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吧?！?/br>
    福喜跺了跺腳，“哎，”他當(dāng)真是難受極了，替爺難受。

    大難臨頭，沒人能幫他，被圍困在這青山樓上，孤立無援。他倒還想著別人的將來。

    清溪別莊，兩位姨娘是傍晚收到信的。

    四姨娘瞧著上頭的字樣，讀了兩遍，百感交集。曾有多少回，她鬧脾氣說要趙晉放她回家，如今真得了這樣一封書信，她卻說不出是什么心情。

    她其實(shí)早就學(xué)著放下，學(xué)著不再對他抱有任何幻想。她想過，若是回不去從前，她就只顧著自己，怎么高興怎么過日子。

    不成想，竟真有一日，她得歸自由，得以回家。趙晉說，嫁娶隨意，意思是準(zhǔn)她再嫁。

    大姨娘不像她這么輕松，她抓住紙，叫送信的人讀了兩遍，仍不敢相信?！肮偃瞬灰覀兞?？奴婢做錯了什么，為什么官人要讓奴婢走？小哥，您能不能告訴我，官人如今在哪兒？他是遇著了什么難處嗎？一定是遇著了難處，他、他身邊可有人照顧啊？您跟他說，您告訴他，說我不走，我絕不離開他！”

    四姨娘輕笑一聲，“大姐，事到如今，你還做夢呢？官人神通廣大，誰能將他怎么，怕是尋個由頭，要把舊人都休了，早日迎新人進(jìn)門。我看你，就別跟著瞎cao心了，不如好好想想，以后自個兒一個人的日子怎么過吧?！?/br>
    那小廝道：“官人給姨娘們都備了銀票，這是大姨娘的，這是四姨娘您的，官人說了，往日委屈了姨娘們，這點(diǎn)錢，權(quán)當(dāng)給姨娘們賠罪了。官人還說，姨娘們拿了契書，立刻就走，不準(zhǔn)在莊子上停留?！?/br>
    四姨娘接過銀票，諷刺地笑了，“原來我尹留仙的青春年華，就值這么一萬貫錢？哈哈哈，看來過去，我可真是把自己瞧得太貴重了，怪不得他厭惡我呢。在他心里，我還不如個賣笑的值錢。”

    她越笑越大聲，到最后，眼淚都笑出來了。

    大姨娘眼淚打在銀票上，她不想走，也不舍得走。她是趙家家生奴才，除了趙府，她哪里都沒去過。爹娘都沒了，就剩她一個兒，又沒個孩子傍身，她余生一個人，要怎么活？

    小廝搖了搖頭：“大姨娘，您也別太傷心，身邊服侍的人，您撿幾個帶走，不過是換個地兒過日子，爺吩咐了，說會盡可能滿足姨娘們的要求，若是不滿意銀兩數(shù)目，等您安頓下來，來個信兒，報個地址，爺會派人再給您送過去。如今因著青山樓賬面上不寬裕，所以才給了這些?！?/br>
    “我不是為了錢。”大姨娘也知應(yīng)該維持體面，不該在下人面前失態(tài)，可她實(shí)在忍不住，實(shí)在受不住啊，“我想聽爺親口說一句不要我了，只要他說，我什么都不要，立刻就走。這紙上寫的什么，那都是你們說的，我不認(rèn)得，也不會承認(rèn)，今兒我把話撂在這兒，要是不準(zhǔn)我見爺，我就是一頭撞死在這兒，也不會離開。”

    她性子和軟，一向與人為善，因自己就是奴婢出身，知道做奴婢的苦，從不會為難下人。今日她卻是鐵了心不順服，老實(shí)人一旦倔強(qiáng)起來，是多少頭牛也拉不回頭的。

    小廝為難極了，“姨娘，如今爺可不方便……”

    大姨娘咚地跪在地上，“要我給你叩頭才成嗎？抑或是，你現(xiàn)在就想瞧我怎么碰死？”

    她揪著小廝的衣擺，死命的揪著。小廝給她纏得無法，朝四姨娘看過去，苦著臉道：“姨娘，您幫著勸勸……”

    四姨娘抿唇一笑，“你們大姨娘，也沒說錯什么啊。就是要分開，也得當(dāng)面把話說清楚了，你們爺做這事兒，可不地道啊?！?/br>
    她說完，撩簾退了出去，簾子落下來，還能聽見她提聲吩咐人：“春娟，去把我那幾箱子?xùn)|西攏一攏，點(diǎn)算點(diǎn)算，手腳麻利點(diǎn)兒，別耽擱了人家的事兒?！?/br>
    小廝心里替趙晉不值，給姨娘們自由放她們還家，是怕萬一真出了事，家眷都要跟著受辱?？伤囊棠飬s以為爺是為了給新人騰地方，才不要這些老人兒了，一句關(guān)懷的話都沒說，恨不得立即就走。他暗嘆一聲，俯下身，扶住了哭喊不休的大姨娘，“姨娘，您起來，您要見爺，小人替您安排。就是……就是如今省城不大安全，您暫先等著小人的信兒，等小人安排好，再派人接您來。”

    兩日后，四姨娘乘著車馬，碾過沾著晨露的青草地，離開了山莊。

    與此同時，大姨娘也被接下山，去了南郊的寒露寺。

    佛堂后殿，空闊而陰沉，風(fēng)從槅門穿過，在這明媚的四月，竟覺出幾分冷。

    大姨娘面對佛像，跪地禱拜，檀香燃著，裊裊輕煙繚繞在梁柱上。身后有人走進(jìn)來，靠在槅門上，聲音朗潤磁性。

    “你定要見我，不知，還有什么話說？”

    大姨娘猛地回過頭去，眼淚驟然涌了出來。

    第52章

    他穿一身玄裳, 暗色螭紋，束著金冠金帶，身量高挑, 背光靠在門旁。

    大姨娘已是許久沒見過他了, 過往即便他回府, 也不會來她院子, 她只能暗暗企盼年節(jié)快些來到, 至少那些日子, 一家人能夠聚在一處，她也能光明正大地打量打量他, 與他說上兩句話。

    一切來得太突然，到底是為什么他突然將他們遷出府, 且還要休掉她與四姨娘, 她實(shí)在想不通。

    “爺，這些日子, 您一向可好？”

    大姨娘起身，踉蹌地走到他近前，腿一軟就跪了下去。

    趙晉負(fù)著手, 垂眼目視她，并未打算伸手相扶。

    “爺清減了，是不是身邊的人伺候得不好？爺, 您留下玉琴吧，玉琴哪怕只在您身邊, 做個端茶遞水的丫頭，也心滿意足了啊。您為什么, 為什么不要玉琴啊？”

    她聲音哽咽得厲害, 實(shí)在是太痛苦, 太害怕了。

    趙晉背光立著，他高大的身影將她身前的全部光線籠住，他聲音依舊溫潤，卻一點(diǎn)不摻情愫，疏淡地道：“文書已給了你，何苦面見，親口說那些絕情話。”

    大姨娘怔了怔，反應(yīng)許久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她仰起頭，瞧他身上玄色云錦泛著耀眼的光芒，她試探伸出雙手，小心翼翼地揪住他袍角，“爺，您是不是有什么難處？您是不是遇到難事了？若不是遇著事，您說什么也不會把太太也送出來。您做的一切，都是有緣故的對不對？玉琴愿意等您，愿意等您一輩子，爺，您別趕玉琴走，無論是多可怕的事，多大的災(zāi)禍，玉琴舍了這條命也沒關(guān)系，爺，玉琴打小就在您身邊，離了您，玉琴還怎么活??？”

    她哭得很厲害，肩膀抖動，整個人都快暈厥過去了。

    趙晉俯下身，掐住她的下巴令她仰起頭，他眸色幽暗，唇邊還凝了一抹輕嘲，“是么？”

    他說。

    “爺這么重要？重要過你的位分，重要過你自個兒？”

    大姨娘不知他為什么這樣說，她仰著頭，一瞬不瞬地凝望著他的眼睛，“是，爺在玉琴心里是最重要的，最最重要的?！?/br>
    趙晉笑了下，指頭順著她的下巴撫向她臉頰，“那年夏天，爺在上院南窗下，聽見老太太吩咐你，說要你只要把爺盯住了，當(dāng)好她的眼線，以后保管叫你當(dāng)姨娘，當(dāng)主子。”

    他甩開她，直起身站定，冷然地睨著她道：“這些年，你日子過得不賴吧？爺在吃穿用度上，沒虧待過你吧？你想當(dāng)姨娘，爺叫你當(dāng)了。你想做主子，爺撥了好些人伺候你，人吶，不能太貪心，你當(dāng)年靠著出賣爺?shù)南⒃诶咸百u好的時候，就該想到會有這日。這會子哭哭啼啼做什么？錢拿著，過你的逍遙日子，依舊當(dāng)你的主子，呼奴喚婢好好活著，不好？”

    他踱開步子，耀眼的陽光一下子射入進(jìn)來。大姨娘眼眸被刺激得睜不開，只是眼淚不住地往下滾，越滾越多，越哭越厲害。

    趙晉走到廳心，立在佛前，仰頭瞧著上面那泥塑菩薩莊嚴(yán)寶相，若佛真能渡人，外頭那些餓死的、戰(zhàn)死的百姓，他們此刻何在？在阿鼻地獄煎熬，還是升仙飛天過著神仙日子？死后之事，誰知道呢？

    大姨娘搖著頭，小聲辯解著，“不是，不是這樣……奴婢一心為了爺，都是為了爺好，老太太又怎么會害爺呢，都是為了爺好……”

    趙晉道：“如今臉已撕破，知道真相，你可滿足了嗎？從今后，橋歸橋、路歸路，你還年輕，總會遇到良人，就當(dāng)是我趙晉無福。”

    他轉(zhuǎn)身，跨過門檻步下長階。

    一重一重白玉石階盡頭，是高墻沉影，他的身影在明媚的光下，越來越遠(yuǎn)，越來越淡，直至再也瞧不見了。

    大姨娘伏跪在地上。她想起臨行前，自己攔車去問四姨娘，“今后一別，不知何日再見，四妹你，就不想親口問問爺，為什么這樣做嗎？”

    四姨娘正彎身蹬車，聞言，她笑著轉(zhuǎn)過臉來，“不必問，也不欲知道答案。相看兩厭，不如不見罷?！?/br>
    望著垂下的車簾，漸漸遠(yuǎn)去的馬車，她口中一直咂摸著這句話。

    “不如不見……”

    當(dāng)真是，不如不見。

    ——

    清溪別莊內(nèi)，屋前屋后剛掛上點(diǎn)燃的燈籠，一派紅光透過窗紙照進(jìn)來，把人的身形也鍍了一層橙色的光圈。

    盧氏剛沐浴過，長發(fā)披散在肩，發(fā)梢上還滴著水。侍婢進(jìn)來掌燈，幽暗的房間亮起來，盧氏側(cè)過頭問：“什么時辰了？”

    侍婢笑道：“酉時一刻，今兒天不好，早早就黑透了。”

    見盧氏穿得單薄，身上水跡也未擦干，不免又囑咐一句，“太太，夜晚風(fēng)涼，您還是多穿點(diǎn)兒?！?/br>
    走到黃花梨木萬字紋大立柜前，取了件厚度適中的袍子，替盧氏披在肩上，又拿過巾布，替她抹拭濕發(fā)。

    盧氏對鏡笑道：“辛苦你了。”

    侍婢忙道“不敢”，這位太太的脾氣，她是當(dāng)真摸不透。大多數(shù)時待人，都是冷冰冰懶得言語，可有時又覺得她孤清的可憐，自打她跟幾個姨娘被丟在這莊子里頭，爺再也沒來瞧過，今兒更把兩個姨娘都攆了，大伙兒都在傳，說不日就要輪到太太。

    底下人猜什么的都有，有的說官人是攀上高枝了，要娶個身份貴重的太太，為了掃清障礙，因此把家里女眷都趕了出門。又有人說，是官人要倒霉了，城里這些日子抓了不少人，好些都和官人生意上有往來，說不定下個就輪到官人。流言紛紛擾擾，叫人辨不出哪是真哪是假。不過瞧太太這幅淡定模樣，倒像個沒事兒人似的。她心里倒有幾分佩服。

    正胡思亂想著，盧氏開了口，“大姨娘他們，都送走了？”

    侍婢忙打起精神應(yīng)付，“是，都走了，今兒天不亮四姨娘就上了車，午后大姨娘回來了一趟，拿了東西帶著人，本來想過來給太太磕個頭的，當(dāng)時太太在午歇，就沒敢打攪。在門外磕了三個頭，大姨娘才走。帶的人也都是近身伺候的，聽送人的小廝說，爺好像放心不下大姨娘，還叫人給她買了院子住下?！?/br>
    盧氏默然不語，伸指旋開冷凝香的盒子，挑出一點(diǎn)兒白色膏體，細(xì)細(xì)抹在手上、臉上。

    侍婢忍不住問道：“太太抹的這個是什么？味道真好，外頭賣的膏子，少有這么淡、這么雅致的?！?/br>
    盧氏笑笑，闔上蓋子，輕道：“獨(dú)門方子，自個兒抓藥配的。眼見這盒要沒了，到時候還得煩勞你，出去替我抓點(diǎn)藥回來，不然，我怕連香膏子都沒得用了?！?/br>
    侍婢含笑應(yīng)了，瞧著鏡中的佳人，心里有些唏噓，太太這么好的顏色，難道都攏不住爺?shù)男膯?？可兩個姨娘攆了，太太還是太太，官人沒休妻，且山莊一應(yīng)嚼用，也都好好供著，莫不是夫妻倆有什么誤會，爺是等太太服軟回頭呢？

    但她是個新來的，饒她怎么猜，也猜不出這家人到底發(fā)生過什么。

    青山樓最內(nèi)的一間屋，就是特特給趙晉備的宿處，屋子不大，見方五六步長寬，擺了張黑漆螺鈿床，一張翹頭案，一把椅子，旁邊有個臉盆架，掛著布巾。床側(cè)一只如意靈芝雕花矮柜，里頭盛著幾件衣裳。

    福喜在門前輕聲喊了聲“爺”，聽見里頭傳來趙晉的聲音，叫進(jìn)去，他才拂了拂袖子，推門而入。

    趙晉在瞧書，看得津津有味，福喜進(jìn)來，也沒能令他將視線從紙頁上移開。

    福喜道：“爺，查到了胭脂廠，但凡跟郭二爺一起的生意，都暫查封了，關(guān)炳琛還陰陽怪氣，說謝謝爺?shù)捏w諒配合?！?/br>
    他頓了頓，按下心頭那股無名火，抬眼道，“爺，咱們就這么束手就擒，等著他們審到咱們頭上？這些日子，聽說您身邊的人一個個倒了霉，舊日那些賠笑臉、拍馬屁，見天跟在您身后巴結(jié)的人，一個都不敢上前，恨不得跟您脫離了一切關(guān)系，裝不認(rèn)識您呢。您就這么窩在這，不想法子，不打點(diǎn)，郭二爺在獄中可把什么都推您身上了，雖說是您讓這么做的，可……唉！福喜真是不明白了，爺，您到底是怎么想的？”

    趙晉翻了頁書，拿過旁邊的金片葉子書簽放在這一頁夾縫中，闔上書坐起身來，“做生意都講求個吉利，誰愿意涉官府，觸霉頭？你也不用替我委屈，這點(diǎn)事兒算什么?！?/br>
    他又道：“事到如今，只怕我也在外逍遙不久，有幾件事囑咐你，你仔細(xì)聽著?！?/br>
    福喜聽著這話不祥，卻不敢說什么，抬眉點(diǎn)了點(diǎn)頭，“是，爺您吩咐。”

    趙晉道：“我有一些人手，這幾年沒露頭，外頭不知道，都在北山礦上，表面上是做苦力的。你是我心腹，自然知道，北山礦廠其實(shí)跟我有些關(guān)系。這些人都是江湖上的好手，一旦我入了大獄，你拿著信物，去找他們，吩咐這些人，照看好太太跟幾位姨娘，再有陳氏跟盧青陽一家，把有干系的證據(jù)該毀的都?xì)В瑒e出了岔子。然后你和余下幾人，都別留在省城，各自躲好了，別給牽累在里頭。郭子勝是大意，這么給人捉了，依我的本心，是不愿牽累你們?nèi)魏稳说摹！?/br>
    他笑了下，黑眸如星，濃眉飛揚(yáng)。福喜跪地道：“爺，我知道您想護(hù)著大伙兒，可是太太和舅爺?shù)纳矸荩冀K對您不利，若是挑出了當(dāng)年的事，牽連……牽連小不了。您何不將太太一并休了，把自己從這里頭摘出來啊。這些年您為太太，為盧家做的，已經(jīng)太多太多了啊?！?/br>
    他替趙晉不值，替趙晉委屈。

    可趙晉自己不覺委屈，他含笑道：“師恩深重，我既應(yīng)允了要代他照拂子女，又豈能言而無信。盧青陽不堪大用，自身尚難保，太太單純清傲，我若休妻，她離我掌控，不知要惹出多大的禍來。說到這兒，不若你再多跑一趟……”

    ——

    亥時三刻，盧氏才睡下。

    山莊周圍火光點(diǎn)點(diǎn)，照亮了半片天幕。

    來人皆騎馬穿皮裳，大聲吹著口哨，笑著策馬，撞開了莊門。

    這里護(hù)衛(wèi)明顯不足，幾個護(hù)院沒支應(yīng)一會兒，就都被扭住手臂綁了起來。侍婢婆子皆被驚醒，打頭一個漢子，大步闖入內(nèi)院，踢開門，“里頭喘氣兒的，都給老子拎出來。都說這兒住了幾個標(biāo)志娘們兒，老子倒要看看，是有多標(biāo)志?！?/br>
    話音剛落，盧氏就被人推了出來。

    她穿著一身素白衣裳，頭發(fā)披散著，一臉冷然，赤著足，站在階上，淡淡問道：“你們想干什么？”

    那領(lǐng)頭人嘿嘿一笑，湊上前圍著她打量一圈，“哎喲，真俊吶，還真是個標(biāo)志的。好妹子，走吧，以后就跟著哥，吃香喝辣的去?！?/br>
    他伸出大手，就要來抓盧氏，但見銀光一閃，盧氏不知從哪兒翻出一根簪子，直向他兩眼之間刺來。

    漢子大罵一句，一揮手把盧氏連簪子帶人，都打翻在地。

    她臉頰貼在冰涼的石階上，咬著唇，閉上眼，摸過側(cè)旁的簪子，就欲朝自己頸中刺去。

    她清傲高潔，寧可死，也不愿受辱。