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節(jié)
距他們上一回見到宣親王這般不言不語不吃不喝將自己關(guān)在屋里誰人也不理會的模樣已過去六年有余。 上一回他這般模樣,是向漠北一心想著將胸腔里的那顆心臟摳出來還給懷曦的時候。 “今日的大朝會你們都與你們父親在一起,究竟發(fā)生了何事使得他這般?”宣親王妃心急如焚,哪怕尋日里對宣親王的喜好脾性了如指掌,眼下她也無計可施,一如六年前那般,她根本哄不了也勸不得他將門打開。 項璜與項珪將白日里大朝會上的見聞細細回想過一番,皆未發(fā)現(xiàn)有何異常之處,待他們發(fā)現(xiàn)宣親王并未參加大宴儀時尋了皇上身旁的徐公公來問詢問,才知曉在大賀儀結(jié)束之后宣親王便回府了,沒有讓人知會他們一聲,甚至未給皇上任何一個缺席的理由。 也正因如此,項璜才讓人前去交泰殿將此事通知給宣親王妃。 大宴儀方畢,他們便匆匆趕回了府里來。 沒人知曉宣親王在大賀儀結(jié)束之后被徐公公請去了一趟謹身殿。 謹身殿是在奉天殿舉行大朝會時皇上更換服裝的地方,大賀儀后,皇上自要到謹身殿將冕服更換為常服,再去參加大宴儀。 皇上在謹身殿單獨召見了宣親王。 “阿昭,你應(yīng)我一聲可好?”宣親王妃站在緊閉的房門外,柳眉緊擰,眸中寫滿了擔(dān)憂,她將雙手貼在門扉上,柔聲哄著屋里的宣親王,“我很擔(dān)心你,你別這樣,讓我到你身旁去,好不好?” 屋中依舊毫無回應(yīng),甚至連一絲光亮都沒有。 若非宣親王妃與項珪已將耳朵貼在窗紙上屏息聆聽過屋內(nèi)的動靜,由宣親王的鼻息聲確定他就在屋里,且身子并無大恙,否則他們都要懷疑宣親王并不在屋里。 宣親王妃快急成了熱鍋上的螞蟻。 “不若讓三弟來試試?”因放心不下宣親王而也來到這蕓蔚軒里的蕭箏忽然低聲建議道。 宣親王妃母子三人齊齊一怔。 是了,珩兒,上一回阿昭這般,他們誰也無法,最終是珩兒過來之后,阿昭才肯從屋里出來。 可珩兒他 宣親王妃三思之下?lián)u了搖頭。 不能,珩兒自己的心緒尚且不能穩(wěn)定,如何能讓他過來? 正當(dāng)所有人都愁眉不展時,項云珠拉著向漠北的手神色著急地到了蕓蔚軒來。 第187章 、187 項云珠是著急得顧不得了。 她擔(dān)心向漠北,也擔(dān)心著反常的宣親王,見著宣親王妃都拿宣親王無法,情急之下只能去將向漠北給請來。 然她在跑去聽雪軒的半途便遇到了正朝蕓蔚軒的向漠北,著急地便上前去拉住了他的手,匆匆往回走。 這天下間,若說宣親王最聽誰人的話,非宣親王妃與向漠北這個幺子莫屬,而如今宣親王妃束手無策,項云珠就只能將向漠北請來。 “珩兒……”宣親王妃見著向漠北,先是一怔,緊著是想要責(zé)怪項云珠,最后眸中只剩下?lián)鷳n。 既是擔(dān)憂屋里的宣親王,亦是擔(dān)憂眼前這個而今令人無法捉摸的兒子。 “娘,爹還是不肯出來嗎?”項云珠一見著宣親王妃便著急地問。 宣親王妃眉心緊擰得如同打了死結(jié)的亂麻,搖了搖頭。 向漠北則是平靜地看了一眼房門緊閉的黑漆漆的屋子,對宣親王妃道,“娘去吩咐后廚做些爹喜吃的甜食吧?!?/br> 宣親王妃又是一怔,并未接話,只是不放心地看著他。 項璜此時走到宣親王妃身旁來,溫和道:“娘,您累了一日,先去歇歇,這兒便交給三弟吧。” 說完,他輕輕扶上了宣親王妃的肩。 宣親王妃欲言又止,最后只見她點點頭,由項璜扶著肩離開了蕓蔚軒。 項珪也緊跟著離開,只是在離開前不輕不重地在向漠北單薄的肩頭拍了兩下。 蕭箏也拉著擔(dān)憂得三步一回頭的項云珠離開了。 向漠北又看了那緊閉的屋門一眼,這才走上前,卻也未有敲門,而是站在門邊,不急不慌不疾不徐道:“爹,外邊很冷,讓我進去暖暖?!?/br> 說罷這一句話,他便不再說話,也不離開,就這么靜靜地站在屋外,站在冰天動地的寒冷之中。 他自他的聽雪軒出來得急,未記得系鶴氅,也忘了拿手爐,他身子骨單薄又羸弱,這會兒已被凍得兩手通紅,臉也被凍得發(fā)僵。 就在他冷得快要受不住正合著雙手放到嘴邊來哈一口氣以暖暖手時,門內(nèi)傳來門閂緩緩拉開的聲音,繼而看見那本是緊閉的房門被從里打開了一條縫兒。 宣親王就站在那條門縫兒后邊,透過那條窄窄的門縫來看站在門外衣著單薄的向漠北。 向漠北也由那細細的門縫兒看他。 院中掌燈,屋內(nèi)漆黑,向漠北其實甚也瞧不大清晰,唯獨清晰地瞧見宣親王露在門縫后一只發(fā)紅的眼。 向漠北甚么都未有說,便見那條細細的門縫驟然變大。 宣親王將門打開,人卻從門后離開,走進了滿屋的漆黑之中。 入冬之后蕓蔚軒的屋子里一整日都燃著炭盆,即便人不在屋中,下人也會一直燃著炭,只為能讓屋子一直保持溫暖,如此一來無論宣親王妃夫婦何時回屋屋里都是暖和的。 宣親王府的主子們冬日用的都是最上乘的金炭,金炭耐燃又不嗆鼻,即便宣親王將自己關(guān)在屋內(nèi)三四個小時無人來添過炭火,炭盆里的金炭雖只剩下丁點卻未熄滅,溫暖仍在,屋門才一打開,向漠北便感受到了暖意。 他走進屋,借著院中的火光拿起了桌上燈臺邊的火折子,拿開燈罩吹燃了火折子將蠟燭點燃,罩回?zé)粽謱⒒鹫圩訙缌擞终凵砘亻T邊,將敞開的屋門虛虛掩上,給久閉的屋子通著風(fēng),這才在屋子里找尋起宣親王的身影來。 燭火映照處不見他的身影,向漠北將燈臺拿起,朝屏風(fēng)后的架子床方向走去。 床前的腳踏上歪著一雙皁靴,床上的被子鼓成了一個小山包,可見宣親王是將自己整個人都捂在了被子里,連腦袋都未有露出來,不知在抗拒著甚么,還是在逃避著甚么。 向漠北并未將屋中其余燈盞點上,就這么一盞燈映亮著窄窄的范圍。 他將燈臺放到床頭邊的小幾上,爾后在將自己裹在被子里的宣親王身旁坐下,甚也未說,只是默了默后將手伸向宣親王腦袋的地方,抓上了被子,作勢要將被沿往下拉。 誰知被子里的宣親王將被角抓得緊緊,不教向漠北將被子拉開。 父子倆這一時間竟是隔著又抓著同一床被子對峙了起來,向漠北將被子愈扯愈用力,被子里的宣親王也不肯撒手。 不知過了多久,將自己死死捂在被子里的宣親王才慢慢將手松開。 向漠北將被沿拉到了他脖子處,讓他將腦袋露出來不至于把自己給憋壞了,便收回了手來。 宣親王側(cè)著身,面朝里,身子半蜷起,許是此前幾個時辰他都這般窩在床上的緣故,他本是順滑的長發(fā)此刻亂糟糟的,幾乎將他的臉全都遮住,他也未有抬手來將這些亂發(fā)從面前別開。 他將自己裹在床上,一動不動。 向漠北沉默地看著他,再次伸出手,將遮在他面前的頭發(fā)慢慢別開。 宣親王沒有拒絕。 向漠北沒有說話。 替他將頭發(fā)別開后,向漠北收回手,既不言語,也不離開,就這般靜靜地坐在床沿上,守著他,也陪著他。 整間屋子安靜得那從微微打開著透氣的門縫里涌進來的風(fēng)聲尤為清晰。 就在這時斷時續(xù)的風(fēng)聲里,終是見得宣親王微微地動了一動。 “十歲那年,父皇封我為宣王,十二歲那年,藩地的王府建成,我理當(dāng)離京就藩,可父皇膝下子嗣單薄,不舍自小身子羸弱的我離開京城,母后亦是如此。” 宣親王低沉沙啞的聲音打破了他們父子間的沉默,他語氣幽幽,如深不見底的幽深枯井,黑暗且沉重。 “二十歲那年,父皇駕崩,我當(dāng)于次年就藩,母后縱是不舍,也未有再留我,那一回,是皇兄留的我。” 宣親王依舊背對著向漠北,緩緩地道著話,似在道與向漠北聽,又似在道與他自己聽。 向漠北安安靜靜地聽著。 “于所有人眼中,皇兄是與我手足情深才將我留在京城,其實不過是害怕我就藩之后擁兵自重威脅到他的天子之位罷了?!?/br> “我娶皎皎為妻,這天底下最滿意之人,除了我自己,便是皇兄了,皎皎無依無靠,且還是罪臣之女,于他而言,甚么威脅都沒有?!?/br> “為皎皎之兄平反,讓璜兒與珪兒入項氏族譜,任我在京城內(nèi)呼風(fēng)喚雨,看似疼極我這個唯一的手足,終究不過是要我心甘情愿地留在京城,留在他眼皮子底下罷了?!?/br> “自小母后便同我說,他是兄,我是弟,我永遠不能位于他上頭,自小父皇也同我說,兄長他是君,我是臣,臣永遠要輔佐于君臣服于君,無論任何方面,都不可也不能凌駕于君之上。” “所以自小開始,我一切都不能超越他,更不能表現(xiàn)得比他優(yōu)秀,哪怕是一首詩,我都不能作得比他好?!?/br> “所以我任性、我不學(xué)無術(shù)、我游手好閑,我除了會投胎之外,一無是處,我任何一方面都比不上他,便是我這副病懨懨的身子骨,都遠比不上他那副打小康健的身子?!?/br> “這樣的我,還有何令他所懼?” “他會的所有東西我都會,他不會的我也都會,可他是兄,我是弟,他是君,我是臣,我時刻銘記著父皇與母后的叮囑,我不能優(yōu)秀于他,所以我從小到大都只能將自己表現(xiàn)得處處不如他,父皇在世時是為了讓父皇滿意,父皇仙去之后則是為了有一個平和的家。” “我處處不如他,對他本該毫無威脅,可他終究信不過我。” “他若信得過我,便不會以京城為囚籠來困住我,他若信得過我,便不會讓我在京城坐享衍國最富庶之地的食邑卻讓珪兒到最苦寒的邊境去戍守,明面上加封與我的藩地,實則不過是以我們一家人為餌,讓天生為將的珪兒心甘情愿為他效力?!?/br> “他若信得過我,六年前便不會以為懷曦之死乃我所為甚至生了將我宣親王府上下誅盡的心?!?/br> “自我懂事起我就一直尊他敬他甚至不惜一而再地以我的無能與退讓來襯他是一位當(dāng)之無愧的君王,為此我不僅真以京城為囚籠一輩子都不踏出一步,甚至讓我最愛的家人同我一起活在這個隨時都會因他的猜忌而有性命之危的囚籠里!” 宣親王仍舊是背對著向漠北半蜷在床上的模樣,只是他幽幽的語氣不再如初時那般平靜,初時他像個在說著別人故事的說書人,這會兒他則是成了故事里的那一人。 這些話,他從未對任何人說過,哪怕是親近如宣親王妃,他都不曾說過一個字。 向漠北心中翻滾著駭浪,目光黯沉得如同夜幕上的濃云。 他的心思自小就敏銳于常人,雖然宣親王從未與他們這些個子女說過他自己的事情,但敏銳如他早就察覺并知曉宣親王與皇上之間的兄弟“情誼”并非如他們所見所聞那般深厚難分。 這天下間的時間,很多時候并非親眼所見親耳所聞便是真。 他驚于宣親王自小至今的退讓,更驚于六年前,皇上不僅是疑他們宣親王府,更是對他們?nèi)疑藲⒛睿?/br> 向漠北低下頭,看向自己的心口。 他感覺自己的心跳劇烈不已,然他無法控制。 只聽宣親王不再平靜道:“我已經(jīng)退讓到了如斯地步,他如今竟還想要我獻出我的女兒!” “衍國而今在他的統(tǒng)治下,竟到了要靠我的女兒遠去業(yè)國和親來保安寧的地步了嗎!”那經(jīng)年累月沉積在宣親王心底的所有悲與憤這一剎有如決堤的山洪,驟然噴發(fā),令他根本再不去顧甚么大逆不道,渾身顫抖著幾乎是咆哮出聲,“先帝在時如此,而今依舊如此,我衍國便只能弱小得任人宰割嗎!” 明明心有不甘怒不可遏,可咆哮之后的他卻不見坐起身,反是見他將自己蜷得更緊。 先帝與故去的太后曾經(jīng)的一次次叮囑早已在歲月之中化作了無形的枷鎖,牢牢地鎖住了宣親王,讓他對當(dāng)今圣上只有臣服而無異心,而今哪怕他想要反抗,卻也無法從那無形的枷鎖之中掙脫出來,只能如眼下這般將自己關(guān)在屋里,蜷縮成團,無能為力。 將自己蜷縮成團的宣親王并未發(fā)現(xiàn)坐在他身旁的向漠北死死抓緊了心口衣襟,力道緊得五指隔著襖衣都能抓到皮rou。 他的眼神黯沉得可怕。 “爹,兒與兩位兄長絕不會讓小滿去和親。”自進屋開始便一言不發(fā)的向漠北此刻的聲音比宣親王更低沉更沙啞,“她會在爹娘的親眼見證下,嫁給我們衍國的好男兒?!?/br> 只見宣親王的身子陡然一僵,遲遲不肯轉(zhuǎn)過身來的他忽地蹦起身來,著急忙慌地去拿開向漠北緊抓著心口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