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江醒的語言系統(tǒng)里，“后悔”這兩個字是不被允許的。

    然而現(xiàn)在，他將自己打碎了摔爛在雨夜的泥濘里，裝可憐也好，博同情也罷，只祈望她能抬一下眼。

    偏偏，顧希安再不肯撿起。

    手電筒閃得撲朔，叁長叁短，無意間的求救信號。

    水霧在光源處匯結(jié)成數(shù)不清的光斑，圈圈圓圓，她眨了眨眼，逼退了眼底的濕意。

    ///

    喜歡上江醒是一件再自然不過的事，不論是膚淺的心動還是深情的愛戀，輕松容易。

    他得體，英俊，翩然有禮，站在演講臺上，嘴角勾起恰到好處的弧度。

    顧希安第一次見到江醒，在京南大學(xué)的新生開學(xué)典禮上。

    那年她十七歲，大一，穿著打折的白色短袖，仰頭望著那個站在陽光里的人。

    太耀眼，以至于她有些恍惚，睜大了眼睛仍是看不清他的五官。

    關(guān)于贊嘆，關(guān)于驚呼，皆來自于身旁同學(xué)的議論和私語。

    “是誰啊?！?/br>
    “江醒，江氏集團(tuán)聽過吧，就是他家的。”

    “我們學(xué)校的圖書館是他爺爺出資捐建的?！?/br>
    “江氏集團(tuán)發(fā)起的‘英才計劃’，除了豐厚的獎金，還可以破格錄入江氏的人才系統(tǒng)，從實習(xí)到就業(yè)全權(quán)負(fù)責(zé)?！?/br>
    時隔半年，顧希安第二次見到江醒，依舊是在京南大學(xué)。

    百年校慶，他作為特邀嘉賓到場祝賀。

    端著簽字筆的托盤走到他面前，這一回機(jī)緣巧合，她離得近了些，順帶看清了那張?zhí)舨怀鲥e的臉。

    “謝謝?！?/br>
    這是江醒對顧希安的第一句話，或許連他自己都忘了。

    短短兩個字，其實沒什么意義。

    緊接著的第叁次第四次第五次，在電視里報紙上新聞中。

    青年企業(yè)家總是在各大場合演講，訪談，公之于眾，從而獲取更廣泛的知名度和公信力。

    再后來，她申報了“英才計劃”的選拔，原因當(dāng)然與錢有關(guān)。

    授受那日，江醒親手將榮譽(yù)證書頒到她手中。

    “很優(yōu)秀啊，祝賀你?！?/br>
    在他清冷的眼眸和一絲不茍的笑容里，顧希安悄悄錯開了視線。

    大二下學(xué)期開始，顧希安成為江氏集團(tuán)公關(guān)部的實習(xí)生。

    總部大樓一共叁十七層，公關(guān)部在十層，他的辦公室在頂層。

    要說天意作弄呢。

    八竿子打不著的的兩個人，硬是有了交集，一次又一次。

    發(fā)布會休息室里，她遞上最終版的書面稿。

    “這是你寫的？”

    “是?！?/br>
    “寫得不錯。”

    破天荒的，被夸獎的人霎時曬紅了臉，都是聽膩了的說辭，她卻做不到如從前一般欣然。

    “顧希安，嗯，我記住了?！?/br>
    平平凡凡的名字從他嘴里念出來變得尤為珍重。

    好像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偏被人收藏在心里。

    某一次收購案的失利，集團(tuán)股價大跌，公關(guān)部緊急行動起來。

    通宵達(dá)旦的辦公室里，連著幾天的高強(qiáng)度會議，前輩們輪番趴到在桌子上小憩，角落里的座位，顧希安正在校對明天就要對外發(fā)布的新聞稿。

    她下午放了課匆匆趕來，看著大家臉上的疲憊，自覺攬下零碎的活兒。

    辦公室門被敲響，總監(jiān)走了進(jìn)來，清脆的拍掌聲喚醒了昏沉的室內(nèi)氛圍。

    “都停一停，江總買了飲料和甜品犒勞大家?！?/br>
    意料外的加餐確實振奮人心，歡呼聲，道謝聲不絕于耳。

    秘書將滿滿兩大袋子的食物一一擺出來，最中心的圓桌上，打包盒堆起了小山狀。

    校對只差剩最后一個小節(jié)了，顧希安沒有立時起身，怕斷了語感。

    忽然間，稿紙上罩下一片陰影。

    “先休息一會兒再忙。”桌面的空余處多了杯熱可可和舒芙蕾小蛋糕。

    男人的聲音低沉而內(nèi)斂，由頭頂傳來，覆蓋著她的一方天地。

    顧希安抬眸，一不小心望進(jìn)他的眼底，心臟意外漏了節(jié)拍。

    “謝謝?！?/br>
    她說得極輕，大氣都不敢出的那種輕。

    和江醒戀愛，是顧希安淺淺二十一的年歲里做過最瘋狂的決定。

    他笑，她跟著笑；他皺眉，她無端惶恐；他伸手，她忙不迭攀住他的胳膊十指相扣。

    那種感覺很不受控。

    莫名的微顫和悸動，身不由己的每一分踟躕，想要把最寶貴的心臟都掏出來獻(xiàn)給他的笨拙。

    越靠近他，越了解他，越是要鼓足勇氣。

    江醒有多優(yōu)秀，她就要變得更加優(yōu)秀；江醒有多強(qiáng)大，她也要變得足夠強(qiáng)大。

    離開江氏，離開他的隱形助力，是顧希安為成全愛情而邁出的第一跨步。

    調(diào)轉(zhuǎn)槍頭去了專業(yè)度更匹配的中聯(lián)社，她下定決心，只要加倍再加倍的努力，從實習(xí)生到記者，從主筆到主編，總有一天，她會成為可以站在他身邊值得一提的存在。

    所有的一切結(jié)束在毫無預(yù)兆的那天。

    顧希安想過有他的未來，想要為之奮起直追，想為他們的相遇編織一場美麗的夢。

    拼盡全力只跑了個開頭，卻不料被人攔腰截斷了奔跑的雙腿。

    從那以后，她成了半身不遂的廢人。

    愛情的廢物。

    外派敘國后，除了緊鑼密鼓的報道，閑暇時分同事們談得最多的話題就是家里人，手機(jī)里存著各種倒計時。

    回家的倒計時，孩子生日的倒計時，結(jié)婚紀(jì)念日的倒計時……

    唯獨顧希安例外。

    “得過且過”耗盡每一分秒，眼里除了工作也只剩下工作，用忙碌的日常將自己壓縮到極點，讓思緒沒有多余的時間去解釋，去失落，去思念。

    廖玲打來電話的那天，遠(yuǎn)方傳來如常的爆破聲，大馬士革已經(jīng)臨近傍晚，黃昏黑夜，日暮途窮。

    顧希安開了擴(kuò)音，一邊編輯著最新的新聞稿，一邊安撫著母親的崩潰。

    信號依舊不好，思路和語音一樣斷斷續(xù)續(xù)，停了重來。

    電話結(jié)束后，爆炸聲停了，臨窗望下去，灰敗的街道，只剩一盞孤獨的街燈還在盡職守護(hù)。

    短暫的和平讓她升起一瞬寧靜。

    鬼使神差地，翻開通訊錄找到他的聯(lián)系方式。

    她已經(jīng)很少想起他了，也很少再記起那場慘烈的告別式。

    拉黑，刪除。

    指尖游弋，那些過往的記憶，甜的酸的苦的，眨眼間清空歸零。

    ///

    “我們之間早就結(jié)束了。”四年前就結(jié)束了。

    她的聲音尤其理性，似是在闡述一個不予反駁的事實。

    雨停了，屋檐下的水珠子滴答墜落，串成一條條晶潤剔透的珍珠白。

    她的淡然宛如一場極刑，將男人的惴惴不安鞭撻殆盡。

    江醒不管了，雙手攥著她的胳膊，將人拉扯到眼前，通紅的眼變得猙獰，眸色里是無邊無際的恐慌。

    “我后悔了行嗎，我也是人，也會做錯決定?！?/br>
    他深切地感受到“將要”和“失去”。

    不可以，他不準(zhǔn)。

    “是因為那個男人嗎，喝咖啡看電影，送你回家，給你買藥，你們有說有笑，就是因為他對吧?！?/br>
    江醒發(fā)誓，如果她敢說“是”，他有的是辦法讓那個礙眼的男人滾蛋，徹底消失。

    他很少不理智，此刻便是。

    到底，顧希安沒有遂他的愿。

    她一言不語，像是塞滿了棉絮的布娃娃，被動，不反抗，任他發(fā)瘋。

    沉默的對峙在鐘盤上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

    良久，胳膊上的力道松了些，嘗試著掙脫倏而又被攥得更緊。

    好像他不放手，她就不會走。

    顧希安只靜靜地望著他，男人的眉心壓出擰不開的褶皺，她曾無數(shù)次想要撫平，此刻只剩下鋪天蓋地的無力。

    “老話說，命里缺什么都會帶進(jìn)名字里，想想實在有趣?！?/br>
    她稍頷首，伴著草蟀蟲鳴聲，說著風(fēng)牛馬不相及的話。

    同為兄弟，明明是酒精過敏的體質(zhì)，取字作“酬”，該清醒卻怎么都不愿醒來的人，取名為“醒”。

    細(xì)想，太荒唐。

    “江醒。”顧希安抬眸。

    視線從襯衣的紐扣滑到他焦躁的喉結(jié)，緊抿而蒼白的唇，然后是他的眼。

    “我從來沒有談過你的妻子。”

    滾滾的閃電劃破天際，照亮一夜白晝。

    男人的絕望和苦痛盡顯眼底，而后，四散奔逃，留下一副沒有生機(jī)的空殼。

    為什么我從未提及。

    因為我對你，對我們已不再期待。

    認(rèn)清現(xiàn)實吧。

    已婚未婚，高貴與平凡，所有愛而不得的怨怒，對你無動于衷的冷漠。

    早該醒了，我們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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