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節(jié)
她頰邊那對流光溢彩的南海大珍珠耳墜也映上了紅梅的顏色,泛著淡淡的粉色,為她的姿容再添一分嬌俏之色。 蘇夫人一瞬不瞬地看著紅梅樹旁的孟江南,心跳驟然變得狂烈,那攏在大袖之下的雙手一瞬間在掌心掐出了深深的甲痕來。 孟江南此刻也正出神地看著她。 今日的蘇夫人梳著松鬢扁髻,飾著珠翠,一身月白合天藍色大袖長襖,內(nèi)襯松花色秋羅大袖衫,配著蜜合羅馬面裙,肩上披著牡丹花樣的云肩,一朵蜜色臘梅斜簪在她右鬢上,模樣端的是臨風(fēng)栩栩,端淑雅麗。 她云肩上的妍麗牡丹亦將她兩頰旁的珍珠耳墜映得流光溢彩。 孟江南此前于心中一再告誡自己絕不能失禮,可在瞧見蘇夫人時,這些她統(tǒng)統(tǒng)都忘記了。 她震驚得腦子嗡嗡作響,施著口脂的櫻唇輕顫著,嚅了又嚅,迫切地想要將此刻盤旋在腦子里的那兩個字叫出口,卻又如何都張不開嘴,發(fā)不出聲音來。 “阿……”孟江南終是張了嘴,亦將這兩個喚出了口,“阿娘?!?/br> 只是她的聲音因為極度的震驚而極輕極輕,便是站在她身旁的項云珠都還未來得及聽清便被拂過的一陣風(fēng)給吹散了。 然而她在將這二字喚出口后又當(dāng)即否定了這個答案。 不,不是。 眼前的蘇夫人不是阿娘,哪怕她生得與阿娘一模一樣,她也不是她的阿娘。 她的阿娘眸中總是蘊著濃得化不開的哀愁,蘇夫人的眸中卻只見歲月溫柔靜好的安然與滿足。 她的阿娘,早就死了,死在孟家窄小的后院,死在十一年前那個冷得透骨的深冬。 她親眼看著阿娘被封進棺材里,葬到墳冢里,由一個會輕輕地撫著她的腦袋柔聲地與她說著各種各種她聞所未聞事情的溫柔之人變成了一抔泥土。 蘇晚寧瞧見蘇夫人并未受傷后便放下了心來,再瞧她這會兒看著院中孟江南時震驚得失神的模樣,可想而知她是太過吃驚而致不小心碰翻了花盆。 “娘,您瞧她可是與女兒生得很是相像?”蘇晚寧挽上了猶在震驚之中的蘇夫人的胳膊,輕輕晃了晃,將她的神思拉回來,笑盈盈道,“她便是女兒同娘說過的那位與女兒生得很是相像的小娘子,也是女兒前兩日新結(jié)交的朋友!” 蘇銘也在確定她的手并未被花盆劃傷后安了心,看她仍舊震驚于瞧見孟江南的模樣,不由笑著提醒她道:“夫人可不能在晚輩面前太失禮了嗯?” 聽得蘇銘的聲音,蘇夫人這才自震驚中回過神,此時蘇晚寧已自她身旁離開,出了花房又朝孟江南走去。 只聽蘇銘又道:“她便是昨日寧兒與你提及的今日會來的那位小娘子,她與寧兒有緣,寧兒很是歡喜,我還是第一次瞧見咱們的寧兒迫不及待地要與誰人結(jié)交為友?!?/br> 蘇銘神情溫柔,若非還有晚輩在,他此時已握住了蘇夫人的手。 不過這般親昵的舉動于他們夫妻獨處時可做,在旁人面前且還是在晚輩面前,如此親昵便是失禮了。 是以他只能柔聲與蘇夫人解釋,畢竟蘇晚寧將孟江南請來是想要給她驚喜的,但眼下瞧著她面上只有驚而無喜,為免讓孟江南難堪,他需與自家夫人解釋清楚。 這廂,蘇晚寧已又拉著孟江南的手將她帶到了花房里,帶到了蘇夫人面前來,歡喜地與她們道:“娘,這是向家娘子,向家娘子,這是我娘?!?/br> 瞧得出孟江南的緊張,站在蘇夫人身旁的蘇銘在蘇晚寧話音落后也溫和道:“向小娘子無需拘謹,以向舉人的才學(xué),今番高中進士不在話下,屆時他與我同朝為官,你與小女還有內(nèi)子還會有很多見面機會的?!?/br> 言外之意是哪怕她眼下只是一個小小的舉人娘子也無需因自己的身份而覺緊張,待向漠北高中進士之后,她的身份自然而然也會變化,在他們面前只管如尋常那般就好。 蘇銘本就是個溫和之人,但卻非對誰人都會這般多加考慮,不僅僅是因為孟江南與自家女兒有緣,也是因為他自第一眼瞧見孟江南時便心生喜愛,就像對女兒蘇晚寧那般的喜愛。 不過是這種感覺他從未與任何人提過罷了。 他知曉自己為何會心生這般感覺,因為他覺得她像極與他初識時的蘇夫人,比他們的親生女兒蘇晚寧更像那個時候的蘇夫人。 那時候是他這一輩子里最艱難的日子,是蘇夫人的不離不棄,才會有如今功成名就的他。 孟江南自知自己方才失禮,這會兒根本不敢抬眸,聽得蘇銘溫和的話后忙朝他與蘇夫人福身行禮道:“江南見過蘇大人,蘇夫人?!?/br> 任何人都未有發(fā)現(xiàn),在聽得“江南”二字時蘇夫人大袖下緊捏著的手指指甲倏地就嵌進了掌心之中。 她看著眼前大方有禮的孟江南,看著她臉頰邊那對輕晃著的南海珍珠耳墜,只覺那有如兩把尖利的刃,直直刺入她的眼眸。 “無需如此多禮,你與寧兒既是朋友,便無需這般見外?!碧K銘道。 此時的蘇夫人面色如常,亦是溫和地微微笑了起來,親和地問孟江南道:“江南?真是個可人的名字,聽口音,你并非京城人士?” “回蘇夫人,江南乃靜西布政司靜江府人士,外子入京趕考,江南隨他而來的。”孟江南乖巧如實應(yīng)道。 雖然人人都勸她無需緊張,然她依舊拘謹著。 蘇晚寧知曉自己這會兒勸她也勸不出來個甚結(jié)果,便未有說話,想著待會兒再勸。 倒是蘇銘見不得她這般垂頭低眉的模樣,像是他們讓人小娘子受委屈了似的,不由又道:“好孩子,不必這般小心回話,你是寧兒朋友,今日可是我蘇府的客人,若是在此覺得不適應(yīng),便與寧兒到院中賞梅或是到前院說些話兒就好?!?/br> 孟江南已經(jīng)百般認真地對待此次到蘇家赴宴,不想自己還是一再出錯,頓時只覺自己難堪不已,尋思著自己待會兒還是不要入席了,以免鬧出笑話來讓向漠北臉上無光。 不過蘇銘一再溫柔的語氣與言語卻是孟江南少去了那么些緊張與拘謹,她聞言緩緩抬起了眼眸來。 她的容貌清楚地映入蘇夫人眼眸的同時,蘇夫人的模樣也清晰地映進了她的視線。 蘇夫人再一次怔怔地瞧著她。 她也無法自蘇夫人面上移開眼。 孟江南甚至覺得自己鼻尖發(fā)酸,想落淚。 蘇夫人真的像極了阿娘。 若不是她親眼看著阿娘下葬,她怕是真會將蘇夫人誤認為阿娘。 她多想蘇夫人便是她的阿娘。 可她不是。 因為 孟江南的目光落到了蘇夫人的右眼角邊上。 察覺到孟江南的視線,蘇夫人眼神猛地一晃,迅速將手抬起來遮上自己右眼角。 作者有話要說:看到有評論問我要寫多少字,會不會坑文,==,想想還是在題外說一下好了,全文預(yù)計是80w字這樣,按照我日更的速度,12月份就能完結(jié)了。 我坑品這么好的老作者,怎么會坑文!仙女你們說是不是! 第201章 、201 臘梅清冽的香味縈繞在花房里。 那盆被蘇夫人震驚之下不當(dāng)心打翻的臘梅翻倒在地,這會兒像是被所有人都遺忘了似的,無人想著將它收拾一番。 靜江府的氣候不適合栽種臘梅,孟江南不曾見過臘梅,然而她卻是一眼便能瞧出株被蘇夫人碰翻在地的盆栽是臘梅。 因為她的阿娘與她說過臘梅,阿娘雖從未說過她喜愛臘梅,可從她一次又一次地同她描繪臘梅的模樣來瞧,她能夠感覺得到阿娘對臘梅的喜愛。 只是阿娘及至臨終,都沒有機會再見上一眼臘梅,就如同她至死都沒能再回到江南一樣。 孟江南看著蘇夫人遮在右眼角上的手,看著她頰邊的珍珠耳墜,看著她那張同她死去阿娘幾乎一模一樣的臉,瞳仁漸漸緊縮。 而蘇夫人在抬手遮住自己右眼角后才發(fā)覺過來自己下意識間做了些什么,想要將手放下,可在看著孟江南那雙漸漸緊縮的瞳眸時,她抬起的手卻又遲遲放不下來。 她嗅到了被自己指甲摳破的掌心里的血腥味。 她已然心亂如麻,面上偏偏只能端著如常的端麗溫和。 好在這一回孟江南并未像方才在院子里那般定定盯著她久久回不過神,她很快便察覺到了自己的失禮,忙同蘇銘夫婦賠禮道:“江南失禮了,著實是蘇夫人與江南的母親太過相像,江南太過思念母親,才會一而再失禮。” 孟江南嘴上道著賠禮的話,眼瞼卻沒有再似方才那般出垂下拘謹?shù)夭桓覍⑻K夫人多瞧上一眼,眼下她的視線依舊落在她面上。 仿佛她瞧著的便是她的母親,生怕自己一眨眼她便會消失了似的。 然而唯獨蘇夫人感覺得出來,孟江南并非是太過思念母親才這般定定地盯著她瞧,而是要從她面上身上看出來些什么似的。 蘇銘雖也覺孟江南這般直直地盯著蘇夫人的右眼角瞧太過失禮了些,若是旁人,他此刻已然沉下臉下了逐客令,可他自己也說不上來為何,即便是知曉孟江南無禮,他也惱不起來。 蘇晚寧與孟江南說來也不過堪堪相識,她們對彼此都還不了解,但從前三次與孟江南短暫地交集后她能感覺得出并確定孟江南并非不懂禮之人,今日卻在她爹娘面前一而再的失禮,必然是有原因。 果不其然。 聽得孟江南的解釋后,蘇晚寧忍不住問:“向家娘子,你母親她……” 除了向漠北,孟江南從未與任何人提到過她的阿娘,她自己提及時尚且能夠克制住心底的思念與悲傷,但由旁人提及時,她只覺悲傷如狂潮,仿佛能將她湮沒。 但即便是悲傷的情緒,她都不敢在此刻表露,因此蘇晚寧除了從她眸中瞧見明顯的落寞之外,再瞧不見其他情緒。 她雖還甚么都未說,單就她此刻的神情以及方才道出的話,蘇晚寧已能猜到了答案。 她覺得自己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在人傷口上撒鹽。 “我阿娘在我幼時便去世了?!泵辖下曇糨p輕。 她本該在這時候低下頭去,可她偏偏看著蘇夫人。 蘇夫人已經(jīng)將遮在右眼角上的手放下。 孟江南看著她溫柔似水的眼睛。 蘇晚寧雖已猜得到孟江南的答案,可當(dāng)聽得她將答案道出口時,她的心還是為她生了些疼,是以只聽她不假思索便道:“那向家娘子可將我娘當(dāng)成你的阿娘,日后你若是無事時,都可到蘇府來,你我做姐妹!” 她著急地同孟江南說完,又急忙轉(zhuǎn)頭看向蘇銘與蘇夫人,急切地詢問道:“爹,娘,可不可以?” 蘇銘亦為孟江南覺得心疼,他自是點了點頭,也看向了蘇夫人,問道:“夫人以為如何?” 蘇夫人未答應(yīng)也未反對,她只是微微笑了笑,對孟江南道:“向家娘子不僅同寧兒有緣,與我竟也有緣,既是有緣人,自是歡迎向家娘子常來我們府上坐坐。” 聽得蘇夫人這般說,蘇晚寧這才又笑了起來,“那女兒與向家娘子便不打擾爹娘,先行到前院去了。” 蘇晚寧說完,又親昵地拉上孟江南的手,拉著她離開花房。 孟江南卻沒有動,跟她說了一聲“稍待”后,將一直抱在臂彎里的那只長匣子雙手遞給蘇夫人,微垂著眼瞼道:“這是給夫人的賀禮,望夫人能喜歡?!?/br> 蘇夫人明明面上仍是嫻靜溫柔的模樣,卻遲遲沒有伸手來接。 蘇銘不由伸出手來替她將孟江南的賀禮接過,客氣道:“向小娘子有心了?!?/br> 孟江南在將賀禮遞給蘇銘時深深看了他一眼,在他發(fā)覺之時她已經(jīng)低下了頭去,并轉(zhuǎn)身隨蘇晚寧離開了花房。 從方才起就站在花房外不便再往里去的項云珠跟在她身旁,同她一道離開。 項云珠不知是否是自己的錯覺,她總覺從花房出來之后的孟江南情緒異常的低落,可明明她面上并無任何異樣。 花房里又只有蘇銘夫婦二人。 蘇晚寧不知自己母親今日為何也一而再的失態(tài),只當(dāng)她太過震驚于孟江南與她很是相像的才會有如此反應(yīng),但其中真正原因,蘇銘卻是知曉的。 他抬起手撫上蘇夫人的臉頰,輕輕摩挲著,聲音溫柔得有如陽春三月的暖風(fēng),能揉進蘇夫人的心坎里,“菀妹可是又想到從前的事了?莫要多想了,都已經(jīng)過去了,那不是你的錯,十七年過去了,阿萱她早已投胎到了一個好人家,你也早該放下當(dāng)年的事了?!?/br> 蘇夫人修剪平整的指甲此時已將她自己的掌心摳得鮮血淋漓,血水滲進她的甲縫里,將她的甲縫盡數(shù)染成了血色。 唯有如此,她才能讓自己保持冷靜,才能讓自己還能對蘇銘露出笑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