從前雖未與她說過她心儀的男子姓甚名誰,但二姐說過他是靜西人,家中已無親人,那譚府的主人,想來便是二姐當(dāng)初舍棄一切也非要嫁的那個男人,已經(jīng)在京城置了府邸,想必已經(jīng)出人頭地了,他早年家中便只剩下他自己一人,那打扮明艷的少婦便不可能是二姐的妯娌,那便極有可能是……妾室。 二姐她……過得不好。 孟江南想到那明艷少婦出現(xiàn)時孟蘭茜迅速黯淡下去的眼眸,想到這京城大冷的天她身上既無披風(fēng)鶴氅,手上也沒個手爐或是湯婆子,而這些,那少婦統(tǒng)統(tǒng)都有,想到這些,孟江南就覺自己的心有如被什么堵住了,難受得慌。 她記得二姐最是畏寒的,曾經(jīng)每到冬日,二姐總是時時捂著湯婆子,二姐還怕她凍著,不僅總是背著家里人將湯婆子給她捂,夜里還用湯婆子給她暖被褥。 可后來她的日子太苦了,加上當(dāng)時年幼,又過了那么多年,經(jīng)年的苦澀淹沒了曾經(jīng)那一段也有人待她好的記憶,她對二姐其實早已記不清了。 而今一見孟蘭茜,生來便一直受著苦的孟江南終是想起,在她總是郁郁寡歡的阿娘去后到遇到向漠北之前的這十二年歲月里,也曾有人待過她好。 卻是被她遺忘了。 愧疚感令她的心難受得愈發(fā)厲害。 向漠北坐到了她身側(cè)來,輕輕攬過她的肩,讓她靠到自己肩上,爾后握住她冰涼的手,用雙手捂在自己手心里,溫和道:“說了些甚么?” 孟江南貪戀他身上的溫暖,將腦袋朝他頸窩靠來,看一眼趴在她腿上睡得香甜的阿睿,爾后看向他裹著自己的右手的雙手,情緒低落的她并未想得起要同向漠北解釋她的二姐是誰人,只低聲道:“她讓我若是得閑時去看看她,她住在西城喜雀胡同的譚府?!?/br> 向漠北安靜地聽她言語,并未多言。 她稍稍沉默,又道:“她看起來過得不好?!?/br> “你想何時去,同我說一聲,我讓向?qū)に湍闳ァ!毕蚰睂⑺氖治盏蒙陨跃o些,道。 “謝謝你,嘉安?!泵辖匣匚账氖郑瑢⑽逯复┻^他的指縫,與他十指相扣,“能夠遇見你,真好?!?/br> 馬車平穩(wěn)地轔轔駛向宣親王府,那只稍大些的琉璃盌里,那兩大一小三只金魚也正湊在一塊兒,正如他們?nèi)诉@會兒相依的模樣似的。 宣親王參加完大賀儀后并未入席大宴儀,而是回府。 而自皇宮回來之后便將自己關(guān)在了房里,誰人都不見,亦誰人都不理會,哪怕是捧在手心里疼著護著二十多年的宣親王妃都被他隔在了門外,任她如何兇著哄著,他都沒有將房門打開的打算。 項璜與項珪也都在門外巴巴地哄著他,卻也無用,項珪情急之下想要將門給撞開,項璜緊忙攔住了他,道是在未知曉發(fā)生了何事之前,這般貿(mào)然魯莽不得,以免刺激到屋里的宣親王。 宣親王平日里看著好相與,可一旦真正鬧起情緒來,直能令人不知所措,且他身子本就不如常人,自年少到如今幾乎日日都在服藥,說來也同向漠北那般,受不得刺激,不過是他的狀況不至向漠北那般糟糕罷了。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就只能讓他一直這么關(guān)著自己嗎!”項珪情急之下怒喝出聲,“都已經(jīng)三個多快四個時辰了!” 項珪怒喝之后在看到項璜與宣親王妃緊蹙著的眉心與不無擔(dān)憂的眼神時才發(fā)覺自己竟朝母親與兄長吼出了聲,頓時慚愧又自責(zé):“娘,大哥,對不起,我是太——” “我們知道。”宣親王妃打斷了他的話,知他是太過擔(dān)心宣親王才會失了控,并無責(zé)怪之意。 所有人都急得快要亂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